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筆下的臘八
今天是農曆十二月初八臘八節。這天我國大多數地區都有吃臘八粥的習俗。臘八粥是用八種當年收穫的新鮮糧食和瓜果煮成,一般都為甜味粥。而中原地區的許多農家卻喜歡吃臘八鹹粥,粥內除大米、小米、綠豆、豇豆、小豆、花生、大棗等原料外,還要加肉絲、蘿蔔、白菜、粉條、海帶、豆腐等。
《說文》載:「冬至後三戌日臘祭百神。」可見,冬至後第三個戌日曾是臘日。後由於佛教介入,臘日改在十二月初八,自此相沿成俗。
臘八粥
by沈從文
初學喊爸爸的小孩子,會出門叫洋車了的大孩子,嘴巴上長了許多白鬍胡的老孩子,提到臘八粥,誰不口上就立時生一種甜甜的膩膩的感覺呢。把小米,飯豆,棗,栗,白糖,花生仁兒合併攏來糊糊塗塗煮成一鍋,讓它在鍋中嘆氣似的沸騰著,單看它那嘆氣樣兒,聞聞那種香味,就夠咽三口以上的唾沫了,何況是,大碗大碗的裝著,大匙大匙朝口裡塞灌呢!
住方家大院的八兒,今天喜得快要發瘋了。一個人出出進進灶房,看到那一大鍋正在嘆氣的粥,碗盞都已預備得整齊擺到灶邊好久了,但他媽總說是時候還早。
他媽正拿起一把鍋鏟在粥里攪和。鍋里的粥也象是益發濃稠了。
「媽,媽,要到什麼時候才……」
「要到夜裡!」其實他媽所說的夜裡,並不是上燈以後。但八兒聽了這種鬆勁的話,眼睛可急紅了。鍋子中,有聲無力的嘆氣正還在繼續。
「那我餓了!」八兒要哭的樣子。
「餓了,也得到太陽落下時才准吃。」
餓了,也得到太陽落下時才准吃。你們想,媽的命令,看羊還不夠資格的八兒,難道還能設什麼法來反抗嗎?並且八 兒所說的餓,也不可靠,不過因為一進灶房,就聽到那鍋子中嘆氣又象是正在呻喚的東西,因好奇而急於想嘗嘗這奇怪東西罷了。
「媽,媽,等一下我要吃三碗!我們只准大哥吃一碗。大哥同爹都吃不得甜的,我們倆光吃甜的也行……媽,媽,你吃三碗我也吃三碗,大哥同爹只准各吃一碗;一共八碗,是嗎?」
「是呀!孥孥說得對。」
「要不然我吃三碗半,你就吃兩碗半……」「卜……」鍋內又嘆了聲氣。八兒回過頭來了。
比灶矮了許多的八兒,回過頭來的結果,亦不過看到一 股淡淡煙氣往上一衝而已!
鍋中的一切,這在八兒,只能猜想……栗子會已稀爛到認不清楚了罷,赤飯豆會煮得渾身透腫成了患水臌脹病那樣子了罷,花生仁兒吃來總已是面東東的了!棗子必大了三四 倍——要是真的干紅棗也有那麼大,那就妙極了!糖若作多了,它會起鍋巴……「媽,媽,你抱我起來看看罷!」於是媽就如八兒所求的把他抱了起來。
「噁……」他驚異得喊起來了,鍋中的一切已進了他的眼中。
這不能不說是奇怪呀,栗子跌進鍋里,不久就得粉碎,那是他知道的。他曾見過跌進到黃燜雞鍋子里的一群栗子,不久就融掉了。赤飯豆害水臌腫,那也是往常熬粥時常見的事。
花生仁兒脫了他的紅外套,這是不消說的事。鍋巴,正是圍了鍋邊成一圈。總之,一切都成了如他所猜的樣子了,但他卻不想到今日粥的顏色是深褐。
「怎麼,黑的!」八兒還同時想起染缸里的髒水。
「棗子同赤豆擱多了。」媽的解釋的結果,是撿了一枚特別大得嚇人的赤棗給了八兒。
雖說是棗子同飯豆擱得多了一點,但大家都承認味道是比普通的粥要好吃得多了。
夜飯桌邊,靠到他媽斜立著的八兒,肚子已成了一面小鼓了。如在熱天,總免不了又要為他媽的手掌麻煩一番罷。在他身邊桌上那兩隻筷子,很浪漫的擺成一個十字。桌上那大青花碗中的半碗陳臘肉,八兒的爹同媽也都奈何它不來了。
「媽,媽,你喊哈叭出去了罷!討厭死了,盡到別人腳下鑽!」
若不是八兒腳下棄得臘肉皮骨格外多,哈叭也不會單同他來那麼親熱罷。
「哈叭,我八兒要你出去,快滾罷……」接著是一塊大骨頭擲到地上,哈叭總算知事,銜著骨頭到外面啃嚼去了。
「再不知趣,就賞它幾腳!」八兒的爹,看那隻哈叭搖著尾巴很規矩的出去後,對著八兒笑笑的說。
其實,「賞它幾腳」的話,倘若真要八兒來執行,還不是空的?憑你八兒再用力重踢它幾腳,讓你八兒狠狠的用出吃奶力氣,頑皮的哈叭,它不還是依然伏在桌下嚼它所願嚼的東西嗎?
因為「賞它幾腳」的話,又使八兒的媽記起了許多他爹平素袒護狗的事。
「賞它幾腳,你看到它欺負八兒,哪一次又捨得踢它?八 寶精似的,養得它恣刺得怪不逗人歡喜,一吃飯就來桌子下頭鑽,趕出去還得丟一塊骨頭,其實都是你慣死了它!」這顯然是對八兒的爹有點挪揄了。
「真的,媽,它還搶過我的鴨子腦殼呢。」其實這也只能怪八兒那一次自己手鬆。然而八兒偏把這話來幫助他媽說哈叭的壞話。
「那我明天就把哈叭帶到場上去,不再讓它同你玩。」果真八兒的爹的宣言是真,那以後八兒就未免寂寞了。
然而八兒知道爹是不會把狗帶到場上去的,故毫不氣餒。
「讓他帶去,我寶寶一個人不會玩,難道必定要一個狗來陪嗎?」以下的話風又轉到了爹的身上,「牽了去也免得天天同八兒爭東西吃!」
「你只恨哈叭,哈叭哪裡及得到梁家的小黃呢?」
「要是小黃在我家裡,我早就喊人來打死賣到湯鍋鋪子去了。」八兒的媽說來臉已紅紅的!
小黃是怎麼一個樣子,乃值得八兒的爹提出來同哈叭相較呢?那是上隔壁梁家一隻守門狗,有得是見人就咬的一張狠口。梁家因了這隻狗,幾多熟人都不敢上門了。但八兒的媽,時常過梁家時,那狗卻象很客氣似的,低低吠兩聲就走了開去。八兒的媽,以為這已是互相認識的一種表示了,所以總不大如別人樣對這狗防備。上月子,為八兒做滿八歲的生日,八兒的媽上樑家去借碓舂粑粑,進門後,小黃突然一 變往日態度,毫不認賬似的,撲攏來大腿腱子肉上咬了一口就走了。這也只能怪她自己,頭上頂了那個平素小黃不曾見她頂過的竹簸。落後是梁四屋裡人為敷上了止血藥,又為把米粉舂好了事。轉身時,八兒的媽就一一為他爹說了,還說那畜生連天天見面的人也認不清,真的該拿來打死起!因此一來,八兒的爹就找出一句為自己心愛這隻哈叭護短的話了。
譬如是哈叭頑皮到使八兒的媽發氣時,八兒的爹就把「比梁家小黃就不如了!」「那你喜歡小黃罷?」「我這哈叭可惜不會咬人!」一類足以證明這隻哈叭雖頑皮實天真馴善的話來解圍,自然這一類解圍的話中,還夾著點逗自己奶奶開心的意味。
本來那一次小黃給她的驚嚇比痛苦還多,請想,兩隻手正扶著一個大簸簸,而那畜生閃不知撲攏來就在你腱子肉上啃一下,怎不使人氣憤?要是八兒家哈叭竟頑皮到同小黃一 樣,恐怕八兒的爹,不再要奶奶提議,也早做成打狗的楊大爺一筆生意了。
八兒不著意的把頭轉到門帘子腳邊去,兩個白花耳朵同一雙大眼睛又在門帘下腳掀開處出現了。哈叭象是心裡怯怯的,只把一個頭伸進房來看裡面的風色,又象不好意思似的(尾巴也在搖擺)。
「混賬……」很懂事樣子經過八兒一聲吆喝,哈叭那個大頭就不見了。
然而八兒知道哈叭這時還在門帘外邊徘徊。
1925年12月26日於北京
臘八粥
by 冰心
從我能記事的日子起,我就記得每年農曆十二月初八,母親給我們煮臘八粥。
這臘八粥是用糯米、紅糖和十八種乾果摻在一起煮成的。乾果里大的有紅棗、桂圓、核桃、白果、杏仁、栗子、花生、葡萄乾等等,小的有各種豆子和芝麻之類,吃起來十分香甜可口。母親每年都是煮一大鍋,不但合家大小都吃到了,有多的還分送給鄰居和親友。 母親說:這臘八粥本來是佛教寺煮來供佛的——十八種乾果象徵著十八羅漢,後來這風俗便在民間通行,因為藉此機會,清理廚櫃,把這些剩餘雜果,煮給孩子吃,也是節約的好辦法。最後,她嘆一口氣說:「我的母親是臘八這一天逝世的,那時我只有十四歲。我伏在她身上痛哭之後,趕忙到廚房去給父親和哥哥做早飯,還看見灶上擺著一小鍋她昨天煮好的臘八粥,現在我每年還煮這臘八粥,不是為了供佛,而是為了紀念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1930年1月7日逝世的,正巧那天也是農曆臘八!那時我已有了自己的家,為了紀念我的母親,我也每年在這一天煮臘八粥。雖然我湊不上十八種乾果,但是孩子們也還是愛吃的。抗戰後南北遷徙,有時還在國外,尤其是最近的十年,我們幾乎連個「家」都沒有,也就把「臘八」這個日子淡忘了。
今年「臘八」這一天早晨,我偶然看見我的第三代幾個孩子,圍在桌旁邊,在洗紅棗,剝花生,看見我來了,都抬起頭來說:「姥姥,以後我們每年還煮臘八粥吃吧!媽媽說這臘八粥可好吃啦。您從前是每年都煮的。」我笑了,心想這些孩子們真饞。我說:「那是你媽媽們小時候的事情了。在抗戰的時候,難得吃到一點甜食,吃臘八粥就成了大典。現在為什麼還找這個麻煩?」
他們彼此對看了一下,低下頭去,一個孩子輕輕地說:「媽媽和姨媽說,您母親為了紀念她的母親,就每年煮臘八粥,您為了紀念您的母親,也每年煮臘八粥。現在我們為了紀念我們敬愛的周總理,周爺爺,我們也要每年煮臘八粥!這些紅棗、花生、栗子和我們能湊來的各種豆子,不是代表十八羅漢,而是象徵著我們這一代準備走上各條戰線的中國少年,大家緊緊地、融洽地、甜甜蜜蜜地團結在一起……」他一面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張疊得很平整的小日曆紙,在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的下面,印著「農曆乙卯年十二月八日」字樣。他把這張小紙送到我眼前說:「您看,這是媽媽保留下來的。周爺爺的忌辰,就是臘八!」
我沒有說什麼,只泫然地低下頭去,和他們一同剝起花生來。
1979年2月3日凌晨
北京的春節
by 老舍
按照北京的老規矩,過農曆的新年(春節),差不多在臘月的初旬就開頭了。「臘七臘八,凍死寒鴉」,這是一年裡最冷的時候。可是,到了嚴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們並不因為寒冷而減少過年與迎春的熱情。在臘八那天,人家裡,寺觀里,都熬臘八粥。這種特製的粥是祭祖祭神的,可是細一想,它倒是農業社會的一種自傲的表現--這種粥是用所有的各種的米,各種的豆,與各種的乾果(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蓮子、花生米、葡萄乾、菱角米……)熬成的。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農業展覽會。
臘八這天還要泡臘八蒜。把蒜瓣在這天放到高醋里,封起來,為過年吃餃子用的。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而醋也有了些辣味,色味雙美,使人要多吃幾個餃子。在北京,過年時,家家吃餃子。
從臘八起,鋪戶中就加緊地上年貨,街上加多了貨攤子——賣春聯的、賣年畫的、賣蜜供的、賣水仙花的等等都是只在這一季節才會出現的。這些趕年的攤子都教兒童們的心跳得特別快一些。在衚衕里,吆喝的聲音也比平時更多更複雜起來,其中也有僅在臘月才出現的,像賣憲書的、松枝的、薏仁米的、年糕的等等。
在有皇帝的時候,學童們到臘月十九日就不上學了,放年假一月。兒童們準備過年,差不多第一件事是買雜拌兒。這是用各種乾果(花生、膠棗、榛子、栗子等)與蜜餞攙和成的,普通的帶皮,高級的沒有皮——例如:普通的用帶皮的榛子,高級的用榛瓤兒。兒童們喜吃這些零七八碎兒,即使沒有餃子吃,也必須買雜拌兒。他們的第二件大事是買爆竹,特別是男孩子們。恐怕第三件事才是買玩藝兒——風箏、空竹、口琴等——和年畫兒。
兒童們忙亂,大人們也緊張。他們須預備過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他們也必須給兒童趕作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時顯出萬象更新的氣象。
二十三日過小年,差不多就是過新年的「綵排」。在舊社會裡,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從一擦黑兒鞭炮就響起來,隨著炮聲把灶王的紙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幾天,街上就有多少多少賣麥芽糖與江米糖的,糖形或為長方塊或為大小瓜形。按舊日的說法:有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會向玉皇報告家庭中的壞事了。現在,還有賣糖的,但是只由大家享用,並不再粘灶王的嘴了。
過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來,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須把春聯貼好,必須大掃除一次,名曰掃房。必須把肉、雞、魚、青菜、年糕什麼的都預備充足,至少足夠吃用一個星期的——按老習慣,鋪戶多數關五天門,到正月初六才開張。假若不預備下幾天的吃食,臨時不容易補充。還有,舊社會裡的老媽媽論,講究在除夕把一切該切出來的東西都切出來,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動刀,動刀剪是不吉利的。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過它也表現了我們確是愛和平的人,在一歲之首連切菜刀都不願動一動。
除夕真熱鬧。家家趕作年菜,到處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起新衣,門外貼好紅紅的對聯,屋裡貼好各色的年畫,哪一家都燈火通宵,不許間斷,炮聲日夜不絕。在外邊做事的人,除非萬不得已,必定趕回家來,吃團圓飯,祭祖。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沒有什麼人睡覺,而都要守歲。
元旦的光景與除夕截然不同:除夕,街上擠滿了人;元旦,鋪戶都上著板子,門前堆著昨夜燃放的爆竹紙皮,全城都在休息。
男人們在午前就出動,到親戚家,朋友家去拜年。女人們在家中接待客人。同時,城內城外有許多寺院開放,任人遊覽,小販們在廟外擺攤,賣茶、食品和各種玩具。北城外的大鐘寺,西城外的白雲觀,南城的火神廟(廠甸)是最有名的。可是,開廟最初的兩三天,並不十分熱鬧,因為人們還正忙著彼此賀年,無暇及此。到了初五六,廟會開始風光起來,小孩們特別熱心去逛,為的是到城外看看野景,可以騎毛驢,還能買到那些新年特有的玩具。白雲觀外的廣場上有賽轎車賽馬的;在老年間,據說還有賽駱駝的。這些比賽並不爭取誰第一誰第二,而是在觀眾面前表演騾馬與騎者的美好姿態與技能。
多數的鋪戶在初六開張,又放鞭炮,從天亮到清早,全城的炮聲不絕。雖然開了張,可是除了賣吃食與其他重要日用品的鋪子,大家並不很忙,鋪中的夥計們還可以輪流著去逛廟、逛天橋,和聽戲。
元宵(湯圓)上市,新年的高潮到了——元宵節(從正月十三到十七)。除夕是熱鬧的,可是沒有月光;元宵節呢,恰好是明月當空。元旦是體面的,家家門前貼著鮮紅的春聯,人們穿著新衣裳,可是它還不夠美。元宵節,處處懸燈結綵,整條的大街像是辦喜事,火熾而美麗。有名的老鋪都要掛出幾百盞燈來,有的一律是玻璃的,有的清一色是牛角的,有的都是紗燈;有的各形各色,有的通通彩繪全部《紅樓夢》或《水滸傳》故事。這,在當年,也就是一種廣告;燈一懸起,任何人都可以進到鋪中參觀;晚間燈中都點上燭,觀者就更多。這廣告可不庸俗。乾果店在燈節還要做一批雜拌兒生意,所以每每獨出心裁的,製成各樣的冰燈,或用麥苗作成一兩條碧綠的長龍,把顧客招來。
除了懸燈,廣場上還放花合。在城隍廟裡並且燃起火判,火舌由判官的泥像的口、耳、鼻、眼中伸吐出來。公園裡放起天燈,像巨星似的飛到天空。
男男女女都出來踏月、看燈、看焰火;街上的人擁擠不動。在舊社會裡,女人們輕易不出門,她們可以在燈節里得到些自由。
小孩子們買各種花炮燃放,即使不跑到街上去淘氣,在家中照樣能有聲有光的玩耍。家中也有燈:走馬燈——原始的電影——宮燈、各形各色的紙燈,還有紗燈,裡面有小玲,到時候就叮叮的響。大家還必須吃湯圓呀。這的確是美好快樂的日子。
一眨眼,到了殘燈末廟,學生該去上學,大人又去照常做事,新年在正月十九結束了。臘月和正月,在農村社會裡正是大家最閑在的時候,而豬牛羊等也正長成,所以大家要殺豬宰羊,酬勞一年的辛苦。過了燈節,天氣轉暖,大家就又去忙著幹活了。北京雖是城市,可是它也跟著農村社會一齊過年,而且過得分外熱鬧。
在舊社會裡,過年是與迷信分不開的。臘八粥,關東糖,除夕的餃子,都須先去供佛,而後人們再享用。除夕要接神;大年初二要祭財神,吃元寶湯(餛飩),而且有的人要到財神廟去借紙元寶,搶燒頭股香。正月初八要給老人們順星、祈壽。因此那時候最大的一筆浪費是買香臘紙馬的錢。現在,大家都不迷信了,也就省下這筆開銷,用到有用的地方去。特別值得提到的是現在的兒童只快活地過年,而不受那迷信的熏染,他們只有快樂,而沒有恐懼——怕神怕鬼。也許,現在過年沒有以前那麼熱鬧了,可是多麼清醒健康呢。以前,人們過年是托神鬼的庇佑,現在是大家勞動終歲,大家也應當快樂地過年。
粥
by 梁實秋
我不愛吃粥。小時候一生病就被迫喝粥。因此非常怕生病。平素早點總是燒餅、油條、饅頭、包子,非干物生噎不飽。抗戰時在外作客,偶寓友人家,早餐是一鍋稀飯,四色小菜大家分享。一小塊醬豆腐在碟子中央孤立,一小撮花生米疏疏落落的灑在盤子中,一根油條斬做許多碎塊堆在碟中成一小丘,一個完整的皮蛋在醬油碟里晃來晃去。不能說是不豐盛了,但是干噎慣了的人就覺得委屈,如果不算是虐待。
也有例外。我母親若是親自熬一小薄銚兒的粥,分半碗給我吃,我甘之如飴。薄銚(音吊)兒即是有柄有蓋的小砂鍋,最多能煮兩小碗粥,在小白爐子的火口邊上煮。不用剩飯煮,用生米淘凈慢煨。水一次加足,不半途添水。始終不加攪和,任它翻滾。這樣煮出來的粥,黏和,爛,而顆顆米粒是完整的,香。再佐以筍尖火腿糟豆腐之類,其味甚佳。
一說起粥,就不免想起從前北方的粥廠,那是慈善機關或好心人士施捨救濟的地方。每逢冬天就有不少鶉衣百結的人排隊領粥。「饘粥不繼」就是形容連粥都沒得喝的人。「饘」是稠粥,粥指稀粥。喝粥暫時裝滿肚皮,不能經久。喝粥聊勝於喝西北風。
不過我們也必須承認,某些粥還是蠻好喝的。北方人家熬粥熟,有時加上大把的白菜心,俟菜爛再灑上一些鹽和麻油,別有風味,名為「菜粥」。若是粥煮好後取嫩荷葉洗凈鋪在粥上,粥變成淡淡的綠色,有一股荷葉的清香滲入粥內,是為「荷葉粥」。從前北平有所謂粥鋪,清晨賣「甜漿粥」,是用一種碎米熬成的稀米湯,有一種奇特的風味,佐以特製的螺絲轉兒炸麻花兒,是很別緻的平民化早點,但是不知何故被淘汰了。還有所謂大麥粥,是沿街叫賣的平民食物,有異香,也不見了。
台灣消夜所謂「清粥小菜」,粥里經常羼有紅薯,味亦不惡。小菜真正是小盤小碗,葷素俱備。白日正餐大魚大肉,消夜啜粥甚宜。
臘八粥是粥類中的綜藝節目。北平雍和宮煮臘八粥,據《舊京風俗志》,是由內務府主辦,驚師動眾,這一頓粥要耗十萬兩銀子!煮好先恭呈御用,然後分別賞賜王公大臣,這不是喝粥,這是招搖。然而煮臘八粥的風俗深入民間至今弗輟。我小時候喝臘八粥是一件大事。午夜才過,我的二舅爹爹(我父親的二舅父)就開始作業,搬出擦得鋥光大亮的大小銅鍋兩個,大的高一尺開外,口徑約一尺。然後把預先分別泡過的五穀雜糧如小米、紅豆、老雞頭、薏仁米,以及粥果如白果、栗子、胡桃、紅棗、桂圓肉之類,開始熬煮,不住的用長柄大勺攪動,防黏鍋底。兩鍋內容不太一樣,大的粗糙些,小的細緻些,以粥果多少為別。此外尚有額外精緻粥果另裝一盤,如瓜子仁、杏仁、葡萄乾、紅絲青絲、松子、蜜餞之類,準備臨時放在粥面上的。等到臘八早晨,每人一大碗,盡量加紅糖,稀里呼嚕的喝個盡興。家家熬粥,家家送粥給親友,東一碗來,西一碗去,真是多此一舉。剩下的粥,倒在大綠釉瓦盆里,自然凝凍,留到年底也不會壞。自從喪亂,年年過臘八,年年有粥喝,興緻未減,材料難求,因陋就簡,虛應故事而已。
我愛喝稀粥
by 王蒙
在我的祖籍河北省南皮縣,和河北的其他許多地區一樣,人們差不多頓頓飯都要喝稀粥。甚至在米飯炒菜之後,按道理是應該喝點湯的,我們河北人也常常是喝粥。
家鄉人最常喝的是「黏粥」,即玉米面或玉米子熬的糊糊。鄉親們稱做這種粥為「嚓」,他們說「嚓鍋黏粥」,而不說什麼「熬一鍋粥」。新下來的玉米,有時候加上紅薯,飯後喝上兩碗,一可以補足尚未完全充實飽滿的胃,二可以提供進餐時需要攝入的水分(那時候我們進餐的時候可沒有什麼飲料啊——沒有啤酒可樂,也沒有冰水礦泉水),三可以替代水果甜食冰激凌,為一頓飯收收尾,做做總結,把嘴裡的咸、腥、油膩、酸、辣(如果有的話)味去一去,為一頓飯打上個句號。
喝稀粥的時候一般總要就一點老腌蘿蔔之類的鹹菜。咸稀與稀粥是互相提味、互相促進、相得益彰的,這一點無須多說。吃慣了這種搭配,即使吃白米粥、糯米粥、牛奶麥片粥、燕窩粥、海鮮粥,如我後來有幸吃過的那樣,也常常不能忘情於老腌蘿蔔、雲南大頭菜或者四川榨菜;還有「天源醬園」、「六必居」、保定「春不老」的名牌特製醬菜,鹹菜也是不斷發展豐富提高的,常吃稀粥鹹菜也罷,食者是完全用不著氣餒的。
也有屬於甜點性質的粥:赤豆湯、八寶蓮子粥、板栗、杏仁、花生做的羹食等等。就不就鹹菜,則無一定之規了。
粥喝得多、喝得久了,自然也就有了感情。粥好消化,一有病就想喝粥,特別是大米粥。新鮮的大米的香味似乎意味著一種療養,一種悠閑,一種軟弱中的平靜,一種心平氣和的對於恢復健康的期待和信心。新鮮的米粥的香味似乎意味著對於病弱的腸胃的撫慰和溫存。乾脆說,大米粥本身就傳遞著一種傷感的溫馨,一種童年的回憶,一種對於人類的幼小和軟弱的理解和同情,一種和平及與世無爭的善良退讓。大米粥還是一種葯,能去瘟毒、補元氣、舒肝養脾、安神止驚、防風敗火、寡慾清心。大魚大肉大蝦大蛋糕大麴老窖都有令人起膩,令人吃勿消的時候,然而大米粥經得住考驗而永存。
另一種最常喝的粥就是「黏粥」了。捧起大粗碗,「踢溜踢溜」吸吮著玉米面嚓的稠稠糊糊、熱熱燙燙的黏粥,真有一種與大地同在、與莊稼漢同呼吸、與顆顆糧食相交融的踏實清明。玉米粥使人變得純樸,變得實在,玉米粥甚至給人一種艱苦奮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鄉土意識、憂患意識、安貧樂道隨遇而安人不堪其憂我也不改其樂的意識。玉米粥會叫人想到貧窮困難,此話不假,筆者在三年困難時期就有過一天只喝兩頓粥的經驗,玉米粥拚命喝,喝得肚子里逛里逛盪,喝得兩眼發直。正因為如此,筆者才由衷歡呼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改革開放、繁榮經濟、人民生活提高的有目共睹的偉大成績。同時,玉米食品又是和營養學、現代化、生活選擇的多樣化聯繫在一起的。例如在那個一些小子認為月亮都要比中國的圓的美國,炸玉米片、崩玉米花都是深受歡迎的大眾食品,少量的玉米糊糊也可以作為配菜與主菜一道上台盤,為西式大菜增色添香。近年來,國內的玉米方便改良食品也方興未艾起來。嗚呼,吾鄉之玉米粥也,且莫以其廉價簡陋而棄之,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它的生命力還遠大著呢!
至於每年農曆臘月初八北方農村普遍熬制的「臘八粥」,竊以為那是粥中之王,是粥之集大成者。諺曰:「誰家的煙囪先冒煙,誰家的糧食堆成尖」。是故,到了臘八這一天,家家起五更熬臘八粥。臘八粥兼收並蓄,來者不拒,凡大米小米糯米黑米紫米黍米(又稱黃米,似小米而粒略大、性黏者也)雞頭米薏仁米高糧米赤豆芸豆綠豆江豆花生豆板栗核桃仁小棗大棗葡萄乾瓜果脯杏杜蓮子以及其他等等,均溶匯於一鍋之中,敖制時已是滿室的溫暖芬芳,入口時則生天下糧食乾果盡入吾粥,萬物皆備於我之樂,喝下去舒舒服服、順順噹噹、飽飽滿滿,真能啟發一點重農愛農思農之心。說下大天來,我們十多億人口中的八九億是在農村呀,忘了這一點可就是忘了本、忘了自己是老幾嘍。
閩粵膳食中有一批很高級的粥,內置肉糜、海鮮、變蛋、乃至燕窩魚翅,食之生富貴感營養感多味感南國感,食之如接觸一位戴滿首飾的貴婦,心嚮往之贊之嘆之而終不覺親近。這大概反映了我土包子的那一面吧。
當然,不是說稀粥至上,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眼界的開闊,我們的餐桌上理應增添許多新鮮的、富有營養的飲食,飲食習慣上的保守是不足取的。其實講到吃東西我是很能接受新鮮事物包括各種東洋西洋土著乃至特異食品的。諸如日本之生魚片、美國之生牛肉、法國之各色(包括發綠髮黑髮臭者)計司(乳酪)、俄羅斯之生魚子、伊斯蘭國家之各種羊肉羊脂、我國白族喜吃之生豬肝生豬皮、以及生蚝生貝、桂皮味之冰激凌蘋果排、各種冷飲熱飲天然人工含酒精含咖啡因或不含這些玩藝之液體食品,均在在下小小胃口的受用之列。這一點使我深覺自豪,這一點使我時而自吹自擂:鄙人口味,就是富有開放性兼容性嘛。我喜歡嘗試新經驗,包括吃喝,這樣,活得不是更有滋味嗎?對於身體健康不是更有利嗎?
但是,我對稀粥鹹菜似乎仍然有特殊的感情。當連續的宴請使腸胃不勝負擔的時候,當過多的海鮮使我這個北方人嘴上長泡、身上起蕁麻疹的時候,當一種特異的飲食失去了最初的刺激和吸引力、終於使我覺得吃不消的時候,當國外的訪問生活使我的腸胃不得安寧的時候,我會嚮往稀粥鹹菜,我會提出「喝碗粥吧」的申請,我會因看到榨菜絲、雪裡蕻、醬苤菜、聞到米粥香味而歡呼雀躍,因吃到了稀粥鹹菜而熨貼平安。不論是什麼山珍海味,不論是什麼美酒佳肴,不論走到哪個地方,在不斷嘗試新經驗,補充新營養的同時,我都不會忘記稀粥鹹菜,我都不會忘記我的先人、我的過去、我的生活方式,以及那哺育我的山川大地和純樸的人民。我相信我們都會吃得更美好、更豐富、更營養、更文明、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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