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出來的丹青意趣：畫家韋丹意（1）

最新 01-25

最初認識丹意時，我覺得他是個清修的畫家。

2012年秋月，隨友人到丹意畫室。桂林畫院在路的盡頭，丹意工作室在畫院三樓的盡頭，往左再上僅一人寬且無採光的陡梯，一扇小門進去。裡面倒是意外的寬敞，方方正正的一大間，四壁皆白，無窗。山牆的那面是玻璃門，拉開，也就跬步之距，一人半高的牆杵在那裡。牆下放了個方凳。抬腳站上去，視線剛好能越過山牆，瞭望大美灕江，仁山不驚不詫，智水娓娓流淌；再一抬腳退下來，就一線天光，偶爾遊船遙遙的喧嚷。

世界盡頭的一方天地，站上去，望得見世界，退下來，一個人的城池。

畫室一角是古木茶桌和幾把老椅子，幾個蒲團，一些書。總是有茶、花生、核桃，還有個特別紅艷的石榴。我喜歡坐蒲團。他們聊著的時候，我就到屋正中靜置得大台前，翻翻看看。齊白石，普通人家園子里的瓜果蔬菜、各種小蟲，都被他用那麼飽滿的溫情和意趣一一描畫，動作都有表情，線條都是氣韻。看著看著，腦子裡就跳出一句話：這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樣的心境，眼裡才能得見這一界的生機啊！看著看著，心裡就湧上來一些東西——那種「涌」，有點類似在忙忙碌碌中，一低頭，心裡猛地一涌，思念不可遏制瀰漫了全身——這個「涌」，推上來的是一種生命狀態，完整的、由內而外、於舉手投足間、可行走世間的「范兒」，在你的小宇宙里彌散開來。

我轉頭看了看丹意，每天早上七八點鐘騎車到這「盡頭」，這一方天地，傍晚五六點鐘再騎車回家。中午樓下江邊小餐館的三鮮粉、油茶和魚都是不錯的。間或朋友來喝茶。

好一陣子看他畫的風景，似曾相識，但不滿，有未言之意。

後來看他畫的生肖動物，像太極。有些畫像芭蕾，芭蕾的美學，力量不斷的往上，但腿是修長的；芭蕾美學式的畫，力是向外張開、往上拔的，美在畫面。太極的美學，是落地生根的，是沉下來的，沉到地底下，入地三分，然後真氣上升，力量就出來了。丹意的動物是太極的美學。無論是豬還是牛，我看著，就氣沉丹田了，再看看，飄懸的心便放回肚子里去了。常常看，心無雜念清靜了。

但這清靜並非「枯禪」，而是望盡天涯、入地三分，然後出來的勁道，松而有趣。

這天一進門我就喜歡上這幅了，四方底上圓形的皇家專用黃，圓滿精緻，極具裝飾性。待丹意細講，原來是白居易《游紫霄宮》，最早的藏頭詩。每句的第一字，都是前句的末一字的一個「部件」，精製絕妙，無後人超越。

這組作品，讓我心裡又「涌」起了什麼，怎麼說呢，作品中趣味、雅興、文蘊、精緻、裝飾都有，但我心裡湧起來的東西很難表達，我好像來到一扇窗前，看見一種活法，若隱若現的身姿、聲音，一種在事功之外的審美的生活。透過這些作品，我似乎與那些早已遠去的生命和故事建立了一種聯結，不能穿越，也十分想將當下活成那種樣子。

看罷，丹意說坐下喝茶。我說這些畫弄亂了，我來收拾一下。丹意說不用。其實我是捨不得離開，想用手接觸摩挲那些紙張。

第二天清早，天還沒亮，我忍不住發微信給丹意，說實在喜歡第一幅，能不能讓我收藏呢？其實好喜歡整組，都想收歸自己，但也知道這樣太貪心。丹意竟然答應再作一幅一樣的送我，實在是歡喜。

一周後，丹意特意再創作了一幅，略有不同，這幅更精巧雅緻。並且加了印章「且歇」。「佛曰：歇即菩提。歇，給自己更多的空間、時間，歇，收斂，使精氣不亂外露……」真是命中了我，第一次去丹意畫室，見我氣息微弱，便講了「開口神氣散，意動火工寒」。常年講課，神氣散了。從那時我開始慢慢體味「止語「「止思」的精妙。幾年下來，略有收效。丹意也給自己留存的原作加了印章「處厚」——為人追求樸實、厚道。

作品的落款是「唐.白居易作。歲在丙申立冬丹意玩。」「白居易」之名來自《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激幸」，君子將自己置於平安境地順應天命，小人不顧危險追求僥倖。正值「立冬」，寒風蕭瑟冷雨霏霏，有了這份雅興，冬也鮮軟了，如紅泥小火爐，如雪中的一襲紅衣。「玩」呢，古人讀書皆為功名，而這玩，是修身啊。詩文「水洗塵埃道未甞，甘於名利兩相忘。心懷六洞丹霞客，口誦三清紫府章。十里採蓮歌達旦，一輪明月桂飄香。日高公子還相覓，見得山中好酒漿。」正是修道者的心境。

「威重如山嶽，厚質似虗愚」，岳即高大的山，虗即大丘，丹意的家鄉就是這種威重質厚的大山大丘，植入基因裡面了，丹意的畫也是從大山大丘里長出來的；愚就是傻傻的，有一句話叫「傻八極，楞功力」，動作非常簡單，傻傻地練，一招一式慢慢地練，一直練，功力就起來了。丹意沒有在紅塵中去精進，他把自己放在世界「盡頭」的山牆下，清修「沉」功，這一練就是十年，勁道就這麼慢慢出來了。

丹意寫了這十字箴言，說是自己的寫照。很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