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重來,我要選杜甫
「娘子,請最後為我磨一次墨吧...」
01
公元756年,長安酒館,一個寧靜的夜晚。
八月的風,已經不再輕柔。它掠走窗台上的塵埃,卻掠不走心中的寂寞。
華燈初上,行人漸稀。京都長安,繁華落盡。
酒館掌柜的看著眼前一張張空空的桌椅,偌大的店鋪只有窗邊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四十多歲的樣子,身形消瘦,穿著一身破爛的灰色布衣。
他很早就來了,只是坐在那裡喝酒,什麼話也不說。
長安自從被叛軍攻陷以來,店裡是越來越冷清了。
掌柜的看著這位唯一的客人。按照以往,酒館在這個時辰肯定要打烊了,因為他的存在,酒館今天才營業到現在。
他雖不是掌柜的朋友,掌柜的卻認識他。
他叫杜甫,一個將來會被稱為「詩聖」的人。
桌上的酒壺已經空空如也,飲罷杯中酒,客人望著窗外,一聲長嘆。
這時掌柜的走了過來,右手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紫砂酒壺,比桌上的那個還大一些。
「先生,請用酒。」
客人尷尬的一笑:
「多謝掌柜厚意,可我已經沒有錢了。」
嘴上說著不要,眼睛卻沒有離開那個酒壺。
「不礙事的,這壺酒是我贈於先生的。」
「啊?這怎麼好意思。」
「先生不用客氣,我認得您,您叫杜甫。我讀過您的詩,您憂國憂民的思想很讓人尊敬。我剛才觀察您很久了,您一邊喝酒,一邊嘆氣,有時嘴裡還叨叨些什麼,我想您肯定是在作詩吧,肯定是看到長安被安史叛軍攻陷,民不聊生,在寫一首記錄戰爭災難、人民悲慘生活的詩吧。」
「額...沒有...不是這樣的...」
「難道您不是杜甫?」
「我是杜甫...」
「您不是在作詩?」
「是在作詩...」
「那您寫的是?」
「我想我老婆了...」
窗外的風停了下來,整個世界死一般地寂靜。
杜甫拿出紙筆,寫下了剛創作好的一首詩:
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落款:杜子美,天寶十五載八月。
寫好便拿給掌柜的去看,掌柜的細細品味良久,一臉羨慕:
「嫂夫人一定是個美人吧。」
那一年,杜甫在長安,妻子楊氏和孩子們在鄜州。
分別後的一個月,想她。
望著窗外的明月,思緒一下飛回到15年前,那是杜甫生命中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02
公元741年,弘農司空少卿府。
弘農楊氏,在當時可是一個傳奇家族,聲名遠播,出了很多大官。
這一天,陽光明媚,百花爭艷。時任財政部和農業部副部長的楊怡,正在花園裡悠閑地散步,一邊走一邊念著書上的詩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
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
「好詩啊好詩!」楊怡讚歎道。
這時管家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老爺,外邊有人拜訪。」
「誰呀?」
「他說他叫杜甫。」
「杜甫?沒聽說過。他來何事?」
「他看上了大小姐,特來提親。」
「哼,一個無名小子也敢覬覦我楊怡之女。」
「他說他爺爺叫杜審言。」
「哦,原來是京兆杜氏之後,快快有請。」
「老爺,你不是說一個無名小子…」
「咳咳,古語有云,莫欺少年窮嘛。」
「老爺,這句話是清朝吳敬梓說的,咱們現在是唐朝。」
「你閉嘴!快把客人請進來。」
楊怡這一請,請出了一個女婿,請出了一段美好姻緣。
按照唐朝的法定結婚年齡,男15歲,女13歲,正是殺馬特的年紀,就要結婚然後當爹當媽了。
那一年,杜甫30歲,楊小姐不到20歲。
妥妥的晚婚族。
待我了無牽掛,許你浪跡天涯。
待我功成名達,許你一世繁華。
這輩子,有你就好。
酒盡燈昏,收回思緒,杜甫依然靜靜地望著窗外。
長安的月亮,皎潔得有些刺眼,月光照在窗檯,灑落在心底。
遠方的你,是否安好。
03
幾個月後,公元757年,杜甫逃出了長安。同年閏八月初一,杜甫踏上了歸家之途,此時離開妻子已經一年多了。
一年的時光,可以讓花兒開了謝,謝了再開。可以讓一個人的青絲變成白髮,卻再也變不回來。
困頓的馬蹄踏進了羌村。
眼前的茅屋,是那麼熟悉。
眼前的人,卻幾乎變了樣。
茅屋門前的這個女子十分憔悴,瘦弱的身軀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完全失去了一個三十幾歲女子應有的姿色,穿的衣裳也是縫了又補,補了又縫。
想她本是名門閨秀,何曾受過這樣的苦。
杜甫傷心得放聲痛哭,驀然間,松林中的泉流也一起嗚咽。
女子一驚,看著眼前這個讓她朝思暮想的人,她的臉上卻沒有一絲歡喜,而是充滿了驚恐。
她以為他早已不在人世。
兵荒馬亂的年頭,能活著回來實屬偶然,死了才是正常的。
鄰居們爬滿了牆頭爭著看熱鬧,杜家的男人居然從戰亂的長安逃出來了,這可是很稀奇的一件事,鄰居們紛紛議論了起來:
「這位杜夫人可真是有情有義,都說她丈夫這麼久沒回來,肯定是死在戰亂里了,自己帶著幾個孩子這麼不容易,她也不改嫁。」
「就是就是,聽說這杜夫人可不是一般人啊,人家曾經也是大家閨秀,家族在當地很有名氣的。」
「有名氣怎麼了,咱隔壁村的黎曉露,丈夫還在呢,就跟別的男人搞在一塊兒了。」
「是啊,聽說她丈夫把那男的當親弟弟呢。」
「哇,這麼勁爆的消息我還不知道,來坐下來慢慢說,我去給你們拿包瓜子。」
一陣秋風吹過,夾雜著花兒的芳香。
一家人團聚,自然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
「娘子,我給你帶了你喜愛的化妝品。」
杜甫打開了隨身攜帶的包袱。
曾經在皇上身邊當過三個多月的官,雖然沒有受到重用,還被貶了,但多多少少還是給妻子帶了些東西回來。
「你看,這是我在京城給你買的胭脂和粉黛,還有幾塊綾羅綢緞,都是朝廷發的。」
楊氏很開心地接了過去,稍稍打扮,憔悴的容顏馬上就有了光彩。
夜已經很深了,杜甫和楊氏坐在床邊上,她拿著蠟燭照照他,撫摸著他蒼白的臉龐,這一切好像生活在夢境里一樣。
不久之後,京都長安終於收復,杜甫帶著家人回到長安,以圖報效國家。然而卻因得罪了唐肅宗,再次被貶官。幾經輾轉,最後到了成都,在浣花溪畔,蓋了一座草堂。
04
公元760年,浣花溪旁,一個寧靜的夏日。
「相公,我要吃掉你的這幾顆子了哦。」
「哎呀,剛才不小心,我不下這裡了。」
「那怎麼行,大詩人怎麼能悔棋呢?」
「好吧好吧,我等下會贏回來的。」
自從到了成都以後,杜甫一家逐漸過上了安定的生活。這一天,楊氏忽然想起久違的棋子來,便在紙上畫了一張棋盤,和丈夫對弈了起來。
想她也出身於書香門第,也是望族名媛,也曾錦衣玉食,也有高雅情趣,也會琴棋書畫……
「我又贏啦。」
「哎,娘子你太厲害了,我下不過你啊。」
「那你輸了,輸了就要受罰。」
「行行行,你說罰什麼吧。」
「就罰你根據現在的情景作一首詩吧。」
「好,這個好說,請娘子為我磨墨。」
詩聖就是詩聖,眨眼功夫,便寫下了一首七律:
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樑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一首詩寫罷,青青的河畔上,兩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似乎又回到了往昔的青春時光,多麼平靜安逸,多麼溫馨和諧。
這一年,杜甫49歲,妻子楊氏走在奔四的路上。
05
公元763年,叛軍頭領史朝義兵敗自殺,安史之亂結束。
這一天,杜甫急匆匆地跑回了草堂。
楊氏正在做飯,看到杜甫跑了進來,很是驚訝。
「相公,何事如此驚忙?」
「娘子,大喜啊大喜。朝廷傳來消息,官軍打了個大勝仗啊,洛陽開封幾個地方都收復啦。」
「咱…咱們可以回家了?」
「是啊娘子,你快快收拾一下行囊,咱們要回家啦!」
客居異地多年,家鄉只存在記憶里。
但願此次回鄉,能長伴良人,怡享天倫。
喜悅充滿心頭,杜甫拿出紙筆來,當即賦詩一首: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此詩一氣呵成,停筆。
一生多磨難的杜甫,寫下了他「生平第一快詩。」
詩中有故鄉,有酒,有她。
06
然而,回家的路途並不簡單。戰亂雖已結束,社會卻依然動蕩不安。
更為嚴重的是,由於連年奔波,杜甫身患重病,愈發虛弱。
公元770年,一條由潭州前往岳陽的小船上。
今天的黃昏來得很早,陰暗的浮雲壓著江面,山的那邊傳來了歸雁的叫聲,遼闊的天際彷彿有它們掠過的身影,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地作響。
一隻蒼老的手扒在枕頭上,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卻無法直起身來。
「娘子,請最後為我磨一次墨吧。」
身邊的楊氏已是泣不成聲。
「軒轅休制律,虞舜罷彈琴。
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
…
葛洪屍定解,許靖力還任。
家事丹砂決,無成涕作霖。」
這首《風疾舟中伏枕書懷》寫罷,執筆的那隻手無力地垂在了枕邊。
一代詩聖消逝在茫茫的湘江之上。
幾個月後,楊氏鬱鬱而終。
又過了43年,杜甫的孫子嗣業,將杜甫和楊氏合葬於家鄉首陽山前的祖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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