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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炤︱悼念王學泰先生:他的心靈深處原來還是一位儒生

王學泰

文︱ 羅炤

今日驚聞王學泰先生仙逝,深感突然,悲悼傷心!學泰先生不僅是當代少有的、在中國學術史上有地位的學者,而且是一位確有獨立創見、洞察社會和人性某些特殊情境的思想家。他外表平和,內心熾熱,是純正的學者,又是光明、人道、正義的探尋者。學泰先生青年時代即痴迷讀書,刻苦求學,很早就開始獨立思考,且為此付出沉重代價。他對社會、人性和中國古典小說的獨到認知,與個人的坎坷經歷有相當大的關係。他的成就,在一定程度上是用自己的血淚換來的。

我與學泰先生相識是在1994年夏季,那時我在福建省詔安縣的山中和東山縣的農村裡,找到了天地會秘密「會簿」中經常涉及的聖地「木陽城」的遺址,學泰先生知道了,找我詢問詳細情況。原來,「木陽城」是明朝一部小說中的一處軍事要地,和我找到的遺址在形態和功能上都很接近,學泰先生當時正在進行後來享譽國內外的遊民文化研究,恰恰涉及「木陽城」的問題。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木陽城」的來歷出處,聽學泰先生說明以後極其高興,連連道謝。學泰先生也因為拿到了實證,一再感謝我。我們二人各取所需,皆大歡喜。學泰先生健談,隨後說起我們都熟悉的、他在南口農場的一位難友,當時這位先生在國內外頗有些話題,學泰先生和我對他的評價也高度一致。這樣,我們初次見面就成為意氣相投的好朋友了。

王學泰遊民文化研究代表作《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

因為我們都是星期二來各自的研究所,辦公室在同一座樓里,一個在七層,一個在八層,自那以後,不是我去找他,就是他來找我,越見越親。我還去過他在崇文門社科院宿舍的家裡,樓下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汽車轟鳴,還有一個公共汽車和電車車站,車裡售票員負責任的報站聲音,對乘客是福音,但在樓上卻刺耳至極。室內空間狹小,學泰先生居此環境,安之若素,遊民文化研究就完成於這個陋室。他很知足,告訴我這是他有生以來最好的住處了。我聽了,百感交集,最強烈的感覺是:學泰兄真正到了「惟吾德馨」的境界。

我是一個思想守舊、反應遲鈍、受傳統影響很大的人,學泰先生僅比我年長一歲,但不僅讀書比我多得多,而且洞悉中國社會世態人心的程度更比我深刻得多,尤其讓我感佩的是,在我們這個「紅旗下成長的新一代」里,從1958年開始,直到二十一世紀初期的將近六十年中,他一直是獨立思考的先行者,儘管為此歷盡坎坷,苦難深重,但「死不改悔」,且結出了碩果。

他頭腦中充盈新思想,對《水滸》人物的解讀與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差別巨大,剛開始讓我難以接受,甚至感覺他有些偏激,觀點過於現代了,脫離了宋元明時期的歷史環境。那時,東南亞國家的兩個頭面人物正在大力鼓吹「亞洲價值觀」,初時我還非常佩服,覺得這兩個過去的殖民地國家的領導人骨頭硬,不是奴才,敢於向以前的主子叫板,了不起!但是,我畢竟是學歷史的,稍有一點歷史知識,知道這兩個國家的發展和美國的越南戰爭有很大關係,他們當時處於反共防共前線,積極為美國提供支援,美國的回報促進了他們的發展。後來這兩位的調子越來越高,我對他們的敬意卻越來越淡了。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的一場風暴,把「亞洲價值觀」吹得枝零葉落,那兩位領導人從此閉口不談了,我的頭腦也開竅了。

「四十而不惑」,我是五十五才不惑的,這時才理解了學泰先生,明白了他的苦心,對中國歷史文化和人類社會真正有了一點出自本人頭腦的認識,也才體會出學泰先生的研究深含的理論意義:被統治階級是沒有自己獨立的、不同於統治階級的階級意識的,如果有的話,就是打江山,坐金鑾殿,變成統治階級;社會要進步,實現真正的變革,必須出現新生產力的代表——新階級,由新階級逐漸改變舊的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至今被認為是至理名言。其實,這只是表相的、靜態的、甚至是膚淺的議論,並沒有鑽進人的內心。一旦條件改變,焦大不是不可能愛、或強暴、蹂躪、摧殘林妹妹的。古往今來,這樣的事情還少嗎?我還要說一句會冒犯一些人的話:在一定的條件下,林妹妹也不是不可能「愛」焦大的。「舊時王謝堂前燕,落入尋常百姓家」的有多少?宋徽宗、宋欽宗被俘以後,後宮那些佳麗的命運又如何?……

遺憾的是,為了給孩子掙學費,1999年以後我去德國講學幾年,回國以後給學泰先生打電話,原來的電話銷號了。打聽一番才知道,他搬家了,但不知道新居地址和電話,我們二人又都已退休,不再每周去研究所點卯,見面的機會也沒有了。此後我長時間在一個不安電話、也不用手機的地方住,研究工作進入了新的領域,和學泰先生就失去了聯繫。聽說他也打聽過我,但因為我學的新知與現實更加遙遠,而且經常不在北京,就沒有用心思去和學泰先生聯繫,非常對不起他。

我的生活非常無趣,只有一個嗜好——看報紙,學會上網以後,報紙也不看了,只看免費的網上新聞,知道學泰先生對遊民文化與社會的研究越來越得到重視,為他高興,但最讓我敬重的是,在他生命的後期,以他厚重的學養和深邃的目光,關注被城裡人看不起的農民工以及他們的子女,疾呼城市化進程中必須妥善解決農民工的市民身份,以及他們的子女的受教育問題,痛陳忽視此事會給國家的長治久安留下多麼大的危害。這時我才發現,學泰先生的心靈深處原來還是一位民胞物與、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儒生,真誠,善良,深深地關懷人民、特別是下層民眾和國家的命運。一個長期和殺人犯、盜竊犯、詐騙犯、強姦犯同囚一室的人,耳朵里被灌滿了兇殘、奸詐、污穢語言的人,眼睛裡看穿了人生百態、又身受百般凌辱和非人折磨的人,竟然「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終生滿懷仁愛之心,近七十年來還能出這樣的人,怎能不讓我敬重,怎能不被人景仰!

2012年以後,我在學泰先生曾經任教過的房山山區主持一個小小的研究機構,多次想請他來小住,傾心暢談、聆教,無奈事情較多,而且一直不知道他的電話,特別是想不到他會這麼早離世,未能真的請他來。因此,聞知噩耗,對我打擊巨大。我與學泰先生的交往並不算多,但作為有些特別緣分的同齡人,彼此相知甚深,又是真正淡如水的情誼,尤其如此,我為再也見不到他而痛徹心扉!多年離群索居,不知道學泰先生家的住址,無法親趨弔唁,謹以此文,為亡友獻上一瓣心香。

2018年元月13-16日和淚作

羅炤

中國社科院宗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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