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城市,租房不如狗
(本文作者在泉州租的房間人均面積40平米,外帶一個獨立大陽台)
導讀:寫自己的居住問題面臨著很大風險,因為居住這件事太私密了,總不免要把自己最窩囊、最瑣碎、最不堪的一面挖出來給人看——但我還是選擇寫,因為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生活,而是一群人的生活。
作者:陳秋心,北大在讀博士,曾混跡於不知名地方電視台和不知名城市雜誌。
掰著指頭算了算,最近五年,我竟然在一二三線的四座城市租過七次房子,再加上進出學校宿舍,搬家大約十次。(本文中提到一二三線都是根據傳統觀念模糊界定的,未經嚴密論證。)
搬家搬多了,深切體會到居住問題壓倒性的重要——它雖然不能標榜人生的頂峰,卻關係人類尊嚴的底線。被命運編排、無法選擇生活的城市同時又無法徹底解決居住問題的我,應該還沒資格感受「中產焦慮」——我所感受的,都是同在江湖漂著的人們那些最基礎的掙扎罷了。
一.小到不能買買買
這可能是個陳詞濫調式的發現:城市越小,你有能力租的房子越大。所以對我而言,最幸福的日子是在泉州——我和兩個姑娘合租一個130多平的大套房,每個人月租800,除了各有一間寬敞的卧室之外,還共享一個足夠跳華爾茲的大客廳——可根本就用不上,就被我們用來接灰堆雜物了,現在想想直覺奢侈到肝疼。多年以後,我到大城市打拚,才知道租房族是不需要客廳的——他們一般只能棲身隔斷房,而存在隔斷的地方,肯定都是原來的
我租過最小的房間只有6平米,是我轉戰杭州時,在當時的單位附近租的一個……陽台。
那是個市中心的商住樓,140平的套房被中介偷偷摸摸隔成了7個房間,我的就在原本的陽台上,恰好月租也是800元。在那麼小的空間里,中介竟然還設法塞進了一張大號單人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櫃,所以屋裡幾無立錐之地——但我非常滿意,因為這個隔間把陽台的水晶吊燈和大玻璃窗一起隔進來了。於是我,一個窮白領,白天可以眺望貼沙河及河對岸的聯排別墅,晚上可以俯瞰窗外體育場路輝煌的車流,深夜一切安靜下來,還能聽見駁船突突突的馬達聲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在一座美麗且昂貴的城市初來乍到,這麼個小房間對我來說足夠了,甚至比要求的還富餘一些。我盡一切可能把屋裡收拾得美觀乾淨,讓自己有安於其中讀書寫作的能力,有時稿子被領導誇,自尊心就會膨脹得小屋簡直裝不下。
(本文作者在杭州的「陽台居所」,大約6平米)
然而我的陽台生活當然不只這些。我不想告訴你後來我生了一場病,躺在床上斷斷續續燒了兩三天,但因為屋裡沒地方坐(當然也沒地方站)而堅決不讓同事來看我;也不想告訴你後來交的男朋友,第一次進屋幾秒鐘後眼圈就突然紅了,問他怎麼,他說,我感覺體育場路每經過一輛車,你這屋裡就經歷一場微型地震——你到底是怎麼在這裡生活的?
現在想來,年輕時擁有的高亢生命力,可以自動抵消一部分生活的苦澀,但卻經不住自己的辛酸從別人嘴裡說出來——其實,這一幕只不過是我在居住空間上漫長的忍受和掙扎的開始。
(杭州小屋窗外的貼沙河、公園和岸邊別墅)
到了北京之後,我的租房面積就固定在14平米左右難以翻身了,因為只有這個面積的價位對重新變為在校生的我還能承受。
所以,不考慮年份、地段和物價變化,總結一下本人的經歷,不科學地記錄我在幾座城市的租房均價如下:
泉州 20元/平米
鄭州 25元/平米
杭州 135元/平米
北京 200元(以上)/平米
這些房間儘管都只有麻雀窩那麼大點兒(除了泉州),我卻總不明白,每次搬家,為什麼還能從看不見的邊邊角角里湧出來那麼多東西——每一件似乎都沒什麼用,但每一件都還戀舊地扔不掉,這讓我無比強烈地痛恨自己。
所以,房間小或許不是根本問題,慾望才是。一個四處漂著的人,連中消費主義「買買買」的圈套都不夠格——需要先照照鏡子問自己一句:買了,你帶得走么?
二. 聲音作為一種天敵
我在北京租的第一個房間位於一個回遷小區,14平米,月租金2849元。
房間屬於一家大企業的租房品牌,100多平隔成四戶合租。這房間是我忍痛拿下的,原因很簡單,該品牌主打年輕人,精裝帶管家,不用跟房東打交道,所以,儘管比正常的中介價格貴20%-30%,但省心很多,能夠避免很多本來免不了的人的糾葛。
也許因為都是年輕人的緣故,房客都相敬如賓。不過直到要平攤水電費之前,大家都沒有意向彼此通報姓名——似乎覺得共享一條走廊一個廚房就好,沒有必要分享更多的空間與信息。
(作者剛畢業在北京租的第一個房間,大約14平米)
但是信息卻不會因為一面牆的分隔就停止流動。
哦,其實,這面牆就是信息傳播的直接媒介。因為我經常聽到東西砸在它上面的聲音。聲音的質感有別,所以我知道有時是椅子、衣架、書本,有時是一整具人類肉體。
所謂隔斷,就是一堵臨時搭建的薄薄的牆。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裡,隔斷是解決租房族居住問題的必由之路。年薪60萬的人都在住隔斷,假如北京把所有的隔斷都拆掉了,那這個城市的功能或許會立刻癱瘓掉一部分。
所以,踏進那些外表光鮮的城市小區,裡面卻存在一個隔斷世界。好好的X室X廳能給你隔得面目全非,公共空間被拚命擠壓,最後就只剩下一條窄窄的過道,以及一個廚房、一個廁所。
牆太薄真不是好事,所有的秘密都能分享。有次我因事大哭,舍友就來敲門問我怎麼了,後來我哭的時候就只能把頭蒙到被子里。但有天早上我又聽見有個女生在廚房裡認認真真地哭,那個哭聲里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悲傷和委屈,但一邊還伴著嘩啦嘩啦的的炒菜聲——她可能還得上班,所以儘管天都要塌了,早飯卻還是要吃,公交車還是要趕,屬於這個出租屋早晨七點三十分流水線的所有動作也都不能停。
但哭聲是如此奇異,炒菜聲又是如此日常,那種強烈的反差讓我手足無措,我不知該衝出去安慰,還是裝作沒聽見保全她的尊嚴,扭門把的手停滯了十幾秒,最後還是縮了回來,因為我想到我在被子里流的淚——在這個城市裡很容易遇見千萬種悲傷,卻往往都不太適合跟別人細講。
後來,我發現不只是牆——整棟樓基本就是一個導體,水管,暖氣片,天花板,地板,排氣道……鄰里的故事通過你能想像的一切媒介強行推送:一個孩子每天下午四點半練鋼琴,另一個孩子喜歡晚上在家裡玩兒輪滑,一戶人家還保留著看晚間新聞的習慣(天吶我對阿富汗的局勢真不感興趣啊……),一個聲如洪鐘的老爺爺會教外孫女念「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還有一戶人家秋天生了個嬰孩,我就在無數個半夢半醒的清晨,被迫見證著她從咿咿呀呀長到會喊「媽媽」「「不要不要!」……
還有這麼一隻狗,經常四隻小爪子扣地噼里啪啦地跑,這還好說,可有天凌晨三點鐘它突然醒了,開始玩球——而且是那種裡面包含了金屬片會哐啷啷響的玩具球,它叼起來,甩在地上,然後騰空猛撲上去,再叼起來,再甩,再撲……樓板之下平躺在床上的我,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凝視著黑夜裡不存在的一個點,默默數著它的動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最可怕的還是裝修:樓上樓下三層以內的任何一家裝修打鑽,都像直接打在我的天靈蓋上,我只能夾著書包落荒而逃,有一次鑽頭從周一打到周六,我實在忍無可忍報了警。
各種聲音譜就的居家「交響樂」,使這廂我沉靜如深池水底的房間里,好不容易從紙上一點點召喚凝結出來的托克維爾或者馬克斯·韋伯,就一下子給驚得魂飛魄散。不過,這幾年裡,我還是以一種生物進化式的頑強鍛鍊出了對大多數聲音的抵禦能力。年輕不知道珍惜——住在這間房子里的日子,已經算是這座城市給我這個「新人」的好顏色。曾經看過一篇文章,作者寫自己住在地下室,從隔壁小夫妻撕套套的響聲質地就可以判斷是撕在鋸齒什麼位置、套套是什麼牌子——當然現在在北京,想有這種經歷也沒有機會了……
三.同在一個屋檐下的我們相愛相殺
合租房是這樣一種神奇的存在——想了解大千世界嗎?只需看看與你同在屋檐下的人。比如我的一個晝伏夜出的IT男舍友,大約是因為不擅交際,舉止像一隻容易受驚的動物。他如廁之前,總是會先支起耳朵聽動靜,沒人才會出來——假如他拉開門走了一半有別人出來了,他會迅速躲回房間去再候時機。
如此一來,每個月交水電費就是他最痛苦的時候——水電費要統一收了一起交,他必須要跟我們接觸。有一次輪到我繳費,為了照顧他,我在紙條上寫了可以選擇的繳費方式:加微信、加支付寶、敲門送達……然後貼在他門把手上,但他仍以沉默來回應,直到我都有點擔心他是不是想賴賬了,有天回來,突然發現門口鞋架旁邊的地上,有張捲成一團的粉紅色鈔票……
還有個男生,有天出門在路上遇見,我跟他打了個招呼聊了幾句,但他可能誤會了什麼,隔天夜裡十一點多竟然來敲我的門叫我去他房間喝酒,我婉言謝絕,之後他便不再和我說話,偶爾在走廊遇見對視一下,他的目光像被燙了似地立刻彈開。沒過多久他就匆忙搬走了。
最近一次租房遇到的舍友則更接地氣一些,比如有幾位洗完衣服可能是因為房間實在太小沒處掛、晾在樓下去上班又不放心,就總把衣服掛在洗手間的浴簾軌道上,這也沒什麼——唯一麻煩的是,浴簾軌道在馬桶正上方,而那些衣服會滴水!
於是馬桶思考者們的災難來了。或清晨,或晚上,他們往馬桶上一坐開始發獃的時候,就會有涼嗖嗖的子彈一下、兩下,墜落在他們腰部以下的裸露部位,讓他們無法久留,只能草草收場。不過大家誰也沒吭聲,都默默忍耐,直到問題自己解決——浴簾軌道有一天終於被沉甸甸的濕衣服們墜塌了,從此天下太平。
雖然居住關乎尊嚴,但合租卻跟火車卧鋪一樣,用一種隨機揀選的方式,把不同生活方式、不同習慣、不同性格、完全陌生的人們推到一個狹小的空間,讓他們把白天的光鮮褪盡之後自己最頹廢、最疲憊、最不講究的一面暴露給彼此。但一般情況下,合租者們都儘可能地剋制、忍耐、彬彬有禮,即便痛苦的磨合期無法避免,在不得不抱怨的時候,大家也多選擇文明開撕(最常見的方式是在微信群發大段文字),避免當面叫罵,因為大家都明白,沒有人願意這樣生活——我們都是被迫這樣生活的。
所幸這麼多年我並沒有遇到一個真正的壞人,就算真的兵戎相見過,也總有某個時刻大家突然意識到彼此「同是天涯淪落人」——要麼同為被驅逐的對象,要麼都是中介案板上的魚肉……也就不計前嫌地抱成一團了。
(本文作者在鄭州租的房間大約20平米)
四.書獃子碰到流氓
2018年一開年,我在居住問題上做出了最大的掙扎——我第一次做原告,第一次寫訴狀,第一次去法院立案——竟然是為了告一家中介。
那是一家註冊在丰台、經營在海淀的小公司,租個房不小心落在他們手裡,算是我去年一整年最大的失誤。
因為回校讀書了想要控制居住成本,我放棄了以前一直使用的那家大企業租房品牌,在某同城網站上找了這家小中介,簽了一個四面都是公園、窗戶朝南、看上去還頗為舒適可愛的房間,租金1900元。孰料之後噩夢就開始了。
這套房子是房東全權委託中介代理的。入住第一天,我發現房間的燈火線和零線接反了,夜裡關了之後還會發出瑩瑩「鬼火」;幾天後,老舊的洗衣機報廢、廚房和走廊的燈一盞一盞掛掉……打電話給中介讓他們依照合同條款規定來維修,就發現他們已經沒有簽合同時的熱情了。可生活還要繼續,我耗不起,只好自己掏錢一一解決。
然而好日子還沒過幾天,我又被捲入戰爭:因為精確到毛的水電費算不清楚、公共區域衛生打掃不幹凈、燃氣費輪到誰去交這些瑣事,舍友們開始頻繁發生齟齬,於是中介又來挨個問責。那時我正在焦頭爛額地趕一份學術報告,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就是不肯放過我,氣得在房間里崩潰大哭。
就這樣忍耐了半年,北京的冬天來了,很多事情發生了,我又突然意識到——我住的隔斷房可能成為行政運動的對象。從那以後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先是有人說我們會被舉報,接下來小區一直在傳,拆到21樓了,拆到26樓了……我還始終抱著一種僥倖心理,不是說排查期已經過了嗎……
然而,拆除隔斷、限期三天的告示,在2018年元旦剛過,還是逃無可逃地貼到了房門上。這時候你會發現,哪怕是那麼一堵薄薄的牆,也意味著你有一個獨立的棲身空間,而不是一條流浪狗。我再一次重複打包行李的舊活計,然後,按照合同條款規定去找中介退多交的房租和押金,卻被劈頭蓋臉地扔了三個字:不可能。
這時我才意識到,合同只是用來約束我自己的,對他們則是廢紙一張。
在中國,房產中介這個行業沒有什麼技術含量,唯一的業務功能就是販賣信息。大概是這種交易無實體商品,又處於多個部門監管的交叉地帶,所以簡直可以用「無法無天」來形容。有人形容,北京中介是一線城市裡最亂的,十幾年從未治理好。(在此我很不情願地承認,我嫌貴的那家大企業的租房品牌做得可以算是很有良心了。)
因為信息不對稱和維權成本高,中介幾乎擁有相對於普通房客的絕對權力優勢——你無法識別租房合同里埋的一個又一個坑;無法知道房子裝修了多久、有沒有甲醛;無法預測中介招攬來跟你同在一個屋檐下的舍友會是些什麼人;無法意識到「隔斷」的危險……投訴什麼的,對於這樣公司來說簡直太書生氣,而你除了真正鼓起勇氣去告他們之外,拿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可大多數北漂根本走到這一步,因為時間精力都耗不起。
這些事學校是不會教你的,和學歷無關,和閱歷有關,所以迎頭撞上了,就有點類似於書獃子碰到流氓,會很容易從內心狼狽起來。
我的租房史中,所有跟中介有關的回憶都充滿了痛苦,被坑蒙拐騙的損失已累積過萬,只有一次完整拿到過自己的押金——那一次,我租了一位大學老師的房子,找房時我直接上他家敲的門,搬走時我跟他揮手道別,整個過程乾乾淨淨,沒有中介。
(作者截至目前在北京租住的最後一個小區,外部環境異常優美,可惜充滿了截然相反的回憶)
五.租房不如狗
寫自己的居住問題面臨著很大風險,因為居住這件事太私密了,總不免要把自己最窩囊、最瑣碎、最不堪的一面挖出來給人看——但我還是選擇寫,因為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生活,而是一群人的生活。
這麼一群人,在評估了當下的條件和能力之後,決定讓渡某些感受,折損一部分自尊,去換取他們認為價值更大的東西,去供養他們在乎的人。只是如今,連這樣的取捨都比較奢侈了——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接下來一個北漂想要以相對能夠承受的價格「享受」合租生活,恐怕已不太容易。
而我呢,對一個獨立空間的渴望愈發濃烈。我並不奢望在有自己滿意工作的這些大城市能擁有自己的房子——大多數人都做不到,勉強做到的,付出的代價也太大。可現在我同意,一個家庭至少應該在某個地方有一處自己的固定居所——為了不進退失據,為了窮形盡相之時,還有個地方能收留你丟不掉的回憶和自尊。
不曾想2018伊始竟然又是以搬家開始的。我遣回家人,把一些家當寄回老家,另一些默默搬回學校宿舍(是的,還有個學生宿舍可以收留我,對此我也表示慶幸)。
一個多月前我去了幾個城中村,想幫別人搬家來著,見到了傾巢而出、拎著大包小包往同一個方向涌動的沉默人群——現在我成了他們中的一員。我心裡裝著一個對這個時代、這個城市很大的詰問,但不被允許問出聲。
反正我也正在厭倦這裡。將來寄回老家的最後一件行李,也許會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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