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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牛歷險記》:借我一生 細嗅薔薇

編輯按:

周末看了動畫片《公牛歷險記》,主人公費迪南是一隻可愛暖萌的小牛,它有愛,願聞花香,心中有他人,毫無攻擊性,一點也不像個鬥牛。但卻在最終的鬥牛場上,完整躲過鬥牛士的進攻,並因為去嗅花香、向後退讓這幾個簡單的動作,打動人類,最終回到自己的主人妮娜小姑娘身邊。這個給孩子看的故事,讓大人們看到奉行真善美,為自己帶來恩惠與幸運的可能。

細嗅薔薇,這個動作很柔軟。余光中先生說,人生如幽谷,有薔薇才能燭隱顯幽,體貼入微;有薔薇才能看到蒼蠅搓腳,蜘蛛吐絲,才能聽到暮色潛動,春草萌芽,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

同時,人生又如戰場,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住腳跟,在逆風裡把握方向……余光中先生認為,完整的人生應該兼具猛虎和薔薇兩種境界,能動也能靜,能屈也能伸,能微笑也能痛哭,能複雜也能很純真。費迪南這頭小牛,居然給每個成年的我們上了美好的一課。那就是柔軟有時可以打敗堅硬,溫暖會打敗殘酷,寬闊會打敗狹隘,愛會化險為夷

縱使心中有猛虎,也請求你,借我一生,細嗅薔薇。

原標題《猛虎與薔薇》

文丨余光中

摘自《長長的路 我們慢慢走》

英國當代詩人西格夫里· 薩松(Siegfried Sassoon,1886—1967)曾寫過一行不朽的警句: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譯成中文,便是:「我心裡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如果一行詩句可以代表一種詩派(有一本英國文學史曾舉柯爾律治《忽必烈汗》中的三行詩句:「好一處蠻荒的所在!如此的聖潔,鬼怪,像在那殘月之下,有一個女人在哭她幽冥的歡愛!」為浪漫詩派的代表),我就願舉這行詩為象徵詩派藝術的代表。每次念及,我不禁想起法國現代畫家昂利? 盧梭(HenriRousseau,1844—1910)的傑作「沉睡的吉普賽人」。假使盧梭當日所畫的不是雄獅逼視著夢中的浪子,而是猛虎在細嗅含苞的薔薇,我相信,這幅畫同樣會成為傑作。惜乎盧梭逝世,而薩松尚未成名。

我說這行詩是象徵詩派的代表,因為它具體而又微妙地表現出許多哲學家所無法說清的話;它表現出人性里兩種相對的本質,但同時更表現出那兩種相對的本質的調和。假使他把原詩寫成了「我心裡有猛虎雄踞在花旁」,那就會顯得呆笨,死板,徒然加強了人性的內在矛盾。只有原詩才算恰到好處,因為猛虎象徵人性的一方面,薔薇象徵人性的另一面,而「細嗅」剛剛象徵著兩者的關係,兩者的調和與統一。

原來人性含有兩面:其一是男性的,其一是女性的;其一如蒼鷹,如飛瀑,如怒馬;其一如夜鶯,如靜池,如馴羊。所謂雄偉和秀美,所謂外向和內向,所謂戲劇型的和圖畫型的,所謂戴奧尼蘇斯藝術和阿波羅藝術,所謂「金剛怒目,菩薩低眉」,所謂「靜如處女,動如脫兔」,所謂「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所謂「楊柳岸,曉風殘月」和「大江東去」,一句話,姚姬傳所謂的陽剛和陰柔,都無非是這兩種氣質的註腳。兩者粗看若相反,實則乃相成。實際上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兼有這兩種氣質,只是比例不同而已。

東坡有幕士,嘗謂柳永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東坡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他顯然因此種陽剛和陰柔之分而感到自豪。其實東坡之詞何嘗都是「大江東去」?「笑漸不聞聲漸杳,多情卻被無情惱」;「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這些詞句,恐怕也只合十七八女郎曼聲低唱吧?而柳永的詞句:「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以及「渡萬壑千岩,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又是何等境界!就是曉風殘月的上半闋那一句「暮靄沉沉楚天闊」,誰能說它竟是陰柔?他如王維以清淡勝,卻寫過「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的詩句;辛棄疾以沉雄勝,卻寫過「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的詞句。再如浪漫詩人濟慈和雪萊,無疑地都是陰柔的了。可是清囀的夜鶯也曾唱過:「或是像精壯的科德慈,怒著鷹眼,凝視在太平洋上。」就是在那陰柔到了極點的《夜鶯曲》里,也還有這樣的句子:「同樣的歌聲時常——迷住了神怪的長窗——那荒僻妖土的長窗——俯臨在驚險的海上。」至於那隻雲雀,他那《西風歌》里所蘊藏的力量,簡直是排山倒海,雷霆萬鈞!還有那一首十四行詩《阿西曼地亞斯》(Qzymandias)除了表現藝術不朽的思想不說,只其氣象之偉大,魄力之雄渾,已可匹敵太白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也就是因為人性裡面,多多少少地含有這相對的兩種氣質,許多人才能夠欣賞和自己氣質不盡相同,甚至大不相同的人。例如在英國,華茲華斯欣賞彌爾頓;拜倫欣賞蒲柏;夏綠蒂· 勃朗特欣賞薩克雷;司各特欣賞簡· 奧斯丁;斯溫伯恩欣賞蘭多;蘭多欣賞布朗寧。在我國,辛棄疾欣賞李清照也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但是平時為什麼我們提起一個人,就覺得他是陽剛,而提起另一個人,又覺得他是陰柔呢?這是因為各人心裡的猛虎和薔薇所成的形勢不同。有人的心原是虎穴,穴口的幾朵薔薇免不了猛虎的踐踏;有人的心原是花園,園中的猛虎不免給那一片香潮醉倒。所以前者氣質近於陽剛,而後者氣質近於陰柔。然而踏碎了的薔薇猶能盛開,醉倒了的猛虎有時醒來。所以霸王有時悲歌,弱女有時殺賊;梅村,子山晚作悲涼,薩松在第一次大戰後出版了低調的《心旅》(The Heart』s Journey)。

「我心裡有猛虎在細嗅薔薇。」人生原是戰場,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住腳跟,在逆風裡把握方向,做暴風雨中的海燕,做不改顏色的孤星。有猛虎,才能創作慷慨悲歌的英雄事業;涵蘊耿介拔俗的志士胸懷,才能做到孟郊所謂的「鏡破不改光,蘭死不改香!」同時人生又是幽谷,有薔薇才能燭隱顯幽,體貼入微;有薔薇才能看到蒼蠅搓腳,蜘蛛吐絲,才能聽到暮色潛動,春草萌芽,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在人性的國度里,一隻真正的猛虎應該能充分地欣賞薔薇,而一朵真正的薔薇也應該能充分地尊敬猛虎;微薔薇,猛虎變成了菲力斯旦(Philistine):微猛虎,薔薇變成了懦夫。韓黎詩:「受盡了命運那巨棒的痛打,我的頭在流血,但不曾垂下!」華茲華斯詩:「最微小的花朵對於我,能激起非淚水所能表現的深思。」完整的人生應該兼有這兩種至高的境界。一個人到了這種境界,他能動也能靜,能屈也能伸,能微笑也能痛哭,能像二十世紀人一樣的複雜,也能像亞當夏娃一樣的純真,一句話,他心裡已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1952 年10 月24 日夜

以上部分文字摘自余光中先生50年散文精粹《長長的路 我們慢慢走》,圖片來源於網路,轉載請註明來源《長長的路 我們慢慢走》。

願你慢慢走路,好好生活。

致人生路上獨自遠行的你。

作者簡介:余光中,在生命里從容漫步的詩人,在時光中暢快漂泊的旅客,出生於南京,祖籍福建永春。一生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至今馳騁文壇已逾半個世紀,涉獵廣泛。其文學生涯悠遠、遼闊、深沉,是當代詩壇健將、散文重鎮、著名批評家和優秀翻譯家。新書《長長的路 我們慢慢走》已出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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