釣魚·釣人·釣時光
（一）
我不精通釣魚，卻愛釣魚。愛自己釣，也愛看旁人釣，說痴迷釣魚不為過。
這分熱愛始自童時，一熱愛就持續了二十多年，至今興趣不泯。倘若手頭沒有緊要的營生，只要有釣事相邀，保管擱下手頭閑雜，乖乖就跟人走了。
如今的釣人都講究，講究釣竿釣餌釣線，講究釣區和魚種，也更講究傘帽護具。關於這些我僅略知一二，著實一個門外漢，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私以為，不管釣具好賴，釣法精陋，但凡拋出一根餌線，釣趣並無迥異。釣來釣去，無非在一片謐靜的時間裡，借著一層水面，探求魚、鉤、人的三角關係。
（二）
童年時光里，趣味一半在山野花木，一半在幾汪水塘；水塘的樂趣，又一半來自釣魚。
水塘之中，有一塊四方形的幽水藏在密林深處，每逢憶及，湧出來的全是神秘氣象。
水畔立了一行垂柳，干粗皮厚，樹根扎在水裡。踩著岸石往水裡瞧，漆黑的根須裡間有幾道發紅的筋絡，挺嚇人。有一年，不知哪位傳出消息，說水裡有蝦，而且成群結隊。我便跟隨大人一起，提著網兜進山撈蝦。上坡，下坡，到了一看，嚯！水裡真有蝦。
成團成簇的白色小蝦，近乎透明，都湊在黑色的柳根旁，見了人並不躲避。既然蝦米這般友善近人，自然易於撈捕。網是白色的，塑料質地，薄衣一般輕軟，敞口的一頭縫在用硬鐵絲彎成的圈子上，再整個固定在一根棍棒上，外形上看起來很像捕蝶網。悠悠一伸網，猛然一抬網，半網白蝦就閃耀在陽光底下了；顏色很正，氣息很活。
撈蝦之際，我掃了一眼水面，發現一條綠蛇浮在水塘中央，把我嚇了一跳。再看，蛇身一動不動，原來是條死蛇。返程途中，從高處的林子里往下望，還能看見水面上那一截漂浮的「綠繩」，透著一種孤獨的絕望。蛇是怎麼死的？如何碧綠如蔥？……大約如此，我才在記憶里給這處隱於深林的水塘貼上了一枚神秘標籤。
要說和魚發生故事最多的地方，還得數鄰近家門的兩灣水塘。
水面一大一小，大的叫塘合乎情理，小的也許更該叫潭。大塘在下游，小潭在上游，一掛不足兩米的小瀑布，連貫了上下兩方水域。大塘水色草綠，經陽光一鍍，宛若清透的美玉，使人樂意親近，也是我最常去釣魚的地方。鄰近有個村子，村人在塘里放養了魚苗。草魚，鯉魚，鰱魚。我最喜歡的是鯉魚。有一年抽幹了塘水，很多人踩著淤泥下塘撿魚，場面很壯觀。又有一年，許是水質受到污染，魚大都肚皮朝了天，四處漂浮。我在岸邊堤壩的一個石洞里，掏出來一條幾斤重的紅色鯉魚。看見它還殘存著一絲微弱氣息，也知道它終將難逃厄運，心頭頓起一陣惋惜。
小潭的水色要陰翳得多，綠中發烏，很難斷明深淺。四圍草木叢生，長勢很旺，常常難有「立錐之地」。靠南的半圈水面沒有「岸」，「岸」被枝葉向下垂壓的一些榆樹和槐樹吃掉了。碎枝雜葉伏向水面，像支起了一襲綠色房檐，投下一溜幽深的倒影。潭中常見游泳的青褐色水蛇。個個昂著小腦袋，努力往前擠開一條水路，叫人覺得它們行路匆匆，又似乎很吃力。等小腦袋們游到對面那片樹影里，一閃身，就不見了。
潭裡也有鱉，偶爾能見到杯口大的小鱉浮上水面換氣。一天晌午，太陽把潭水映得發翠，有人在水面上看見一個鍋口大小的黑影。招引大家來看時，已經影跡難尋。一番議論之後，大家推斷那是一隻鎮潭的老鱉。如此種種，童時的我總以為小潭中藏了什麼看不見的巨大隱秘，一定住著一些奇特的生物，不敢過分與其昵近。
上下塘水連貫的地方，像黑天鵝的脖頸，細窄而幽長。水不深，一米見深，一些柳樹從水裡拔起來，枝幹各有仰卧。不單是柳樹，四周綠意繁盛，枝枝葉葉圍攏起來，形成一個隱秘的處所，許多大魚都願意聚在這裡躲清閑，優哉游哉。
想來蛇也喜歡陰僻。小瀑布底下的砂石堆上，積有一米見方的一灣淺水，裡頭時常盤著幾條花花綠綠的蛇。童時的我不怕蛇，見了蛇不光不避讓，還願意上去招惹招惹它們。如今想來，心有畏意，不曾遭遇過蛇咬確屬幸運。
悶熱的陰沉天色里，也許水淺魚眾，氧氣不夠使，魚都貼著水面活動。時不時有一兩條努力躍起，翻個身，又掉回水裡。急雨一來，雨點把水面砸出一個個杯盞似的水渦，水色就渾了，從草綠變作泥黃。一道道黑色的魚脊遊動其間，格外分明；一挪成了橫，一轉成了豎，好像有人在水上揮毫寫字，潑墨作畫。我浸在一種意境里，站在岸上看畫，手癢，眼醉，心痴。
逢上旱期，這一道瘦水就見了底，可以肆意在卧柳上跳來跳去。水底有一層彩色碎石，太陽一曬，風一吹，就干透了，可以在上邊自由走路，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運氣好，能從石堆里拾獲一些好看的石頭。或圓潤，或方正，花紋變化莫測，能叫人生髮出一些想像。
（三）
在大小兩處近水裡，我都留有諸多關於釣魚的回憶。
釣魚多在夏天。我常趁著大人午睡的時間，頂著一輪烈日跑出去釣魚。說釣魚似乎也不完全準確；有釣，有撈，都為圖個樂趣。有時候用一根竹竿挑著一圈魚線，把加了香油的生面捏成團作餌；有時候則用細繩栓住一個空罐頭瓶子，往裡邊撒點碎饅頭屑，也能捕獲不少嘴饞的灰黑色小魚。
一下好釣具，便開始享受一份期盼。左右蛙聲不絕，樹上蟬聲不止，使人愉悅的自然聲響把一灣綠水襯得更靜謐。往往未經料及，就有一隻青蛙倏然跳落，打碎了水面；又有幾隻熱蟬從一根枝條上起身，發出一陣撲稜稜的聲響，飛落在另一根枝條。花草芳香，波光瀲灧，夏天彷彿蘊含了一股奇妙的力量，把少年的心都化了。
有魚上鉤，最使人振奮。用魚竿釣魚，起魚講究有放有收；耐心不足，力量太過激猛，魚容易脫鉤逃逸。用罐頭瓶子撈魚則不然。小野魚警惕性高，身手也矯健，即便已經入了瓮，還是不能大意。必須瞅准它們迷醉在饅頭屑里的空當，先悄然扯緊手中的繩索，然後一個迅猛提拉，快速把瓶子拽出水面，方能得手。
有一陣子，興起了「連鉤」。一根釣線上，可以掛一串魚鉤；鉤多，上魚的機會就大。一天傍晚，我用生豬肉作餌，下了一串連鉤。魚線纏在一塊木板上，再用有分量的石塊壓住木板。第二天清早，我滿懷希望去收竿。一扯釣線，鉤上沒有傳來掙逃的力量，就知道又撲了空。把連鉤提上岸一看，餌料已被吃了個精光。
（四）
夏天，最能勾起人的釣趣。天越熱，心越野，越得找點樂趣豐足的事來消磨暑氣。最美麗的釣魚場景，理應出現在夏天。
一年盛夏，我幾乎天天圍著一位鄰家兄長打轉。他已經成了婚，是黨校校長的女婿，平時就住在黨校里。黨校有個大院，院門口長了一棵粗柳，很有年歲。有一段日子，水泥院落里攤曬著百餘盤蛇干，黑蛇居多，也有花色的。拿在手裡細看時，能聞到魚乾一樣的腥味。
兄長約莫大我十歲，我的游泳技巧也是從他那裡學來的。就在最大的那處水塘里，潛水，仰泳，狗刨兒，踩水，有過許多歡樂與得意（多年不游，大半已經遺忘）。他除了擅於游泳，還有一個長項——會釣魚。趕上時氣好，他還能抓到鱉。每次出釣都提著一個青皮鐵桶，回來時桶里指定不落空；半桶水，幾條魚，興或還藏著一隻小鱉。他釣藝高妙，名聲傳遍鄰里，自然也就成了我仰慕的對象。
一天午後，他帶著我在樹影里繞了半邊山，來到大塘靠山的一側，在岸頭甩出一支鉤。說是岸，也不是岸，是山腳的一面斜坡。我們坐在槐樹蔭里，頭上是一層疊一層的槐樹葉子。槐葉小巧圓潤，只漏下些微陽光，在人身上跳躍。
蟬噪得想把天空撕開一個口子，水面卻平整如鏡，除了一些游蟲和樹葉，難察響動。蟬噪林逾靜，說得一點沒有錯。我悄聲向兄長請教釣魚的門道。大約就是關於什麼時候釣魚最佳，用什麼作餌最靈（他多以蚯蚓為餌），關於怎麼抓鱉一類。他說著，我聽著；聽在耳朵里，佩服在心裡。說話間，水面上就有了動靜。上來一條鯉魚，個頭不小，青白色的魚肚子肥滿有力，左右翻騰著，在記憶中的一個夏日午后里激起了水花。
釣魚的能人有的是，常常隱在民間。假使有興趣，可以翻一翻馮驥才的《俗世奇人》，《大回》一篇專門寫了民間的一位釣魚高手大回，其人釣藝可謂登峰造極，出神入化。
（五）
我的釣趣到底有多濃郁，通過兩個例證可見一斑。
一例。童時住所的院子內有一個水池，四壁由水泥砌成，三米見方，水深不足兩米，裡面養了一些釣來的魚，還有幾尾不知哪裡得來的錦鯉。一時興起難奈，我便用胳膊杵著池沿，垂下一根裹了麵糰的釣鉤。池水清澈見底，魚過來咬鉤，接著上鉤，都看得很分明。把魚釣起來，放在水盆里經過一番賞玩，再不舍地投回池裡。
又有一例。前幾年暑期，和幾位大學同寢小聚。閑來無事，便有人提議去一處河面釣魚。魚個頭都不大，才經歷了一場雨水，性子更野了。貼著水面四處游竄，咬水草，咬漂浮的臟污，就是不咬鉤。我只好拖著魚鉤硬往魚群里塞，魚依舊視而不見，睬都不睬就游開了。彼時情景想來滑稽，雖然沒有收穫一條魚，卻還是獲得了一下午的美麗時光。
忖度下來，自己所以釣趣如此濃厚，大約因為對水底的神秘世界充滿了好奇，總有所期待，想要一探究竟。
（六）
釣魚磨人性子。性情急躁的人不宜釣魚；恰因如此，性急的人又該學學釣魚，好把急性子磨一磨，收一收。水上，水下，經由一枚釣鉤，雙方進行一段溝通和較量。水面上細紋微漾，水底下鬥智斗勇。隨著水面的一陣遽然抖盪，或脫鉤，或上鉤，輸贏既定。
舉凡一門技藝，火候一到，做的便不是行當本身，都進入一種境界，化技巧於無形，有了一點哲意。所以才有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拿練功夫來講就是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無招勝有招。藝術如此，釣魚也如此。釣得多了，所圖不是魚，彷彿在釣時間，釣自己，能從垂釣中悟出一點自然的哲學來。久之，縱然空竿而返，也不算虛擲了光陰。
釣魚是個頂不錯的愛好，打發時間也好，尋求一時趣味也好，都不賴。
釣魚也是門哲學，值得仔細咂摸。靜候之餘，求魚之外，假若也能獲得一點精神上的啟悟，便尤為可貴。
本周的霞客：人活一世，繞不開情意二字，同學情便是一門很獨特的情意。也許多年不曾謀面，也許多時斷了音信，等到再相逢，即便當年只是點頭之交，也當即覺出一份親切來。舊相識，新相知，如果情意能夠繼往開來，便如春草萌新芽，老樹開新花，使人欣喜。能同窗共讀，在同一個屋頂之下一起度過一段時光，算是莫大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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