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隨感-三代名臣與救不了的朝廷
首先，要從乾隆這位幸運的皇帝說起。在英國馬嘎爾尼使團兩次覲見他、幾乎一無所獲後，英國勛爵得出了一個有點酸卻頗有遠見的結論：「中華帝國是一首陳舊而又古怪的一流戰艦，在過去的150年中，代代相繼的能幹而警覺的官員設法使他漂浮著，並憑藉其龐大與外觀而使四鄰畏懼。但當一位才不敷用的人掌舵領航時，便失去了紀律與安全。它可能不會立即沉沒，可能會像殘舸一樣漂流旬日，然後在海岸上粉身碎骨，但卻無法在其破舊的基礎上重建起來。」
四十年後，乾隆帝的孫輩-道光皇帝，作為大清帝國的新船長開啟了馬嘎爾尼預見的衰落的歷史航程。首先向它發難的是英國人。
兩次鴉片戰爭中橫空出世的第一代名臣
林則徐、葉名琛是中國近代史之初也是兩次鴉片戰爭期間兩位重要的、與西方列強直接打交道的著名大臣，他們的經歷大起大落、富有傳奇色彩。上任之初他們千恩萬寵於一身，國家戰敗後他們又被千夫所指、恩寵盡失，落得個悲慘結局。
他們的經歷富有戲劇性。卻也開始暴露出中國最後一個王朝走向衰亡的必然性。
先說林則徐林大人吧。
林則徐是當時或許也是整個中國近代史上最傑出的政治家之一。這位進士出身的福建人，在近三十年的官宦生涯中一直在雲南、浙江、江蘇湖廣等地做官，因清正廉潔被當地民間稱為「林青天」。在被任命為禁煙欽差大臣之前，其實他已經在兩湖總督任上清繳了大量商販鴉片，在嚴懲本國煙販和吸食者戰線做出了突出貢獻。越來越飽受鴉片之弊困擾的道光皇帝倍加賞識，遂委任其為欽差大臣，奔赴禁煙第一線。
說來鴉片很早就進入中國，但只是用於麻醉治療之用。清王朝的沉淪腐敗、百業凋敝、人心渙散，使國外吸食鴉片惡習風靡全國。巨大的需求量，讓西方特別是英國商人覓到了機會。他們不顧中國政府的禁令，大規模與日俱增地向中國走私鴉片。鴉片，很快就扭轉了英中貿易的大幅度逆差，變成了越來越大的順差。
這次雄心勃勃、志在必得的林則徐面對的不僅是國內土鱉煙販，更要面對極為強悍和他並不了解的外國鴉片商及背後的堅船利炮和不可一世的大英帝國。林則徐當然也未料到他個人和國家將因此面臨著一場巨大的災難。
其實，林則徐在廣州上任後，禁煙工作還是比較有策略、有步驟，對洋人雖不屑也還是有理有節的。先對國內煙販和走私者雷霆打擊；然後通過外國報刊書籍儘可能了解西方，請美國教士翻譯《國際法》中的有關違禁物品的處理和宣戰權利的三個章節；兩次致函維多利亞女皇，在信中寫道：貴國如此嚴厲的禁止鴉片，為何縱容不法商向我國大量走私鴉片？請女皇陛下嚴禁本國鴉片商人的不法行為。據說，兩封信都未到達英女皇手中。不過，即便看到信的英女皇也不可能改變英帝國早已藏不住的野心。
林欽差隨後給了廣州英國鴉片商一個三天內交出全部走私鴉片的期限。還獎罰並重給了一個每箱五斤茶葉的獎勵。英國人軟硬不吃，沒有理會這個期限。林則徐立馬派軍隊包圍了躲著350名洋商的英國商館。重壓之下的英國商務監督義律以英國政府的名義要求英商交出全部鴉片，以解一時之圍。
在廣州城沉浸在虎門銷煙的亢奮之中時，萬里之外的英國旋即啟動了戰爭的準備和集結。
林則徐在英國遠征軍抵達中國後不久，就被道光帝當作替罪羊撤職發配到新疆伊犁。道光僥倖地以為撤罰林則徐事情也就過去了。豈知英國人要的不是面子，《南京條約》才是英國人的目標所在。
戰爭的過程和結局慘不忍述。英國人25艘軍艦和總共1萬名士兵，從廣州沿海岸線一路攻城略地一直打到上海，再進入長江直抵南京，驚慌失措的大清在英軍炮艦上籤訂了賠償英方鴉片和軍費、割讓香港、開放五口岸等第一個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
看看《南京條約》的內容，你就知道，鴉片並非英國打這場侵略戰爭的真實目的。條約中與鴉片有直接關係的只有一條。沒有鴉片的誘因，英國也會找到其它冠冕堂皇的理由，用大炮轟開中國的大門，冠冕堂皇的從中國得到他們所想。這是資本原始積累階段的本性決定的。
國家和個人的劫難，讓林則徐對西方國家的強大和中國的落後有了刻骨銘心的認識。但是他已經失去了再次重振旗鼓、抵禦外侮的機會。否則，他也許會請美國傳教士將只翻譯了三個章節的《國際法》全部譯出來。也不再會鬧出「洋人的腿打仗時不能彎曲」的笑話。
林則徐依然是他那個時代已經開始破敗的大船上最傑出、最優秀的船員。但他不了解西方國家除了炮艦外到底強在哪裡，更無從知曉洋人為什麼強？幾年後道光帝把他調到遠離海岸和洋人的陝甘當總督，再後來他又以年高病弱之身，應詔前往桂林鎮壓天地會起義，病逝在赴任的路上。林則徐一生把抵禦外來侵略和維護清朝統治當作解除「內憂外患」的兩大己任。林則徐畢竟是傳統儒家思想培養出來的進士，畢竟沒有更多的機會直接感受、深刻了解外面的世界。但他的思想依然比同時代的絕大多數官員和文人甚至比他更年輕的葉名琛更高遠開闊。他仍是那個時代最傑出的政治家和民族英雄。
一個偉大民族英雄出現的同時，也是滿清王朝被列強欺辱瓜分、走向衰敗的開始。
「六不」總督葉名琛
葉名琛當兩廣總督比林則徐晚十年。和林則徐一樣進士翰林出生，前半生仕途順風順水，為官也清廉，頗受皇帝賞識，1852年做到兩廣總督。被推到這個看似風光無限、身後卻是萬丈深淵的崗位上時，好運也就到頭了。
據說他對付太平軍有兩下子，殺人如麻。但是，碰上了軟硬不吃、只講「物競天擇」和實力的洋人，他前半生所積攢的豐富施政經驗和手段不靈光了。和前輩林則徐的大義凜然、雷厲風行比起來，葉名琛的格局和風範要差了一截。
他對付洋人的策略有點老子的「無為而治」的味道，被後人概括為：「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相臣肚量，疆臣抱負，古之所無，今亦罕有」的六不總督。
五岸通商，去上海寧波福州廈門的洋人早就住進城裡了。唯獨他負責的廣州進不了城。葉總督回答洋人公使，不是我不讓進，而是廣州的老百姓堵住城門不讓進，我有什麼辦法？洋人們很生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開了中國大門，廣州城卻進不去。葉大人總是軟硬不吃，水火不進。一要求與他見面，就被各種理由拒之門外。去找別的官員，又會被推回到葉名琛那裡。按大清體制，只有他葉名琛有資格跟洋人交涉。法國公使要求見面，十五個月沒見到人，更別說談事了。
葉名琛和朝廷的綿柔太極，一步步把洋人柔到了狗急跳牆、非開戰不可的地步（很可能是裝的）。1856年英國公使包令在沒有得到英國政府准許的情況下，以亞羅號事件為借口，先重創廣東水師，又轟開了廣州城。
憤怒的民眾一把大火焚燒了外國商館。
這正是英國和列強們等了好幾年的機會。第一次鴉片戰爭得到的實惠，已消費了十年。他們需要開放更多的口岸、更低的稅率、更多的在華利益。同時他們對這個葉總督和當前的體制也受夠了，他們的各種要求提了這麼多年，一直是推三阻四、有去無回、泥牛入海。他們要在京都安營紮寨，有事直接和皇帝和中央大員聊，聊不通就把軍艦開到天津衛聊。
英國法國派出了聯合遠征軍，美國和俄國沒有派軍隊但派出了使團。第二次鴉片戰爭就這樣開打了。
英法聯軍，沒遇什麼像樣抵抗攻下了廣州城。葉名琛著頂戴花翎朝服端坐在官衙大堂之上，等英國人的到來。英國人也算給葉大人一點面子，讓他穿著朝服直接把他請上軍艦。軍艦還要繼續北上打仗，就把他運到了印度加爾各答。在加爾各答，他寫詩，作畫，頗有士者風範，直到從中國帶來的糧食吃光，於是絕食，「不食周粟」而死。
要說這個表現，雖比不上前輩林則徐、關天培壯懷激烈，但比晚清那麼些軟骨頭要強得多。但咸豐帝不待見他，連大多數史學家也貶看他。
起碼，他比起破城之後留在廣州當漢奸的清軍將領穆克德訥和廣東巡撫柏貴有雲泥之別吧？這哥倆兒在英法聯軍佔領廣州之後，在聯軍的卵翼之下當起了名副其實的傀儡政府首腦，而且一干就是三年。這應該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傀儡政府。
英法聯軍攻佔廣州後，一路向北直接攻佔了天津。在炮艦威逼下，驚慌失措的朝廷分別與英國、法國、美國和俄國簽下了《天津條約》。
簽完約後，洋人一走，咸豐帝就後悔了。
第二年洋人們前來換約時，在雞毛蒜皮的如何進京路線問題上，雙方產生了衝突，還開炮打死打傷了400多英國士兵。這又讓列強逮到一次好機會。英法聯軍再次派出遠征軍，先攻佔天津後，長驅直入攻下北京。咸豐帝落荒而逃。找不到談事的皇帝，英國人就想扶持一個漢人新皇帝，被法國人俄國人勸阻。結果是圓明園被付之一炬。很快，在北京列強們又簽下了《北京條約》。大清又賠上了比《天津條約》還多的銀子、割讓了九龍、失去了更多的權益。更糟糕的是，俄國人借調停機會，連哄帶嚇讓朝廷批准了失去30多萬平方公里土地《璦琿條約》。
不待見葉名琛的咸豐帝一口氣批准簽署了比他父皇道光帝更為不堪、更恥辱的《天津條約》、《北京條約》、《璦琿條約》。對洋人提出的在北京建公使館的要求，這位年輕的咸豐帝最擔心的，竟是外國公使從房子里用望遠鏡窺測宮裡的動靜。
兩次鴉片戰爭，雖只隔了不到十年，卻使朝廷、大臣、官員們對洋人的態度和表現發生了巨大而複雜的變化。在林則徐和葉名琛兩名總督身上生動表現出來。仔細想想，葉名琛的行事風格並不怪異，也不可笑。他敏銳地意識到，西方列強們在修約背後，對中國有更多更大的要求，他作為一個地方官員沒有權利當然也不想與各國公使們商談。這正是他那個位置上，皇帝想讓他做的。作為朝廷重臣的葉名琛還真是執行皇帝旨意的典範。只是晚清這條大船在這種無為而治和西方列強只講實力的攻勢下不可避免地迅速衰落。
更耐人尋味的是，幾乎同一時段，島國日本也正在飽受著來自英國、法國、荷蘭、美國人的一通輪番打擊。日本確實地盤小了點，第一次鴉片戰爭使英國人把目標轉向中國，美國人趁虛而入。1853年美國准將佩裡帶領遠征軍直抵日本江戶，雖沒有開炮，但迫使日本開啟了封閉的國門。
十五年後的1868年，日本在一通內亂後，取得了明治維新的成功。
幾乎同時，在西方列強暫時消停和平息太平天國捻軍回民起義之後，大清在第二代更富才華和實力的大臣們主導下，也開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中興時代」。這代有實力有機會改變歷史走向的重臣能走出歷史的宿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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