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葉子的生命密碼
一段日子裡,味蕾的感覺發生著微妙的變化,似乎總在渴求著什麼。那是對水的期待,確切地說,是對水中揚起的某種馨香起了追蹤的記憶。那是茶的召喚,身體里已經產生了對茶湯里蘊含的某種對於身體構造到邊到拐的滋潤所激發的依戀。
真是神奇的葉子。我常這樣想,出神地看著杯子里飄浮著的茶葉片兒,似有靈魂出竅的超脫感。自然萬物皆有靈性,此話我深信著,只是對於茶葉的靈性,生命中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真正觸及到。
老家不是產茶區,村落周邊有些零星的山場,方圓幾十里地看不到成片連山的茶樹。好在大自然並不吝嗇對於生靈的恩賜,每到春暖花開日,總能看到母親欣喜地採摘散落于田間地頭的幾棵茶樹。小時候很少去想這事,原來一直以來喝著的紅紅的茶水,就出自母親之手。記得有一次,母親將採摘來的鮮茶葉攤放在家裡,過了段時間,碧綠的葉子蔫了似的,然後,母親就像過年前夕炒凍米一樣,在鍋里翻炒起來。一邊翻炒,一邊還喃喃自語,很不自信的樣子。
像母親這樣的家庭主婦,基本上居家過日子的日常所需,凡能自制的便不會去買。茶葉便是。因為老家不產茶,曾經有山裡人擔著茶葉來挨家挨戶售賣,滿以為多少會賣出一些,卻是失望而去。那時我才知道,村裡人都像母親這樣,每在冬去春來之日,總是不聲不響地從不知哪兒冒出來的零星茶樹上「淘」回了一年所需的飲品。
後來到茶區工作後才知道,當年母親自製的茶葉,簡直粗獷得無法言說,製成的茶葉沒有一點外形觀瞻之美,觀其色,長年敞開存放於一個竹製簍里,黑得像一團焦葉。與自己手中像工藝品一般的鮮嫩綠茶相比,老家的茶顯然上不得檯面。可轉念一想,村裡的家庭主婦們一定不會想到這一層,她們所想的,只是為了滿足身體的某種需要,所製作的,只是作為日常繁重勞作中的陪伴,一種身體最基本、最強烈的需求。
記憶里,廚房裡那隻土陶大茶壺已不知有多少年了,外表落上厚厚一層未知的保護層,整個看起來黃中透黑,還泛著淡淡的黃。每天早上,母親都將它灌得滿噹噹的,隨手放入一小撮黑呼呼的茶葉,似乎唯有如此,新的一天才算真正開始。小時候我不喝茶,打心眼裡看不起茶簍里那一堆黑黢黢而又乾癟的葉子,還有那寡淡的味道,怎麼著也不及甜絲絲的糖水那般誘人。讓我費解的是,就是這樣貌不驚人的一碗茶,卻是父母親那一代人離不了的東西。尤在夏日裡,父親勞作歸來,身上像著了火似的,老遠就能感受到一股濃烈的熱氣。進得門來,父親必定急慌慌地鑽進廚房,迫不及待地從碗櫃里抽出一隻藍邊大碗,扳起大茶壺的手柄順勢前傾,淡紅的茶湯汩汩而出,漫及碗邊戛然而止,端至嘴邊仰頭便飲,頓時喉結處響起「咕咚咕咚」之聲,嘴角邊來不及吞入的茶水漫過下巴,順其頸項混入一身的汗水中。
一碗茶下肚,父親方才長長吁一口氣,彷彿半日來的焦燥暑氣已然掃去。這種炎熱中的清涼之感,唯有經歷了暑熱侵襲,方能體味到身體對於一碗涼茶的渴望。從長輩們的身影里看得出,祖祖輩輩的傳承中,因為有茶的陪伴,才使得夏日耕作的艱辛尚不至於深重到無以為繼,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因為一碗茶湯對於身體感官的慰藉,才更加堅定了通往明天的無限遐想。
生命離不開水,人類謹記著水是生命之源,然而自人類社會開啟文明之旅,對於水的需求不再那麼純粹。自從有了第一片茶葉,先人的飲品便豐富了起來,人類的姿態便優雅起來,人們的身體便輕盈起來。一片葉子在人們心中的地位變得如此起伏跌宕起伏,由最先作為祭品到菜食,再到宮廷專供飲品,直到如今百姓日常所需,穿行流連於雅俗共賞之間,足以印證生命的豐富性。
世上萬物在生命力旺盛的時候,通常感覺不到它脆弱的一面。我們習慣於從別人的悲戚中感念生命之輕,而忘了這種感念的對象隨時都會降臨到自己頭上。但茶葉不會那麼無序地揮灑青春,它們從泥土裡吸收營養,借著陽光雨露的滋潤豐富著自己的身體,努力為下一輪的演變積聚著力量。吐出芽尖的那一刻,生命就散發出蓬勃之勢,在人類極盡之能的各種手法中,成熟的美噴薄而出。母親的手法極其簡單,只是有樣學樣地模仿著,全然不懂其中的奧妙。而如今,綠茶的飄逸、紅茶的醇厚、白茶的清爽、黑茶的凝重,像五彩斑斕的雲朵點綴著生活。或許受著環境和氛圍的感染,我也漸漸愛上了喝茶。因忌著胃部不適,我尤為鍾愛發酵茶如紅茶、黑茶等。
日常居家,閑來無事,常常對影獨飲。雖沒有酒的濃烈性情,而一杯溫熱的茶湯在手,觀其形貌、品其色澤、思其性狀,亦有浮想之態。在非極度乾渴的狀態下品茶,品的是生命的律動。那一刻,似乎也能聽得到「咕咚咕咚」的聲音,那是生命密碼得以詮釋所激起的物語嗎?誰也說不清,或許就是。(2018年1月20日星期六)(圖片選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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