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看到中年的油膩,卻不懂他們的深情
越來越喜歡坐城市末班的地鐵,
人不多,所以可以東倒西歪,
整個城市的倦容都在車廂里原形畢露。
有妝容整齊的白領,
也有滿面紅光的醉漢,
有耳機露出來的舒緩音樂,
也有微微的鼾聲,
終點到了,
整個車廂都在起立。
有多少份步履匆匆,
就有多少種不再喋喋不休的深情。
城市的末班車裡,每一個口水與倦容的終端,都有一盞等待的燈和一個需要他支撐的家。
假如沒有這些承重,生命多麼容易頭重腳輕。
很可惜,
我們常常只看到那微微稀薄的頭頂,卻看不到他撐起的那個天棚。
一
一個星期沒見,女友銘那一頭令我從小嫉妒到大的長髮不見了。
她頂著劉胡蘭樣的短髮,齊刷刷、雄赳赳地向我走來時——我當年失戀那一刻的感受,也不過如此。
她語無倫次地解釋:
女兒一直留長發,每天洗澡光是吹乾就要半個小時,早晨扎各種各樣的辮子也要半個小時。
我原來的頭髮兩個月就得去弄,去一次幾百塊就沒了,還得三四個小時的時間。我哪來那麼多時間?
就說從今天早起到現在,我連口水都沒喝上,送女兒上學,去公司做報表,中午帶老媽去看牙,我弟馬上要結婚了,老孫(她老公)的表妹要從西安來大連玩,你回頭幫我上網買一雙好一點兒的運動鞋吧,我想是時候告別高跟鞋了,速度提不上來……
從前兩個小時的閨蜜時間,被她壓縮成了前後八分鐘。
她滿嘴塞滿漢堡地離開,又轉頭回來蹭了一大口我的橙汁,豪邁地用手抹了一把嘴角。
我說:「你補一下口紅吧,你那嘴看上去像貧血不均的鬼。」
她邊跑邊說:「不補了,沒時間美給別人看。」
銘再也不是那個內褲顏色都必須跟外衣同色系的精緻女子了!
放在熙攘的人群里,她會是云云眾生眼裡,堪稱油膩的那一個。
可是,我了解她的奔忙。
女兒學習不好,酷愛鋼琴,小有天賦,做父母的,當然要盡全力幫孩子達成理想。
她和老孫的大半工資都砸進了女兒的愛好,名師、各種考級、國內國外的賽事……
為了增加一點收入,老孫八小時以外還在兼職,一應家務悉數落在銘的身上。
有了家,才有了家務。
只有成了家的人才知道,「家務」絕對是時間的粉碎機。
人至中年,她終於做上了時間的主人,裹挾著分針秒針一路狂奔。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去處。
就在前一年,銘的媽媽病危,老人家從查出肝癌到離開,僅一個月的時間,銘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一個月。
我目睹了她一套衣服穿五天去上班的樣子,彼時,她在跟時間爭取媽媽,她甚至捨不得拿出十分鐘的時間,收拾一下自己。
透過路人的眼光,銘是一個中年油膩女的標本。
在菜場,菜販堅持不給她找零,非要給她三根香菜。她暴怒,把手裡的菜狠狠地扔在地上,叫喊著:「我不買你的菜行了吧?」
菜販罵她有病,路人也用鄙夷的目光注視著她。
只有我知道,她內心有多疼。她想給幾乎不進食的媽媽包點餛飩,而媽媽是香菜過敏的。
她憤怒、過激、無常、不可理喻,不過是一個即將失去媽媽的女兒,心慌無措無助的一份情感失控。
看著她一邊給媽媽做晚餐,一邊想著女兒晚上吃啥,這廂還打電話給老孫:「老公,晚飯一定記得要吃,身體要緊。」
潸然淚下。
中年的繁重,像一輛推土機,冰冷地碾壓過後,
是摧毀,也是重建,
是煎熬,也是烹調,
是危機,也是轉機。
向每一款溫柔以待致敬!
不知者,只看到她的油膩。
知者,默默體恤她吞吐著怎樣的深情。
二
夜裡十點,老於才開完最後一個視頻會議。
開車去見了一下同城上大學的女兒。
車開到了,突然想起來草莓下來了,又跑了四五個水果攤,才敲開一家,買了草莓。
女兒的宿舍樓已經上鎖了,就發個微信,讓女兒從宿舍樓里伸出腦袋來。
父女倆遙遙地招招手,女兒的飛吻讓一天的疲憊都得到了稀釋。
離開時,看看車后座上,女兒沒有吃上的草莓,眼睛有點濕。
明明幾乎為家鞠躬盡瘁了,依然覺得自己虧欠良多。
剛剛過完四十二歲生日的老於,風華正茂,恰是一個男人一生中最巔峰的歲月。
可是,活至風光如此,卻暗暗羨慕很多人,比如,公司那個前天入職,今天就不辭而別的90後。
自己也曾經少年意氣,也曾一人吃飽,不問全家餓不餓。
但,回不去了。
已經連續好幾天了,老於每天早晨右腹部都會劇烈疼痛。
第一次發現時,他疼得一動不敢動,第一反應不是自己得了什麼病,而是屏住呼吸,不讓躺在身邊的妻子看出來。五分鐘後,疼痛感消失了,他沒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上,又是如此,他想:不要去醫院,沒時間,比沒時間更重要的是,這個年紀,哪有資格生病?誰的身體里都有病菌,不知情的狀態下,它會自生自滅的。
第三天早上,他心裡有些害怕,用手輕輕撫著右腹部,在心裡意念:我必須打敗你,沒有我,這個家就塌了。
第四天,疼痛輕了許多。他心情大好,知道是時候鍛煉身體了,哪裡來的時間?
只能選擇步行去上班。一邊走路一邊給自己做心理按摩:堅持走下去,身體棒棒的。
晚上,陪客戶喝了一頓大酒之後,那種看見湖水都吐出膽汁的難受,讓他在心裡想:死了也比這好受。
可是,第二日,酒醒後,聽女兒和愛人在討論寒假旅行的攻略,母女倆興高采烈,計劃著每一天的穿著,爭論要幫他帶什麼禮物……
於是,他又滿血復活了,接個電話:「老劉啊」「今晚你岳父八十大壽啊,那必須到場啊。」「晚上見,晚上見。」
然後,他似乎聽到了胃條件反射般的痙攣。
夜的街頭,不僅有霓虹,也有一些吐得跟水龍頭一樣的酒鬼。
有多少人,是癮君子?
又有多少人,是生活所迫——他喝的不是酒,而是對家人歲月靜好的誓言。
酒話也許有假,可是,喝下的酒和兌現的生活,卻是真真切切的。
這樣的男子,總讓我想起盛夏里的樹。
在風裡招搖,在雨里挺立,在驕陽下隱忍,
他知道自己可以蔭蔽什麼,
那種有根的淡定、端正,雖風華不再,另有一種有擔當、不推拖的真帥。
這樣的深情,你可忍心用油膩來形容?
三
前一段時間,紀的公公婆婆同時病倒,雙雙入院。
然後,她自己遠在瀋陽的爸媽也病了。
女兒正在讀初三。
老公出差外地。
那些日子,她像一個時光機一般,在大連和瀋陽之間穿梭。
有兩次,坐在高鐵上,睡過了站。哭著出站,買票,往回坐。
突然,腳下一滑,本能地用手去扶地,然後,手上的一塊皮不見了。
公公婆婆不願意吃外賣,她每天變著樣做飯菜。
人老了,飯點是看得最緊的。
「你怎麼來晚啦?我都要餓死了。」
「我錯啦,我錯啦。」
每一次,紀都滿臉笑容地道歉。
放心不下瀋陽的親爹親媽,這邊安頓差不多了,就乘機坐兩個小時的高鐵去瀋陽看一眼爸媽。
爸媽心疼她,直掉眼淚。
她就道歉:「我錯啦,我錯啦,當初就不應該嫁那麼遠,就該留在你們身邊。」
坐在火車上,接到女兒班主任的電話,問孩子的捲紙最近怎麼沒簽字,好多錯題都沒寫到錯題本上,現在正是孩子最關鍵的時候,作為家長,就不能盯得緊點嗎?
「我錯啦,我錯啦。」
老公來電話,問家裡一切可好。
紀含著眼淚說:「都好都好。你在外面吃東西一定要注意,千萬別熬夜。」
放下電話,眼淚嘩嘩地。
一邊哭一邊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他們需要我,這被親人需要的時光,是我人生中,最有價值的那一段。
我很幸福啊,父母們都健在,有一個正在長大、變暖的小棉襖,有一個心很粗但人很好的老公……
春節快來了,紀在網上買了很多東西,再一看訂單,全是父母的、孩子的、老公的,屬於自己的,就是給家裡添置的茶具、碗筷、床品……那件在購物車裡待了將近半年的包,還是沒有付款。
想了又想,算了吧。自己好像已經過了靠穿件新衣、背個新包,就很開心的年紀。
家人安好,就是她的晴天。
這樣的深情,有多深,也就有多重。
在覺越來越輕的年紀,卻從來都沒有睡飽過。
在新年願望里,紀無比鄭重地寫道:一定要養成隨時隨地補覺的能力。40歲的背包里,可以沒有口紅、粉餅,卻必須帶著眼罩和頸枕。
這願望,讓人眼一酸,心卻狠狠地熱著。
四
某日,偶遇二十年前相識的一位老友。
昔日,他是一個地道的花花公子,是早年間,連環劈腿男。
二十年過去了,他依然油頭粉面,在任何女子面前表現得風度翩翩,體貼入微,將二十歲青年那種曖昧的氣場,執著地保留到了中年。
談吐間,依然以自己又收納了多少紅杏而自滿。
再遇他,甚是感慨。
二十年不見,他依然是那個花心少年。
那種已婚享受未婚待遇,因輕鬆而輕浮,
那種這一生只把感情這件事玩於股掌的油滑,如此這般的心理凍齡,令人心裡泛起狠狠的不屑。
忍不住推想,再過二十年,
他一定是廣場上,廣場舞里,總會有的那種小腚漂輕、眼波賊賤的老頭兒。
那種他看你一眼,你想把他打成一級傷殘的「為老不尊」那伙兒的。
真正的油膩,是那種骨子裡的朽敗輕狂。
全面自戀的人,是一堆熱鬧的肥皂泡——以為自己很明艷,其實連滾都滾不了多遠!
有幸與其共了一生,就是一場人禍天災。
而有掛牽的生命,像刻著準星兒的砣——有他(她)在,真好。
五
從前,坐在城市沿線最長的公交車上,
我願意將目光鎖定在那些CBD的高樓、身邊飛馳的豪車,那些西裝革履,那些燈紅酒綠,去杜撰那樣的生活。
可是,現在,我越來越愛看那些花花綠綠的環保袋裡,那綠的芹菜、紅的辣椒、紫的茄子,以及帶著幾分腥鹹的時令海鮮。
很確定,這些食材與張羅它們的人,就這樣,每天認真地組織著這人間的真味。
向那樣充滿著人間煙火氣的生活致敬!
人至中年,所有的不惑來源於態度的端正——
上有老,下有小,作為最被需要的那一個,必須在人前春風拂面,舉重若輕——有我呢!
至於人後,他(她)已經沒有餘力再追求站相坐相吃相,且允許他(她)偶爾垮塌那麼一會兒,自己做自己的流量包、充電寶。
然後,滿血奔赴,玩命壓榨自己——滴滴真情,只濃郁,不油膩。
TAG:三秋樹l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