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短篇
閏六月
文付秀瑩
天真熱。今年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還沒有入伏,就熱得不像話了。北京的夏天,是那種典型的北方的夏天,乾脆的,響亮的,邊緣清晰的,好像是一隻青花瓷大碗不小心摔在地下,豁朗朗的利落決絕。太陽很大,白花花的,把世界照得晶瑩耀眼,相比之下,屋子裡就有點昏暗了。日光燈倒是亮著的,可是不一樣。這種日光燈,小改頂不喜歡,神情渙散,蒼白,憂鬱,像極了一個女人失意的臉。女人失意的臉是什麼樣子的呢。小改嘆了口氣,皺一皺眉頭,也就微笑了。
這是一家小郵局,在北五環以外。再往北,就是昌平了。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得見遠處山峰的影子,那是燕山余脈蜿蜒的曲線。據老吳說,早些年,這一帶還是大片的荒地,少有人煙,繁華起來也就是這十多年光景。老吳說這話的時候,是感嘆的語氣,又好像是有一點遺憾。小改插不上嘴,只有聽著。老吳是老北京,對這個城市知根知底,前朝古代,逸事趣聞,他清楚得很。無論是褒是貶,是笑是罵,都是有理的。就好像是自家人說起家事,一嗔一怒,一詠一嘆,都有那麼一種家常的親昵在裡面。小改就不行。小改是外地人。小改的老家,是河北省的一個小村子。在村子裡,小改名氣不小。都知道劉家的二閨女念書好,在北京工作。北京城哪。
上午顧客不多,顯得有點冷清。旁邊的儲蓄櫃檯倒是有幾個人排隊。大多是附近的居民,老頭老太太居多。如今,年輕人都不大跑銀行了,他們幹什麼都有手機。網上購物,網上支付,網上轉賬,網上訂票,什麼都是網上。出門只要帶上手機就足夠了,連錢包都不用帶,手機綁定著銀行卡呢。這是一個什麼時代呢,新媒體時代。沒事的時候,小改也是在微信上泡著,刷朋友圈,玩遊戲,看小說看劇。總之是,網上的世界,比生活精彩多了。
自然了,上班時間,小改是不敢玩手機的。小改知道分寸,懂進退。
北京這地方,都叫帝都,這稱呼里有一種景仰,也有一種調侃和戲謔,可是誰不知道呢,景仰是莊重的,認真的,而調侃和戲謔,不過是虛晃一槍罷了,是給自己留了後路,這後路的盡頭,是更莊重更認真的景仰。全國人民,誰敢說自己心裡不想著北京?北上廣北上廣,排第一位的,首先還是北京。可是,北京是什麼地方?不說別的,單只是北京的房價,就足夠給外地人一個下馬威了。帝都啊,果然是厲害的。小改怎麼不知道,她這份工作來之不易。如今博士碩士們都境況艱難,何況她區區一個小本科生呢。當初,她的最高理想,不過是做一個北京市民,有一個北京戶口,在人人仰望的北京城,有一個自己的家。誰能料到呢,這看似平凡的理想,竟不過是一個白日夢。本科生留京,怎麼可能?
那時候,小改正在跟大徐好著。大徐也是河北人,算是老鄉,小改學校里那間複印店,據說就是大徐的。還據說,大徐跟學校後勤的某個領導,是親戚。這些小改都信。能在校園裡面開店,要不是有關係,怎麼可能呢。那間複印店生意很好。店裡雇著兩個男孩子,都是河北口音。大徐呢,每天穿得乾淨體面,出入開一輛奧迪,是老闆的派頭了。小改和大徐是怎麼好上的呢,她都不大記得了。只記得,她老是去大徐店裡列印資料,漸漸就熟絡起來。結賬的時候,大徐總是吩咐夥計們,算了,甭給了,算了。小改不肯算了,硬是把錢扔過去。後來有一回,大徐請她吃飯,是學校附近那家著名的日料。那是她第一次吃日料。日料店是十足的日式格調,安靜幽雅,書卷氣中有一種隱約的浪漫。人們說話都輕輕的,像是耳語。燈光柔軟,器物精緻,服務生的和服櫻花般絢麗迷人。好像是點著香,淡淡的,彷彿似有若無的撩撥。先生。小姐。請慢用。低著頭,半躬著身子,淺笑,殷勤周到,謙恭極了。小改靜靜地享受著這一切,心裡漸漸湧起一股奇異的柔軟的波動。對面的大徐伸出手來,蓋在她的手背上。她沒有動。
關於大徐,她是認真想過的。大徐在北京,有店鋪,有車,有房,看上去,也不過是三十六七歲,比她大一些,但這也沒有什麼。那些同齡的男生,倒是年貌相當,可是前程未卜。這是最要命的。大徐長得呢,還算整齊,因為發福的緣故,肚子有點大,不過還好。關鍵是,大徐喜歡她。大徐看她的時候,眼睛裡有一簇小火苗,搖搖曳曳。大徐經常請她吃飯,給她買衣服買包買化妝品。大徐有這個實力。逢年過節,大徐還記得買東西讓小改帶回老家。給爹娘的,給姐姐姐夫的,還有那個淘氣的小外甥。這就很難得了。小改頂滿意大徐這一點。
有一回,好像是一個周末,早上,兩個人還沒起床,外面有人敲門。大徐說不管,可能是京東。小改閉著眼,睫毛一顫一顫的。正是隆冬天氣,北風吹了一夜,外面想必是寒霜滿地。外面的寒冷,更加襯托出室內的溫暖醉人。昨晚大徐喝了點酒,乘著那點酒意,興緻好極了。敲門聲卻更響了。小改說,你去看看吧。大徐說煩死。一面就睡眼朦朧起身,走到門口,忽然就停住了。外面敲門聲更大了。小改說,怎麼了?大徐不說話。小改說,怎麼了,你?北方呼嘯。也不知道窗子上什麼東西,被吹得丁零噹啷亂響。
門外面是大徐老婆。原來,大徐是有老婆的。
小改不哭也不鬧,也不逼大徐離婚。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小改照樣來大徐店裡列印資料,列印畢業論文,有空的時候,還跟那兩個夥計調笑幾句。小改穿著大徐買的墨綠色羊絨大衣,米白色羊絨圍巾隨意垂下來,一頭濃密的黑髮微微捲曲著,瀑布一樣,點綴著亮晶晶的雪粒子。小改人瘦了不少,頭髮烏雲一般堆下來,逼出尖尖的下巴頦兒。
大徐賭咒發誓。大徐說,你容我兩年。我要跟她離。
細雪亂飛,把冬日的校園弄得又繚亂,又惆悵。院子里儼然是梨樹飛花一般,有一種亂紛紛的好看。寒假快到了。人們都忙著回家過年。
小改說,別。頓了頓,小改說,我要留北京。
北京的春天特別短。幾場風吹過,彷彿是一夜之間,就是滿城草木了。花們該開的都開可,該謝的都謝了。暮春已盡,盛夏來了。
小改留在了北京,在這家小郵局工作。據說,是大徐托那親戚,也不知道怎麼弄了一個指標。關係先落在京郊,然後七繞八繞,慢慢往市裡弄,費了很多周折。大徐說這些的時候,小改始終不說話。小改把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慢慢地撫弄她的黑絲襪。黑絲襪是極薄的那種,圓圓的膝蓋頭在黑絲里藏著,弧度美好,若隱若現,反而多了一點招惹的意思。
小改——
大徐眼睛裡那簇小火苗一閃一閃。小改咬著嘴唇,不說話。大徐的嘴唇很厚,牙齒雪白。小改喜歡牙齒好的男人。她想起來這張嘴在她的乳房上細細吸吮的感覺,觸電一般,她越是顫慄,那嘴越是不舍。燈光柔軟,就像是日料店那晚的燈光。大徐的臉在燈影里漸漸虛化,模糊,好像是一幀老照片,面目不清,有一點似是而非。
同學都說她好厲害,不聲不響的,居然就留京了。小改只是笑。她能說什麼呢。看著同學們羨慕嫉妒恨的臉,聽著他們半真半假的祝福,她心裡只是凄然,只是冷笑。覺得,生活真的是,怎麼說,真的是他媽的莫名其妙。他們知道什麼呢。他們眼前這個劉小改,早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劉小改了。在她二十一歲那一年,在那個冷風凄厲的周末的早晨,她早已經被命運摔碎在地下,摔得七零八落,是她拼了前半生的力氣,才慢慢把碎了一地的東西重新拼在一起,成了眼前這個劉小改。鎮定的,從容的,胸中有數,好像是經過了千山萬水,其實是心裡慌亂得不行。她沒辦法。她只能靠她自己。她怎麼不知道,在這個城市裡,她什麼都沒有。只有這個薄薄的小小的飯碗。這份工作,看起來普通,其實是,怎麼說呢,其實是她的初戀,是她的莽撞的破碎的青春。
工作倒是清閑的。用老家的話說,是坐櫃檯。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頂適合女孩子。薪水不高。這也沒什麼。將來嫁個好男人就是了。這是母親的原話。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老家人都是這麼說的。老話也有老話的道理。
老吳倒是男人。老婆沒有工作,要靠他養活。兒子呢,也不爭氣,在社會上閑混。私心裡,她對老吳有一點看不上。一個大男人,難不成就一輩子困在這個小小的郵局裡頭了?一點志向都沒有。這怎麼行。這個老吳,總有五十多歲了吧。五十五,還是五十六?他的口頭禪就是,再混幾年就退了。老吳說這話的時候,有一點滿不在乎,不跟生活一般見識的意思,也有一點自嘲和自黑的意思。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兒啦。人哪,就那麼回事兒。怎麼不是一輩子?小改想笑,到了嘴邊,又笑不出來了,心頭竟酸酸涼涼的,有個硬塊梗在哪裡。她怎麼不知道,無論如何,老吳是老吳,她怎麼能跟老吳比呢。老吳是一棵老樹,根須都扎在北京這個城市的深處。老吳的家,小改沒有去過。可是憑想像,也知道是衚衕里的平房,幾家合住一個院子,有點局促,有點擁擠,人們臉上的神情卻是自負的。平房怎麼了,這可是後海附近的平房哪。聽老吳說,這些個平房,將來肯定是要拆遷的。你想想,後海是什麼地段兒?老吳的眼睛亮亮的,臉上有一種夢幻般的光澤。後海。小改默默在心裡算了算,嚇了一跳。老吳說,等著瞧吧。早晚的事兒。
關於房子,小改早先也是做過一些夢的。後來索性也就不做了。確切地說,是不敢。首付都付不起,還談什麼呢。租著也挺好。人家外國不都是租房住嗎。小改跟一個女孩合租,在天通苑北。房租不算貴,條件是,要替那家的孩子輔導功課。她跟那個女孩,一人包幾科。好在不過是初中生,她們都能應付得來。兩室一廳,兩個女孩子一人一間。
門口忽然一暗,一個人走進來。因為逆著光,只看見那人手上的鐲子一閃一閃的,伴隨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瀰漫了一屋子。小改不用看就知道,那女的來了。
每個月月初,初一,或者初二,最多不超過初三,那女的都要過來一次。每一次,都是寄錢。她寄錢不說寄錢,說匯款。她說,我匯款。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軟。口音呢,是純正的普通話。不是老北京話,老北京話是老吳那種,油光水滑的,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優越,還有微微的自嘲在裡面。那女的普通話就是普通話,因為過於普通,就顯得沒有任何特點。每一回,小改想努力從中聽出一些破綻來,可是沒有。那女的話不多。
匯款。那女的說。簡潔利落,一句廢話也沒有。不待小改回答,自己就取了一張單子填寫起來。她低著頭,一手挎著那隻奶油色皮包,一手拿著圓珠筆,熟練地填單子。今天,她穿了一條米色真絲長裙,上面配一件奶白絲綢無袖衫,頭髮被鬆鬆挽在後面,慵懶中有一種家常的清新。項鏈上那個翡翠小佛懸垂下來,隨著她的動作,一盪一盪的。她寫得流利,玉鐲子碰在櫃檯玻璃板邊緣,叮噹亂響。小改一時都看得呆了。
還是那個地址。河北省大谷縣青草鎮芳村,翟翠棉收。金額是1000元。匯款人地址,就是旁邊這個小區,叫做金鼎苑的。匯款人姓名,二閨。莫非是,眼前這個模樣雅緻的女的,叫做二閨?
小改心裡疑惑著,一面把單子列印出來,交給那女的核實。她卻只匆匆看一眼,點點頭,從那隻奶油色皮包里取出一隻錢夾,拿出一疊錢,遞過來。
二閨。這是她在老家的小名吧。想必是,她在家排行老二。小改老家就是這樣,孩子多,隨意叫個阿貓阿狗,二丫頭三妮子,也就罷了。正胡亂想著,那女的已經轉身離開了,裊裊婷婷的,高跟鞋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噠噠噠噠的響聲。
屋子裡一時安靜下來,外面的蟬聲卻忽然喧鬧了,彷彿一陣急雨,叫得人心裡煩躁。陽光猛烈,世界明晃晃的。小改不由得閉了閉眼。
老吳慢慢踱過來,看著門外,說這女的,有點意思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跟小改說話。小改不吭聲,自顧埋頭看電腦。老實說,第一次看見匯款單上那個地址,小改心裡一激靈。難不成,那女的也是河北人?大谷縣,小改也是聽說過的。也不知道,那個收款人翟翠棉,是那女的什麼人。莫名其妙的,小改就對那女的有了一種牽掛。她老是想,她是做什麼的呢,幾時來的北京,過得好不好,想到了這裡,她就笑了。怎麼能不好呢。看她那衣裳,那首飾,那包,還有每個月那寄出去的真金白銀。真是的,真是瞎操心了。
老吳討了個沒趣,就把手放在脖子後面,慢慢揪著後脖子那一塊,慢慢地揪一下,揪一下,再揪一下,齜牙咧嘴的,好像是舒服,又好像是不舒服。揪了好一會兒,才說,飯點兒了哈。真快。人是鐵,飯是鋼哪。
小改看了看手機,十一點四十。一面看電腦,一面心裡盤算著午飯的事兒。老吳照例是自己帶飯。一個不鏽鋼飯盒,外面套了一個布套子,大號茶杯是玻璃的,帶著斑駁的黃的茶漬。辦公室有一個微波爐,專門熱飯用的。小改嫌麻煩,也覺得不衛生。冬天還好,這大熱天兒的,飯菜捂上大半天,不餿才怪。小改寧願出去吃面。這條街上,小飯館不多,跟郵局隔不遠,倒有一家小麵館,叫做見面。這名字倒是有意思。見面,見面,可不是天天見面么。
正午的陽光,盛大,猛烈。從屋子裡出來,乍一到外面,忽然有些眩暈。小改不由得閉了閉眼。這個季節,是北京最熱的時候。偏偏今年還閏六月,兩個六月,夏天更長了。
郵局旁邊,緊挨著地鐵口。地鐵五號線,這一站叫做立水橋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地鐵在這個城市漸漸蔓延開來,好像是蜘蛛結網似的,一點一點的,把四面八方連接起來。五號線貫穿城市的南北,壓力大,客流多,尤其是,從惠新西街南口,往天通苑方向,簡直是人滿為患。小改也是每天擠地鐵,好在沒有幾站地,忍一忍也就到了。
麵館里人挺多。老闆娘是一個精瘦的女人,化著濃妝。見了人,不笑不說話,聽上去,好像是陝北口音。小改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慢慢等自己的面。這家麵館門臉不大,跟郵局一樣,是小區臨街的底商租賃,也不過十幾個平方,收拾得倒是乾淨整齊。不知道是面的味道好,還是老闆娘的笑臉迷人,見面的生意頗不壞。房間里開著冷氣,玻璃窗上模模糊糊的,好像是一個人恍惚的臉。小改伸出手指頭在上面寫字,北京,後面是一個嘆號。小改的字不錯,秀麗工整,有點瘦。一隻蒼蠅飛過來,落在那個感嘆號上,猶猶豫豫的,並不飛走。桌子上有一隻玻璃瓶,看起來好像是裝過水果罐頭,要麼就是蜂蜜,被洗乾淨了,貯上清水,裡面養著幾枝綠蘿,枝枝葉葉,有十分精神。老闆娘端過面來,又殷勤地從旁邊桌子上拿過來醋和辣椒油,小改沖她笑笑。
老北京有一種說法,北邊好,北邊上風上水,風水絕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說法的緣故,北邊的人氣格外的旺。不說別的,只北五環這一帶,住宅小區就很集中。又緊鄰著地鐵,這邊的房價自然也水漲船高。用老吳的話說,瘋了,真是瘋了。早出十年去,這可是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哪。
盛夏時分,滿城的綠煙瀰漫,同天上的雲彩纏繞在一起,被日光照耀著,城市顯出了她柔軟的夢幻的氣質。車流在大街上流淌著,汽車殼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彷彿大顆大顆的水滴,慢慢融入洶湧的河水裡。
老吳已經吃完他的午飯,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濃烈的韭菜味兒。不用問,不是餃子包子,就是鍋貼餡餅。老吳喜歡帶餡兒的,尤其偏愛韭菜餡兒。老吳還好喝一口,也不是多麼過分,就是老北京二鍋頭。餃子就酒,越過越有。這是老吳的口頭禪。這會兒,老吳正靠在椅子上,抱著他的大茶杯,心滿意足地喝茶水。喝茶呢,老吳也是老習慣,喝花茶。紅茶綠茶老吳都不愛。老吳這個人,有那麼一點固執。
中午人不多。不過,這也說不好。有時候,偏偏是中午的時候人多。上班的人們趁午休時間溜出來,辦點私事,順便散步消食,也是有的。老吳專心喝他的茶,小改也並不坐回座位上,而是在櫃檯外面的那點空地上,開始做體操。其實也不是什麼體操,類似學生時代的課間操,這麼多年了,她早忘光了。她只不過是坐煩了,活動活動。像他們這樣長期坐著的,特別不好,有一句話叫做久坐傷身,就是這個意思了。老吳說歇會兒吧,甭減了。小改不理他。小改骨頭架子小,天生就不是那種能長胖的人。可是,小改還是十分警惕。對自己的身材,體重,她有著近乎苛刻的標準。她不能胖。她得綳著這股勁兒。她還沒有嫁人呢。她可不能像姐姐那樣。這些年,姐姐是早就胖了。女人不能胖。女人一胖,整個人就塌下來了。姐姐早就不打扮了。也不戴胸罩,一對乳房,鬆鬆垮垮的,沒有樣子了。有好幾次,她想提醒姐姐,可是,話到嘴邊,終於說不出口。老家生活艱難,姐姐哪裡顧得上這些。想當年,姐姐也是一個出挑的美人,容顏姣好,有楚楚風姿。這才幾年。
其實,嚴格地說,小改還沒有男朋友。那些個曖昧男們不算。曖昧男們熱衷的是捉迷藏的遊戲,一個藏,一個找,待藏的那個真的出來了,找的人卻又裝起傻來。剛開始的時候,小改也陪著他們玩一玩,微信多方便啊,語言若不夠,還有各種小表情小圖案,又有趣,又安全。在微信里,無論怎麼戲謔調笑,甚至調情調戲,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即便是每天給你送大把的玫瑰花,紅彤彤的心,熱辣辣的吻,都是半真半假,誰要是當了真,那才是真正的傻瓜。後來,小改漸漸地也就煩了,倦了。覺得,實在是沒意思得很。經歷了大徐,小改好像是有一點變了。好幾年了,對於大徐,她從來都是刻意迴避著。還有跟大徐的那一段往事,就好像是,一個傷疤,就長在她的心尖子上,看著是已經癒合了,可是那一塊到底是新肉,不能碰。大徐呢,後來也就慢慢涼下來了。大徐是什麼時候沒有音訊的呢,她努力想了想,竟然想不起來了。
前一陣子朋友圈裡有一個中國式相親價目表,都傳瘋了。大家都很氣憤,各種討伐,各種批判,各種不平之氣。小改默默看了,只是心裡一嘆。即便是沒有這個價目表,她怎麼不清楚自己的境況呢。她想起來,有一回,同學介紹她相親,是江蘇人,老家是蘇北的一個小縣城。文學碩士,在一家國企宣傳部門工作。見了一面之後,那人開始約她。兩個人感覺還不錯。這一次,小改很珍惜。她話不多,安靜,有點羞澀。喜歡低著頭,不大看對方的眼睛。偶爾拉手,也是被動的,像是受驚的小鹿,又慌亂,又膽怯,叫人不由得生出憐愛之心。那一回,趁著夜色,還是被那人吻了去。那人的吻,怎麼說呢,有點笨拙,有點莽撞,甚至有那麼點不得要領。夜色迷離。北京城的夜原來也這樣的叫人迷醉。小改半閉著眼,一顆心卜卜卜卜亂跳著。卻是略略放下心來。
這次戀愛,小改誰都沒有說起。老實說,在北京,她也沒有幾個朋友。大學同學,大都知道大徐那段往事,她也是忌諱。家裡人呢,她也不想說這麼早。她不是一個張揚的人。還有,時機不到。好飯不怕晚。她得慢慢學會耐心。她甚至憧憬著,以後,他們在哪裡買房,大的買不起,就買個小的,那種大一居,兩個人住也夠了。或者索性就先租著,以後有實力了,再慢慢考慮買。租呢,就在地鐵沿線,上下班方便,在北京,交通是個大問題。總之是,無論如何,不能先要孩子。兩個人還沒有立穩腳跟呢。不急,等過兩年穩定下來,再說。
然而,有一天,那人發來一個微信,說了分手的意思。考慮了很久,我們還是做朋友吧。話說得婉轉,可小改又不是傻瓜。他什麼意思?說分就分了,朋友,誰跟你做朋友。小改看著那微信,強忍著不流淚。憑什麼,憑什麼呢。兩個人一直好好的,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她想問一下那人,還是忍住了。在這件事上,男人比女人決絕得多。既然開口了,肯定是決定了。一旦他決定了,糾纏就什麼用呢。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她的一個心得是,這個時候,與其痴纏戀戰,還不如索性掉頭而去。痴纏的姿態雖說柔軟,可去意已決的男人怎會理會?只能讓人家生出厭煩之心。如果掉頭而去呢,說不定那人還會對那背影悵然惘然茫然,也未可知。
同學也發來微信安慰。她忽然疑心,是不是這同學告訴了那人,當年大徐的那一段。也不一定是有什麼惡意,可能就是那麼隨口一說,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被那人聽到耳朵里,記到心裡了。誰知道呢。她有心打電話過去問一問這同學,不想同學發來一堆語音,說是那人覺得小改老家農村的,將來負擔重。小改的工作也不大如意,工資低不說,也不大體面。同學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啊,算了,都過去了。都是安慰的話。小改的眼淚忍著,忍著,終於忍不住了,流下來,滴在手機屏幕上,花了一大片。
老吳的鼾聲一下子高起來,他自己卻被驚醒了,趕忙跳起來,帶的椅子一陣吱吱嘎嘎亂響。每天午飯後這小憩,老吳是雷打不動。客人多的時候沒辦法。在工作上,老吳還是一點都不含糊的。
下午顧客還是不多,稀稀落落的,有兩三個辦理個人業務的。夏天午後這一段,最是難熬。天熱,空調的冷氣又寒意太重,冷熱夾攻,叫人不適。有人進來,拿著兩張匯款單,要取款。小改看了看那金額,抱歉道,不好意思先生,現金不夠,今天取不了。那先生啊了一聲,說怎麼不夠,這才兩萬多。小改說我們小郵局,現金不多,要麼請您明天上午過來吧。我們一般上午現金還充足,下午就不好說了。那先生說,明天上午,明天上午我還有會,真是豈有此理。說罷忿忿走了。臨出門還說了句,小郵局!
老吳朝這邊看了看,做了口型。小改知道他是在罵人。有什麼辦法呢,可不就是小郵局么。這幾年,這種話,她也是聽多了。起先還生氣,後來也就不氣了。有本事就走,另謀高就。沒本事的話,就老實待著。這世上,人都得學會認領屬於自己的命運。不是嗎。
比方說,剛才那個先生,那種語氣,才兩萬多。才兩萬多。輕輕一句話,就是小改大半年的工資。也不知道,那先生是做什麼的,怎麼就那麼多匯款單,她記得,好像是稿費。那麼如此說來,那先生可能是寫文章的。作家?她拿不太准。那先生穿一件細格子襯衣,質地精良,頭髮乾淨,手指甲乾淨,看上去教養不錯。神情卻又有點寂寞,還帶著一種莫名的惆悵。要說作家,倒是有點像。誰知道呢。就沖他臨走那一臉怒氣,一臉鄙夷,又不像。小郵局。哈。
昏沉沉的,又困,又疲倦,一點精神都沒有。幸虧今天頭兒沒過來,可以稍微鬆口氣,偷偷懶。看看錶,都四點多了,外面太陽還是那麼大,陽光紛紛揚揚,金粉銀沙一般,把整個城市深陷進去。有微信進來,小改懨懨看了一眼,又是相親。她在一個相親群里,天天都是這種信息。怎麼說呢,就像人們調侃的,這幾年,她不是在相親,就是在相親的路上。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不是那種叫人驚艷的美女,只能算是,有幾分姿色,打扮起來,也自有動人處。京城裡,有多少這樣的女孩子?也有學院派的,也有淑女森女風的,文藝范兒的也有,小清新的也有,非主流的也有。大徐之後,她的衣品是上來了,可是囊中羞澀,只好淘寶。那些衣服怎麼能穿呢。有青春做底子倒還好,這兩年,年歲漸大,穿在身上,遠不是那麼回事了。
磨磨蹭蹭出門,下班。正是晚高峰。地鐵口彷彿一個巨大的嘴巴,把人們吞進去,吐出來。便道上堆滿了小黃車,挨挨擠擠的,叫人替它們窒息,好像是那小黃真的有生命似的。正走著,忽然見前面有個人眼熟,正蹲在地上。是那女的。小改以為她不舒服,剛要過去問,卻停下了。那女的素麵朝天,乾乾淨淨一張臉。穿一條花裙子,鬆鬆垮垮的,頭髮紮起來,腳上是一雙人字夾趾涼拖。樸素,家常,平凡,甚至平庸,在人群里,一點都不起眼兒。彷彿換了一個人。只有那雙手,小改是認識的。白皙纖細,手指格外長,指甲油是淡綠色的,好像十個淡綠的嫩豆芽,清爽水靈。正疑惑著,那女的臉上卻笑起來,沖著那邊招了招手。一個小女孩跑過來,穿著肥大的校服,也不怕熱,那個大書包在她背上一顛一顛的,她張著雙臂,彷彿生出了一對翅膀。
小改怔怔地看著那小人兒一頭飛進那女的懷裡。那女的摟著她,笑著,忽然抬頭看見了小改。慢慢地,她臉上的笑容僵硬了,凝固了。她長長的睫毛忽然垂下來,好像是一扇窗子,關上了。
小改慢慢後退,後退,哐當一聲撞在一輛小黃身上。才好像驚醒一般,轉身跑進地鐵。
巨大的轟鳴聲從地下傳來。地鐵開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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