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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鄭往事——漢中鄉土文學巨獻、原創文學

作者:tianyayid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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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離喜妙樂地

驕陽似火,白子寒帶著李之楠行走在歇馬鄉白沙寨附近的土路上。

歇馬鄉位於南鄭縣中部,漢山山麓。這裡大部分屬於低山丘陵,處處綠樹清溪、鳥語花香。雖然正值炎夏,但走在這裡的路上,多數時候處在濃蔭之中,倒並不覺得有多熱。

李之楠放了暑假後,本來是在李小猛的診所里給幫忙收拾個雜物或是偶爾跑個腿兒。前兩天白子寒忽然來了,不但把他祖傳的制膏藥秘方對李小猛傾囊相授,還帶了一大袋子難得的草藥,把李小猛感動得一個勁兒沖他叫「哥」。白子寒待了一天就要走,李之楠玩心大起,硬要纏著跟白先生去「雲遊」一番,白子寒拗不過他,想想這次去的地方也不遠,就帶他同行了。

白子寒這次行程的起因源於將近十天之前的一次邂逅。那是8月6日,農曆六月十九,觀音菩薩得道日。凡是供奉觀音菩薩為主神的寺廟,每年會有三大法會,即農曆二月十九——觀音菩薩生日,農曆六月十九,農曆九月十九——觀音菩薩出家日。位於南海區境內,八號廠跟前的「小南海」就是一處觀音道場,每年三大節時,都有大量信眾前往參拜。當然啦,延續咱們以前的邏輯,凡是在某種稱謂前加個「小」字,便與本尊有著天壤之別。而南鄭的小南海之所以被稱為「海」,只不過是用來形容一處溶洞暗河深潭而已,若再論及廟宇規模和佛事活動來,比之位於浙江普陀的南海觀音道場,只怕要在這「南海」二字前面再加上128個「小」字了。不過,山不在高,有「吹」則名。進入90年代以來,南鄭的領導們急欲將本縣打造成「旅遊大縣」,對縣域內可開發的自然和人文景點加大投入和宣傳。像小南海這種兼具自然和人文雙重價值的景點,更是宣傳和建設的重點,一有商業化運作模式和市場資金的注入,這個小山溝立馬就熱鬧起來了。

白子寒站在觀音洞前面,看著一群群紅男綠女嬉笑打鬧著來來去去,只覺著胸口陣陣煩悶。剛才從公路邊拾級而下時,已經被兩側數不勝數抱腿圍攻的乞丐煩得透透的了,終於到得谷底,居然讓他這魯班爺碰上了掄大斧的——四五個「半仙」圍過來,對白子寒的英姿大加讚美,繼而指出白璧微瑕,需要如何破解云云。白子寒本欲舌戰群雄,終於還是忍了,在「半仙」們的白眼中飄然而去。進到大雄寶殿、觀音殿,只見又有「僧人」擺攤抽籤,白子寒越來越氣悶。跪在觀音像前,白子寒自言自語:菩薩啊,你老人家的頭上咋落了這麼多的灰塵,哎!……忽然,只聽旁邊跪著的一人似乎也在自言自語: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該來的遲早會來,理它幹啥!白子寒心中一動,知道這人是故意說給他聽,聽他語氣似乎深通佛理,當下便跟此人打了個招呼,到殿外攀談。

這一談之下,白子寒震驚不已,這人的見地竟如此精闢,言辭似乎故作粗陋,卻直切要害,倒把白子寒原來的一些信條盡數推翻了。

從小南海回來後,白子寒心緒難平,好在當時雙方互通了姓名和地址,要找去也不難。否則,豈不要把他給活活憋死。

一路打聽到了歇馬鄉元山村,白子寒遠遠看見一個老農在水渠邊洗鋤頭,背影很像那人。到跟前一瞧,正是他這些天來念念不忘的那位「良師益友」。白子寒懷著激動和虔誠的心態向他打招呼:徐忠武大哥,可算找到你了!誰知,這人竟沒有一點反應,連正眼都不瞧白子寒一眼,扛起鋤頭就走。白子寒趕緊拉著李之楠趕上去,加大嗓門叫道:徐大哥,我是那天跟你在小南海見過的白子寒,我專程來找你……可是,前面的徐忠武簡直就像個聾子,徑直過了獨木橋,繞過一小片竹林,進到一棵巨大的皂角樹下的簡陋小屋裡。緊接著,就聽見「嘎吱、嘎吱」兩聲關上了門,「哐當」一聲上了門閂。

白子寒和李之楠面面相覷,搞不清楚到底什麼狀況。過了片刻,徐忠武在屋裡悠閑地哼起了「為救李郎離家園」,似乎是故意奚落屋外的兩人。白子寒讓李之楠坐在樹下,獨自上前叩門。但任憑敲門聲大作,徐忠武一直哼到「花好月兒圓」,又改成成「蘇三離了洪洞縣」,好像這世界只有他一人存在。白子寒嘆了口氣,朗聲說道:徐大哥,我只是想來請教你一些問題,你這倒是做什麼嘛?!屋裡的徐忠武乾咳兩聲,終於回話了:響鼓不用重鎚敲!你應該已經看出了我的態度,識相的還是趕緊打道回府吧!

白子寒道:徐大哥,難道你是吝嗇你的那些知識嗎?可是我覺得,現在只有你能解開我心裡的那些疑問,你要是不嫌棄,我拜你為師,一定真心誠意向你學習!李之楠頭一次見到白先生如此腆著臉求人,心裡忒不是個滋味兒。徐忠武又乾咳一聲,說道:嘿嘿,收徒弟我倒是不反對,但是要收也要收資質好的人,如果收些庸才、蠢材,那不是把我的老臉都要丟光!李之楠氣血上涌,「霍」地站起來,朝白子寒喊道:師父!……白子寒趕緊向他打手勢,並拉住了李之楠的手臂。

徐忠武的聲音又從屋裡傳出來:那天跟你在小南海一聊,我就知道你此生跟佛無緣!嘿嘿,既然無緣,又強求個啥!回去該幹啥幹啥吧。一直都把情緒壓製得挺好的白子寒聽了這話,胸口像被重重擊了一錘,說話都有些顫抖了:徐大哥,你說我是蠢材,這我相信,我本來就不聰明(聽上去很違心吧)。但你要說我跟佛無緣,這我可不承認——我八歲時便能背下《心經》(註:全稱《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是一部言簡意賅的大乘佛法經典),十三歲通讀《金剛經》和《維摩詰經》,從此發清凈心,立誓要探索佛法真諦。十七歲入初禪,之後堅持不懈,現在已到三禪……徐忠武似乎頗不耐煩,他打斷了白子寒:好啦,好啦,我薅了一下午的草,這陣困得很,不想聽你長篇大論。聽你的話好像還不服!嗯,你說你已經練到三禪——「離喜妙樂地」了是不是,那就離「六神通」不遠了啊?!這樣吧,六神通中有「他心通」,我現在就教你一招「攝心術」,你要能在今天天黑之前學會,我就開門迎你進來。要學不會,嘿嘿,你也就知道自己是塊什麼料了。

第三十九章 非想非非想處地

白子寒趕緊抖擻精神,準備洗耳恭聽。徐忠武那略帶沙啞的嗓音從屋裡傳來: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從誇張的抑揚頓挫中彷彿能看見他搖頭晃腦拍大腿的不屑神情。連李之楠都聽出來了,這是個屁「攝心術」啊,分明就是眾人皆知的《心經》嘛!他看看旁邊的白子寒,只見他目不斜視,身體微微前傾,竟像在聆聽至高無上的真理一般,不禁輕嘆了一口氣。

徐忠武把這一大段沒用的話羅唣完後,大大地打了兩個哈欠,又接著說:這就是攝心術的全部口訣了,把它好好背熟,然後靈活掌握,就可以用了。剛才白子寒明明說過,他八歲便能背《心經》,徐忠武此時的說法真不知是何用意。只聽白子寒問道:多謝徐大哥的傳授,只是我這人天性駑鈍,一時半會難以融會貫通,你給我的時間又太短,還望你好人做到底,再稍微點撥點撥。徐忠武又不耐煩了:點撥點撥?沒聽見我老人家說得嗓子都啞了嗎!哎,蠢材就是蠢材!先去給我整點水來再說!

白子寒趕緊取了掛在屋檐下的葫蘆瓢,拎起空水桶,跟李之楠一起到屋後不遠的小溪打水。水提到門口,白子寒正準備問徐忠武是喝涼水還是燒熱的,屋裡聲音傳來了:哎,蠢材,話沒聽完就跑去打水!跟你說一下,我老人家只喝無根水,其他啥子水喝了都要拉稀!無根水就是雨雪霜露之水,白子寒當然知道,李之楠也依稀記得電視劇「西遊記「里提到過這個概念,兩人對視一眼,不禁苦笑。白子寒笑著說:徐大哥,老天爺這陣沒有賜無根水,我把這個打來的水給你燒開了喝,絕對不會喝壞了肚子。徐忠武怒道:老天爺沒賜,你不會自己造無根水嗎!啥子都等老天爺,人還長個腦殼做啥!聽我說,讓水從離地一丈以上的地方跌落三次,充分跟空氣接觸,效果跟無根水差不多。

白子寒聽罷,目光四下遊走,最後停留在皂角樹最靠下的那個橫生枝杈。他目測了一下,這個樹枝離地大概有四米左右,而且很粗大,也沒長刺。白子寒在山裡住了多年,爬樹不在話下,立刻到窗邊雜物堆里找了根繩子別到腰裡,又拎了另一個小水桶過來,然後「蹭蹭蹭「幾下就上了樹。到了橫枝上,白子寒俯身其上,兩腿夾樹,讓後放下繩子,讓李之楠幫到水桶系繫上面。把水提上來後,傾瀉而下,李之楠在下面用另一個桶接住,如此往返了五次。

兩人像耍猴一樣折騰了半天,終於造好了「無根水」。徐忠武很合時宜地吧嗒吧嗒嘴,故作虛弱地說道:哎呦,再等一會兒,我老人家都要給渴死了!整個啥哪門這麼慢!窗子沒有閂,整好了就從窗子里遞進來!白子寒從樹上溜下來,剛才上去時只說沒看見有刺,下來時沒防備在樹杈陰面埋伏的皂角刺,把左手虎口幾乎要刺穿了,鮮血直流。他顧不上看傷口,趕緊舀了一瓢「無根水」,掀開窗戶,雙手捧著葫蘆瓢恭恭敬敬遞了進去。

只聽徐忠武「咕嘟咕嘟」一陣牛飲,然後笑著說:你這傢伙還有點耐心。皂角樹南面菜地邊上有我栽的「金不換」,趕緊去整點先把手敷上。那天在小南海的談話中,徐忠武得知白子寒頗懂中醫,認個草藥應該不在話下。白子寒應了一聲,立馬就去採藥了。「金不換」就是「三七」,治療外傷出血效果很好。白子寒把采來的三七莖葉嚼爛,敷在傷口上,用一條手巾大概包了一下。

李之楠拉著白子寒的左手腕,一陣陣心疼。這時,「嘎吱」一聲響過,門開了,徐忠武走了出來。李之楠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只見這老人大概六十多歲,精神很好,無論相貌還是打扮,跟普通老農沒有二致。徐忠武緩緩走過來,把手搭在白子寒肩膀上,柔和地說:老弟,為了學個攝心術——他指指白子寒受傷的手——你值得嗎?白子寒有點受寵若驚:值得!徐大哥,只要能在修習佛法的道路上前進哪怕一丁點兒,我幹啥都願意!徐忠武嘆了一口氣,輕輕搖搖頭:哎,難道你還不明白,剛才我已經給你演示了一遍「攝心術」,被「攝心」的就是你啊!

白子寒著實驚得不輕,手上的疼痛一下子感覺不到了。徐忠武在旁邊的樹墩子上坐下來,緩緩說道:今天我們只把佛理往簡單了說!老弟,你聽過「盲人求白」的故事嗎?白子寒搖搖頭。徐忠武繼續說:有一個盲人,老聽見別人說「白」,但他自己不知道「白」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於是,他到處去問別人。有個人告訴他說,「白」就像糖一樣,盲人就找來糖,結果嘗到糖是甜的,盲人就說——哦,原來「白」是甜的啊!又有人告訴他,「白」像棉花,盲人摸到棉花是軟的,就說——哦,原來「白」是軟的啊!還有人告訴他,「白」是白鵝身上的顏色,盲人碰到白鵝,後者「嘎嘎」叫著跑了,盲人就說——原來「白」是「嘎」、「嘎」、「嘎」啊!……

白子寒微微點點頭,聽徐忠武接著說下去:我們都知道,釋迦牟尼那一天在菩提樹下悟道,然後他就有了無上智慧,成為了佛祖。那他到底看到了什麼呢?大家把他看到的東西叫「實相」,也可以說是心的真相或智慧的終極力量。但他老人家沒辦法把他所看到的「景象」拍張照片給我們看,只能描述給後人,之後的高僧大德悟道後,也只能敘述他們的「感受」,卻並不是我們親眼所見,就像剛才講的「盲人求白」。這個盲人得到的信息越多,反而可能讓他對真相更迷惑。

要想見到真正的智慧之海,唯一的辦法就是修鍊自己的心,最後跟佛祖一樣親眼去「看」到它。你知道,三界九地的最高境界是「非想非非想處地」,單從字面上看,舍離了有所想和無所想,空出心念,才能接納最純粹的智慧。把人的心比成波濤洶湧的大海,這時朝裡面扔上一兩個小石子,肯定一點反應都看不出來。只有當大海風平浪靜,沒有一絲波瀾的時候,才能察覺最細微的變化。

讓自己的心不起波瀾,那不是單靠「離欲去愛」就能做到的。老弟,你自認為拋棄了普通人的生活,你就能一心一意參悟佛法了嗎?剛才那個小小的測試,你就被我耍得團團轉,試問,這人的心裡沒有弱點的話,又如何能被別人「攝心」,聽憑別人擺布!你最大的弱點就是……

忽然,徐忠武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被李之楠手裡的物件牢牢吸引住了。良久,他才顫聲問道:娃兒,你這手裡,這東西,是從哪裡來的?

第四十章 狹義相對論

李之楠手上拿的,是九姑給他的那串木欒子。平時,他幾乎沒有把這東西帶在身上過,更別說拿出來把玩了。

李之楠是個好學生,不需要家長和老師施加任何壓力,他自己對學習充滿了興趣,有著充足的學習動力。上了初二以後,多了一門物理課,這讓李之楠一下找到了心靈的方向。物理學那種「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探索精神十分對李之楠的胃口,他越來越為之痴迷。物理課的正常教學進度已經遠遠滿足不了李之楠的求知慾,當其他同學還在糾結於運動和靜止的相對性時,他已經把借來的初三物理課本基本學完了。到初二下學期,他又把張明飛堂姐的高中物理課本全部看了一遍。大概一個多月前,他接觸到了「狹義相對論」,煩惱也就接踵而來了。

要研究物理學,必須借重於數學工具。李之楠的數學水平還在初中階段,要想徹底搞明白高中乃至大學階段的物理知識,顯然是不現實的。狹義相對論是現代物理學最皮毛的部分,李之楠已經摸到這座山腳下了,可是既看不到上山的路,又不想撤回去,這可就兩難了。這小子整日冥思苦想,想要靠邏輯推理和簡單的抽象思維來解決問題,把自己搞得又有些獃滯了。

白子寒來到李小猛那裡後,忽然發現李之楠的狀況竟然有點像四年前那樣。細問之下,得知李之楠並不是偷著又去練氣功,而是思慮過度。白子寒對李之楠內心的了解程度,甚至超過李小猛,他當年曾反覆告誡這孩子遇事別鑽牛角尖,碰到一時搞不明白的事情先放過,沒想到他又栽在這個弱點上。當下背過李小猛和劉曉曼,細心對李之楠加以開導。白子寒知道李之楠有一串木欒子,就讓他帶在身上,每日至少數300遍,借這種單調的重複動作來分散心神。

李之楠雖然很不喜歡徐忠武,但是想想也沒必要跟他隱瞞什麼,就一五一十地把他從九姑那裡受贈木欒子的過程講了一遍。李之楠說完後,徐忠武兀自像泥塑般呆坐不動,半晌沒有動靜。

屋外小竹林里鬧喳喳的麻雀子終於把屋裡的三人從沉寂中揪了出來。徐忠武態度大變,利用屋裡極其有限的食材給大家湊合著煮了一鍋挂面湯。招呼著白、李二人吃完了清湯寡水的晚餐後,徐忠武給他們講起了關於自己的故事。

常言道:樹挪死,人挪活。人們在原有的生活環境里過得太艱難的時候,就會想到別處尋覓機會,自古至今都是這樣。漢中這地方雖然是魚米之鄉,但是照樣有窮有富,窮的始終要佔大多數。早年間那些窮得不行的漢中人,只得到外地去討生活,常走的路線有四條:一是向西北經甘肅兩當往寧夏和河西走廊方向行進,二是越過秦嶺進關中,三是向南入川,四是到東北方向加入到「走西口」的大軍中。其中第一條路線走的人最多,而第四條路線則是最艱辛、也是最容易改變命運的道路。

徐忠武的曾祖父和祖父就是靠走西口而發家。他們在「葯都」亳州收購價廉物美的中藥材,然後跟眾多的在全國各地搜羅物資的晉商們一樣,向北穿過恆山雁門關,再經殺虎口一路北上,最後到達中俄貿易集散地——恰克圖。因為殺虎口、府谷口等長城以北的關口被稱為「西口」,所以這條行程就被稱為「走西口」。

到了徐忠武的父親這一輩,家道就像當時的國運一樣衰落不堪了。祖上在漢中城裡置的幾處房產都被賣掉,所得資金不斷地壓在貨款上面,即便如此,生意還是越做越萎縮,到抗戰時期,家業幾乎被敗光了。

講到這裡,徐忠武把牆角的一個柜子打開,從裡面摸索出一張嚴重泛黃的照片,給白子寒他們看。白、李二人看第一眼沒什麼,再看下去心頭一震,然後冷汗涔涔而下——那是一張舊社會的結婚照,新郎長袍馬褂,新娘頂戴花翎。仔細辨認下,新郎應該就是年輕時的徐忠武,但是,那個新娘,那奇怪的身形、扭曲的五官、圓瞪的雙目……分明就不是個——活人!

徐忠武講到:民國年間,有一種極其醜陋的封建習俗在中原一帶死灰復燃,那就是——配陰婚。

亳州城裡有個姓紀的藥材批發商跟徐忠武的父親徐德厚相交莫逆。在徐德厚的生意做得還算順風順水的時候,紀老闆把自己唯一的女兒跟徐德厚的小兒子(就是徐忠武)訂了娃娃親。但是,僅僅過了不到兩年時間,徐德厚的大兒子和二兒子相繼病死,徐家從此一蹶不振。又過了三年,盧溝橋事變爆發,這時候,生意做到有些窮途末路的徐德厚孤注一擲,拿幾乎是砸鍋賣鐵的所有本錢進了一大批貨,繼續走西口。結果,還沒到雁門關,就被閻錫山的部隊給搶了,差點沒把小命也給搭上。徐德厚老兩口帶著年僅九歲的徐忠武,惶惶如喪家之犬,還好紀老闆施以援手,讓他們寄於籬下,但是娃娃親的事卻再沒提過。

轉眼到了1946年,紀老闆的掌上明珠忽然得癆病香消玉殞。紀老闆夫婦平日里愛女成狂,再加上他們又是極其封建迂腐之人,此刻竟然提出說徐忠武跟女兒已有婚約,即便女兒死了,也要跟徐忠武拜堂成親。

可憐那昏昏綽綽的徐德厚,自知人在矮檐下,又得紀老闆承諾說讓徐忠武繼承他的家產,竟然就答應了這樁荒唐的「婚事」。紀老闆請人給亡女精心打扮,用杆子撐住身體,跟徐忠武照了在當時非常奢侈的「結婚照」。不僅如此,紀老闆還遍請親朋好友和街坊鄰居,在眾人面前,紀夫人說了這樣一段話:忠武賢婿入贅我紀家,從此便生是紀家人,死是紀家鬼,哪個淫娃蕩婦要敢覬覦我賢婿,先得問問我女兒的陰魂答不答應!此言一出,徐德厚恍然驚醒:這是要永絕徐忠武的後路啊!按照當時人們普遍的迷信程度,誰敢去挑戰一個並不存在的亡靈呢!

這時,人群中忽然有一個留著「清湯掛麵頭」的女學生站了出來,對紀夫人高聲說道:表舅媽,你們的做法恐怕不妥吧!現在是中華民國,不是墮落的滿清,你們居然還讓活人為死人守節,不以之為恥嗎!紀夫人臉色陡地一變,隨即又勉強擠出點笑容:哦,是淑媛啊!你小孩子家,不懂這些事的。這女學生不依不饒:表舅即將升為薦任官第七職等,若是讓行政院知道這檔子事情,不知會作何感想?!其實,所來眾人看見徐忠武那凄凄惶惶的神情,早就有些憤憤然,畢竟配陰婚這種事本就是富豪權貴侵凌弱者的一種手段。誰都知道,此時正值國共談判期間,聯合政府似乎即將建立,國民政府內部極力粉飾太平,向國內外展示自己的「民主」和「進步」,所有官員無不謹言慎行,大家不禁暗暗為女學生叫起好來。

這女學生就是後來在南鄭山中的九姑——鍾淑媛,她一語擊中紀老闆的命門:像他這種捐來的文官,本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好不容易有了升遷機會,若真被行政院抓到污點,只怕多年努力就要付諸東流了。鍾淑媛的父親在軍界任職,要想打個小報告可說是易如反掌。紀老闆越想越怕,趕緊把這場鬧劇草草結束了事,還對鍾淑媛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令尊大人。

徐德厚一家搬出了紀宅,開始準備回到南鄭老家。但是,他們連回家的盤纏都湊不齊了,只好暫時到幾個大的藥行打零工掙錢,沒過多久,全面內戰開始,想要橫穿小半個中國回南鄭就更不可能了。

徐忠武幹活的那家藥行緊鄰著一所夜校,那段時間,鍾淑媛在夜校為普通民眾免費授課,徐忠武每天幹完活後就到那裡去「蹭課」。

一開始,出身膏粱之家的鐘淑媛對任人魚肉的徐忠武心存憐憫,她想讓這個比她大一歲的小夥子多學些文化知識、多接觸先進思想,從而當自己命運的主人。很快,她發現,徐忠武的記憶力、理解力遠超常人,而且他求知若渴,經常找鍾淑媛借各種書來讀。徐忠武原來學過一段時間的「四書五經」,有一定的文字基礎,現在視野越來越開闊,他的人生觀也開始悄然改變。

其實,這個夜校同時還是「民盟」(民主黨派之一)的一處地下聯絡點,鍾淑媛便是民盟的成員之一。蔣介石不斷迫害、暗殺民盟骨幹成員(如李公朴、聞一多、於邦齊等),使得民盟的地下活動進行地異常艱難。到了1947年下半年,徐忠武在鍾淑媛的引薦下加入了民盟,但是,國民黨政府對各民主黨派的「清洗」也到了白熱化階段,連民盟總部都被迫解散了,只有各地方組織和盟員還在苦苦支撐。

無時不在的死亡威脅沒有摧毀民主人士們的意志,徐忠武和鍾淑媛躲過了一次次的追捕,跟國民黨政府做著艱苦卓絕的鬥爭。倆人在出生入死間相護、相知,直到相戀,在渦河邊的東釣魚台,他倆許下海誓山盟。

1948年底,徐忠武越來越認同共產主義思想,並最終決定加入共產黨,要隨同二野往南方作戰。而鍾淑媛卻被民盟臨時總部召往香港接受任務。倆人在亳州城南破敗的陳摶祠前依依惜別,恰在這時,蒙城縣九鼎靈山寺的住持和尚打這裡經過。因為鍾淑媛的母親信佛,曾多次請這位和尚來講經,所以他認識鍾淑媛。和尚看看他二人,他們也看看和尚。忽然,和尚開口問道:鍾小施主,你二人可是要離別嗎?

第四十一章 月騷

鍾淑媛稍感詫異,很快又釋然: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每一次的離開都可能是永別,所以人們在臨別時格外悵然。這老和尚應該很容易就能看出他們倆寫在臉上的不舍。她朝和尚點點頭。

和尚做了個揖,緩緩說道:小施主,我寺曾屢受令堂施捨,我也多次見過你。今日見你二人神色,似乎頗有「緣盡」之感。老衲略通卜筮,你們若信得過我,何妨寫上一字讓老衲為你們推測吉凶。鍾、徐二人聞言,心下都是一震。他們正值如膠似漆的熱戀中,分開片刻便覺度日如年,此次分別,即便不舍,可也早已做好了約定,終有相會之期,何來「緣盡」之說呢!

鍾淑媛看看徐忠武,後者朝她使了個眼色,鍾淑媛立刻會意:他是想說,任他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也休想叫我們分開,管他老和尚怎麼說呢!徐忠武看那和尚仍在等著,就隨手撿了根樹棍,他望了一眼不遠處的陳摶祠(陳摶是道教祖師之一),腦子裡忽然掠過源自道教的一個成語「一元復始,萬象更新」,於是,就在地上寫了個「元」字。

和尚凝視地上良久,長嘆一口氣,自語道:一切早已註定,我輩又何必勉強呢。他抬起頭,看著面前二人,一字一頓說道:以後,你二人若有,若有心中苦悶難解,可到九鼎靈山寺來尋我,我會為你們講經去惑。徐忠武他倆聽了,相視一笑,心裡說:我們心中要是有了苦悶,只要一見到對方,立刻雲開霧散,聽你講經能有個屁用!只聽和尚繼續說道:我再送你們一偈,相信你們終有一天會明白的——因「緣」而相遇,因「元」而相誤。為緣困一生,原來終是空。可惜和尚當時只是說了這段偈語,並沒寫出來,因此徐忠武和鍾淑媛都還以為第二句里的「元」還是「緣」字。

徐忠武離開亳州後不久,就在一次會戰中受了重傷,經搶救保住了性命,後被送往張家口進行恢復治療。四個多月之後,他剛能下地走路,便迫不及待地趕到亳州的那所夜校,此時距離他跟鍾淑媛的約定之期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然而,一直待在亳州的徐德厚告訴了兒子一個消息——大約兩個月之前,鍾家和紀家(鍾淑媛的外祖父家族)那些當官的人們,悄悄派人回來接走家眷,準備移居台灣。而鍾淑媛的父親則冒險親自回來了一趟,並且還帶著女兒!鍾淑媛當晚來到徐德厚的住處,把不知從哪得來的那張徐忠武的「婚紗照」交給徐德厚,讓他轉告徐忠武說:且保管好這張照片,這是黑暗舊社會的罪證,藉此時時提點自己,反封建的道路還很漫長,要勤勉上進、善修其身,切勿再墮為混混逐逐之輩!以後,也勿以我為念!……

徐忠武不相信鍾淑媛就這樣拋下自己到台灣去了。全國解放後不久,他把雙親送回南鄭,然後就返回亳州,甚至還偷渡到香港,到處苦苦尋覓伊人的下落。一直找了九年多,萬念俱灰的徐忠武去到九鼎靈山寺,跟仍然健在的住持和尚修習了幾年佛法,然後回到老家潛心參悟,漸漸地,終於把心中的那份牽掛「放下「了……

李之楠在92年的暑假期間跟柳燕又去了九姑那裡一次,那時,九姑把她的身世跟這兩個孩子詳細講了一遍。在她的敘述中,「徐忠武」早就不在人世了。略感困惑的李之楠把九姑所講的內容向徐忠武大致複述了一遍。

原來,鍾淑媛當年被民盟總部委派的最後任務就是隨同她的父親去台灣,然後伺機搜集各種情報。她很明白,在當時的環境下,一旦去了台灣,就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到大陸,為了不耽誤徐忠武的未來,她才跟徐德厚說了那番話。到了台灣後,國民黨迅速清理「姦細「,就連共產黨派去的那些地下工作精英們都被迫害殆盡,更別說民盟這種小團體了。鍾淑媛一條情報都沒搞到就面臨殺身之禍,幸虧她父親想辦法讓她混上美國商船,逃到了檳城(註:位於馬來半島上的一個城市,有大量華人居住)。十多年後,她終於碾轉回到了大陸。

徐忠武曾經告訴過鍾淑媛,他的老家在「南鄭縣元山」,因為在解放前,人們對「鄉」和「村」的概念還有些模糊,所以在稱呼某個地名時常常不加後綴區劃,好在那時的南鄭縣面積甚小,也沒有第二個叫「元山」的地方。但是,過了這些年,鍾淑媛已經只依稀記得那個地名有個「元」字,她到了南鄭找人一打聽,問到的所有人都把目標指向「元壩」——她哪裡知道,雖然元山村還在1961年建制的新南鄭縣的範圍內,但是這個縣跟徐忠武以前提及的「南鄭」完全不是一碼事了。

鍾淑媛沿著錯誤的指引來到元壩,竟然還真的打聽到了一個叫「徐忠武」的人!而且這個人據說也是跟著父親在外跑單幫做生意的,已經於50年代中期離世,家中再無其他親人。鍾淑媛認定了那個被葬在兩棵高大的冬青樹後面的人就是她日思夜想的情郎,已過而立之年的她登時心如止水,決定要在墳冢附近結廬,日夜守護著心上人的孤魂。

之後的若干年裡,她跟當地的農民一起參加勞動,憑藉從外公一家耳濡目染得來的醫術為當地人診治疾病,漸漸在元壩站住了腳。當然,其間歷經的種種艱辛也是數不勝數。

等到複述完,李之楠自己也想明白了,這都是源於陰差陽錯的巧合——因為一個「元」字,九姑被誤導到元壩,而且剛好打聽到了一個同名同姓,又有一些相同經歷的人,就這樣,她跟徐忠武咫尺天涯,幾乎蹉跎一生。

徐忠武聽完,也明白了師父當年說的偈語的意義。

「您正在收看的是——鳳凰衛視中文台。「李小猛聽著這充滿磁性的男中音,心裡湧起陣陣」豪邁「之情(那時的其他電視頻道都還沒有像鳳凰衛視一樣隔一會兒就報台名)。還有不到一個月,他就要跟劉曉曼結婚了,他倆在大河坎租了個稍大點的房子,添置了些簡單的傢具和電器作為婚房。曉曼爸媽經歷了這些變故,現在只想趕快把女兒嫁出去,排場要不要都無所謂,他們把嫁妝錢直接給了女兒,讓他們自己去買東西,隨後只要在娘家辦幾桌酒熱鬧熱鬧就行了。劉曉曼知道李小猛愛看電視,就給他買了個大彩電,還裝了有線電視,可把李小猛給樂壞了,他每天一從診所回來就守在電視機前寸步不離。

李小猛最愛看的就是鳳凰衛視,因為它的信息量大,內容新穎。但是鳳凰衛視整天愛弄些車軲轆話,這幾天,翻來覆去老在做一個名字解釋——「月騷「:存在於西方傳說中的一個精靈,高不過兩三寸,長著少女的容顏和身形。她有著甜美撩人的歌喉,每到月圓之夜,於荒郊野外以歌聲吸引路人,然後攝其魂魄。鳳凰衛視整這段話是給一個音樂節目做宣傳,意思是我這節目里的內容也跟月騷一樣能聽得你」靈魂出竅「。

這一天,劉曉曼回娘家去了,李小猛一個人早早就睡了。在夢裡,他來到一個特別荒僻的地方,遠處滿是灰沉沉的森林,近處雜草叢生,四下不見人煙、無聲無息。忽然,一陣悠揚的歌聲從朦朧的滿月那邊傳來,他循著歌聲一直走過去。眼前出現了一條小河,河邊的一塊大石上,坐著一個長發的女人,正是她在唱歌。那女人緩緩轉過頭,竟然是一張讓他無比熟悉的臉龐!李小猛恍然驚醒,嘴裡還不自主地喊著——紅霞!

他的心狂跳了將近十分鐘,額頭上滿是冷汗。終於緩過了這股勁兒後,李小猛不禁笑自己:都怪白天電視裡面那些話,讓自己做這種怪夢。他睡意全無,乾脆起來倒了杯水,到三樓天台上看月亮。

圓圓的月亮散發著鵝黃色的柔和光芒,月亮外面套著一圈七彩光暈。李小猛回想起剛才那個夢,這麼多年了,亡妻的面容仍然那麼清晰地印在腦海里。他趕緊敲敲自己的頭,命令大腦裡面只能出現劉曉曼的形象。可是今晚的大腦似乎有些不聽話,兩個女人在他心裡開始角力。李小猛覺得有些煩悶。但他並沒煩悶多久,因為從北邊,靠近漢江那邊,傳來了一陣溫軟的歌聲。

歌聲越飄越近,李小猛的心越抽越緊。那分明是趙紅霞哄孩子睡覺時最愛哼哼的搖籃曲,連那聲線、那節奏,都很像、很像……

李小猛忽然感覺有一股力量從心裡墜到腳上,他狂奔下樓,向漢江的方向跑過去。剛繞過幾棟房子,他驀地停住——前方不遠的法國梧桐下,一個女人背對著他,正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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