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致生命中那些有關的無關的人
有些人註定是你生命里的癌症,而有些人只是一個噴嚏而已。這一切,據說都是「因了冥冥中的緣分」。
收到三個老朋友的來信,一個是高中時代的舊友,說是崔健的新專輯給我寄來了。又說:如果辦事的力氣和流血的力氣不成正比的話,你要相信,我給你辦事還像十年前一樣賣力。瞪著這句話,看了半天,愣是沒有看懂什麼意思。是說十年前肯為我死而現在不肯了么?似乎是這個意思吧。
想起當年,剛上大學,我們每天通信,他告訴我他們計算機課學了什麼程序,我告訴他我們軍訓的班長臉上有幾顆痣。又想起當年他突然跑到北京,我們人大門口排隊給他買回去的車票的情形。冬天的午夜,一條長隊里,凍得瑟瑟發抖,還彼此生著氣。
另一個是大學時代的好朋友,發了一堆寶寶的照片,說是十四個月了,又說,寶寶帶著帽子像趙本山,不戴帽子又像陳佩斯。我把照片一張張看過來,覺得既不像趙本山也不像陳佩斯。
想起十三年前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梳著高到頭頂的辮子,白襯衣牛仔褲,風風火火的,說話像放機關槍。有一個愚人節,我倆合起伙來給班裡的男生寫情書,我寫到「因為冥冥之中的緣分」,她大喊,不不不,不是因為,是「因了」!因了冥冥中的緣分!兩個人笑得滾作一團。
再一個是小昭,問我有沒有網頁,在哪,又說申請美國的學校,給拒了,決定在廣州呆下去。去看了她的新博客,仍然是那樣恍恍惚惚、忽明忽暗的語言,一如既往地用手電筒探照情緒的蛛絲馬跡。然而她小小的年紀,怎麼可以這樣放任自己的清醒。簡直和縱慾一樣糟糕,甚至比縱慾更加糟糕。
下午去住房辦公室辦事。等候的時候,閑來無事,決定清理自己手機里的聯繫人。一個個往下看,D,D是誰?一點印象也沒有。刪。J,who is J?想不起怎麼認識的了,只記得他老給我打電話叫我出去玩,我總是禮貌地拒絕,拒絕到他都不好意思再打了。刪。R,啊,那個遼寧女孩,在一個餐館認識的,對人莫名其妙的熱情,總說「人在外面,朋友是最重要的,真的真的,朋友是最重要的」。給我打過幾個電話,總是計劃著一起出去玩,卻從來沒有成行。這幾個月便是徹底不打電話了。刪。G,交友party上認識的一個美女,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竟然互相留了電話,卻從來沒有打過她的電話。而且那次party過後,再也沒有見過、聽說過她。刪。
一口氣刪了十多個人。邊刪邊想,D,D在幹什麼呢?這個我都想不起來的D,此刻在幹什麼呢?還有J,R,G……這些若有似無的人,在哪裡汗流浹背地生活呢?認識更多的人,忘記更多的人。被更多的人記住,被更多的人遺忘,吹出更多的肥皂泡,然後看到更多肥皂泡的破裂。自己川流不息的生活,不過是別人手機里的兩個音節而已。而過幾個月,就連音節都不是了,僅僅是被消耗掉的無法追回的那段時間,躺在煙灰缸里的幾截煙灰而已。
這樣想想人生真的是有些可怕。那麼短的時間,那麼少的一筆撫恤金,可你還總是買一些自己並不需要並不想要並不喜好的東西,從來不穿或者很少穿的衣服,吃了兩口就扔掉的食物,放到過期也沒有喝完的牛奶。
那些與你毫無關係的人,就是毫無關係的,永遠是毫無關係的。從認識的第一天開始,其實你就知道。就算是笑得甜甜蜜蜜,就算是有過無關痛癢的來往,就算你努力經營這段關係。而那些與你有關的,就是與你有關的,是逃也逃不掉的,就算你們只見過三次,就算你們三年彼此才搭理一次,就算是你簡直想不起他或她的樣子,就算你們隔著十萬八千里。
有些人註定是你生命里的癌症,而有些人只是一個噴嚏而已。這一切,據說都是「因了冥冥中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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