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問我要錢
作者 火然
編輯 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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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睡得晚，下半年便要參加秋招了，未免忡忡於自己還沒一個能拿得出手的代表作。今早10點半，我正做噩夢，突然接到母親的一通電話。
「跟你商量個事。」
「你說。」
「你那兒還有錢嗎？」
「我存有一些。」
「給我一些吧。你爸廠里沒關工資，我要買豬。」
「好，我醒來給你轉。」
電話掛斷，我再無睡意，被子涼，我翻身鑽了進去。以前，都是我主動給父母打錢，他們生活不易，作為獨子，我一邊念書一邊打工，反正年輕辛苦些也不打緊。但漸漸的，父母變得依賴我，先是父親旁敲側擊地告訴我他需要經濟支持，後是要我買手機、充話費，一點一點，到了今日。
父母與我的關係，是非常複雜的。見過許多在極度貧寒的環境中，一家人還能緊緊依偎的團結，但誠實地說，我們不是那樣。我萬分理解紀錄片《歸途列車》的結尾，作為留守兒童的長女，緣何與父親在除夕夜大打出手。因為支撐我們的，無關乎愛，而只是責任感，是為之嗟嘆卻不可推卸的責任感。
在我的家庭里，沒有應該，只有必須。
2009年1月，我以總分年級第三名的成績，被蘇州市某重點高中免試錄取。但與此同時，我接到初中校方的通知，由於我戶口在重慶，保送只針對本地學生，於是我的保送名額取消，讓給後面的人。
消息真令人失望。父母那時在江蘇打工，作為外來人口，我理應去教學條件極差的民辦的農民工子弟校。也不是不能去本地小孩讀的中學，只是要給校長孝敬3000元的「建校費」。母親看出了我對讀書的渴望，決定支付這筆費用，我清楚地記得，校長辦公室給的票據上印著藍色的「自願繳納」四個大字。
不知十年前的3000元是怎樣的概念，我只知父親常在我耳邊提這筆錢，三番五次地念叨：「我們為你創造了很好的條件，你要怎麼做自己心裡清楚。」看得出來，他心疼錢，委實不願看到自己的血汗錢石沉大海。我也確實沒給他丟臉，初中三年，但凡考試，必拿獎狀。
父親在我心中，是個市井小民的角色，一點點的付出，便生怕被人遺忘。他常跟我講「孝子要報養育之恩」的道理，讓我給他洗腳、洗衣服、燒飯，我無一不照做。不做，他便罵我「讀書讀到牛背後」，勢要撕爛我的書。於是我十三、四歲就開始思考，人可以只對父母負責，而不喜歡父母嗎？
蘇州那邊的學校給我下了逐客令以後，我也有點高興，高興的是總算可以遠走高飛。重慶是我的家鄉，可我沒覺得親切，天下烏鴉一般黑，2月入學，重慶那邊的中學也要我繳3000塊的「建校費」。6月便是中考，沒時間跟學校討價還價，我們也「自願」繳了。
江蘇的基礎教育和重慶不太一樣，比方說物理，兩個地方學習的範圍就差異很大。但這沒難倒我，我自學能力還行，在入學之初便把我沒學過的東西一概補齊。第一次月考，我年級第一，除了語文，其他學科都將近滿分。
重慶中考滿分是750，考上690分就可以順利地進入「一三八」，也就是市裡最好的高中。我估摸了下自己的狀況，是有望進入三中南開中學的（也就是王俊凱就讀的那所學校）。我喜歡南開中學。
重慶中考要考體育，50分，這是我的弱勢，我不愛運動。為了達到自己的目標，每天晚上10點下了晚自習，去操場練跑步、擲鉛球、立定跳遠。我心胸燃燒著熊熊的渴望，我要去我想去的地方，我要爭取屬於我的自由！
晚上11點半，回到宿舍洗漱一下，再打開我的小檯燈，繼續溫書。中學的規定是12點以後全部熄燈，不允許學生再學習。室友都是些不愛念書的傢伙，他們說沒見過我這樣拚命的人，便對我十分同情。其中一個男生提議道：「這樣吧，以後你看你的書，我反正要玩手機，就幫你放風。宿管阿姨來了，就叫你一聲，你記得關燈。」
這辦法很好，我躲過了很多次宿管的檢查。可有一天，我還是被查到了。宿管進門，勒令我關燈。第一次我關了，等她走了，我再開燈。約是過了十來分鐘，她竟然又來，暴怒：「叫你關燈你怎麼不關！」
「老師，我還有一點點就看完了。」
「不行，你趕緊關！」
「老師，您再給我十分鐘嘛。」
「我給你們班主任打電話，你要遭學校處分。」
「老師，我真的還有一點點就看完了……」
講到這裡，我哭了起來。
室友們爬下床，紛紛幫我求情。「老師，他是新來的，腦殼有點木，你莫要跟班主任告狀。」宿管沒理，沒收了我的小檯燈。那一晚，我坐在地上，借著走廊的日光燈溫書，直到室友酣睡。
次日，我果然被班主任通報批評。他批評完，全班都在笑。他說：「曉得有些同學刻苦，半夜一兩點還要看書，但不值得學習！你要在寢室看邁，個人悄悄咪咪地看嘛，遭寢管老師逮到起，人家還要來訣我！」
我實在不是那種天資聰穎、一點便通的人，相反，我笨手笨腳，學東西只能靠下蠻力。好在努力終有回報，從中考前的摸底考試來看，我覺得自己差不多能行了，南開中學我勢在必得！
只是這時又來了一則學校通知，書面話我已記不太清，但意思很明確：為保證高中部的生源質量（那所中學既有初中也有高中），提高985升學率，但凡填報「一三八」等市裡重點高中的學生，一旦落榜，本校概不錄取。鐵了心要考出去的學生，須跟家長一起在學校簽訂一份合同，保證屆時學校不錄取，是家長、學生和校方共同協商的結果。
我們那時是先填志願再考試，為了保險起見，大家一般把本校當做墊底。簡單來說，就是學校想辦法留下初中部的優秀學生，尤其是那種膽子小的。
我當然要簽那份合同！我分數那麼高，誰要在一個縣城裡埋沒啊！我應該去的是南開！
就在通知下發的第二天，班主任就讓有意願考出去的學生，寫一個姓名交上去。我毅然決然地交了。下午，我就被班主任叫到了辦公室。
「來，坐！」他非常客氣地給我沏了杯茶，面帶笑容，我卻看出了陰險的眼神。
「老師，我還有卷子沒寫完。」
「沒事兒，坐嘛，你這個成績還做撒子卷子嘛！對了，你媽老漢兒那邊囊個樣哦？」
「挺好的。」
「在外地打工挺辛苦哈！」
這一句聽得我腿軟。我雖愚鈍，但也知道了他幾分意思，他必然是接到教導主任的指示，來給我做動員工作。我不會動搖的。
「老師，我想去南開。您不是說，年輕人要有自己的目標，並努力實現它嗎？」一字一句，我講得真真切切。
「哈哈，明人不用指點，響鼓不用重鎚，逗不跟你繞彎子咯！我曉得你媽老漢兒在江蘇打工，一年才找好多錢嘛？你只要留下，學校把3000塊建校費還給你，高中學雜費也給你全免，三年每個月還給你發500塊生活費。不是我們嚯你，你要是同意，馬上籤合同！」
教育工作者真厲害啊，懂得給人以所需。沒有人會比我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處境，離開父母以後，我每月省吃儉用，一個禮拜100塊的生活費，用到周日，我還能剩40多塊。我比絕大多數人都知道貧窮是什麼滋味，我也比絕大多數人都知道絕境中求生存是哪般感覺。
很快，班主任聯繫到了我的父母和舅舅，跟他們分享了我的成績、我的吃苦勤勞，順便誇了一下我的家長教導有方，最後把跟我說的同樣的話，告訴了他們。
家長來學校簽約的那天，是一個周六。按照以往，周六我會在教室溫書，寸步不離。我同桌也是個成績優異的學生，他母親幫他簽約的時候，給他打氣：「兒子你也不要緊張，你老漢兒認得巴蜀中學的領導，考不起一三八直接到巴蜀去。」（巴蜀中學也是重慶市赫赫有名的學校。）
還有一位同學姓李，數學很好，喜歡在數學考試中跟我比賽誰做得快，非常可惜，他沒有一次贏過我，我心裡暗暗嫌棄他做得又慢又差。我以為他家境很好的，因為他總給我一種非常自信的感覺，可簽約那天，他父母也來了，像我這種深山農民家裡出來的娃，一眼就能認出同類——他父母一定是農民，厚厚的指甲蓋兒是深黃色的，手掌粗糙且蛻皮，常下地的人的手，洗凈了大多這樣。
班主任一定跟他父母說了什麼，許是類似的台詞，父母非常猶豫，遲遲不肯落筆。我猜，是李同學把二老「騙」過來的，二老不知狀況，還在審奪那幾萬塊錢的分量。
「快點簽噢！」李同學等了很久，焦急地拉住父親的手，好讓他在紙上按下手印。他是非常堅定的人，下決心要做的事，任何人都不可阻撓。好在，他父親儘管面露難色，但也終於寫下了名字，嘟囔著說：「你這娃娃呀，犟得很。」
我呢？
我選擇留在了本校。原因是家長們串好，再跟我講的那番話：「你去南開還不是為了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那你現在就可以減輕父母的經濟負擔，為什麼不呢？人要學會面對現實。」
是啊，人要學會面對現實。在簽另一張就學合同的我，宛如被倒賣到集市的牲口。儘管他們一再強調「這是你自己做的選擇哦，將來不要怪我哦」，但我除了妥協還能如何呢？那個「責任」是他們渴望我背負的，而他們是可憐的人，可憐之人的目光，內心越柔軟，越難拒絕。
我與父母的關係太複雜，就像發生了一場地震，我們困在一個角落，這時有一個小口可以讓我脫身，他們著急地讓我爬出去，再巴望著我把他們救出來。他們哪怕不明著跟我釋放求救信號，我都是非救不可的。這便是我說的「責任」。
那年中考，我的總成績是728分。簽了約的同桌、李同學，都如願考上了南開，我由衷為他們感到高興，也為自己感到羞恥。
我想，我真是一個沒骨氣的年輕人。南開中學，並非我人生中為了父母放棄的第一個理想。許多年前，我在街上看見一把吉他，好想好想買，學著彈。母親警告過我，除了讀書什麼都別想。我也知道，他們難以承擔一把吉他的費用，所以直到今天，我仍舊是樂盲一個。
許多年後的今天，我依然在為我的家庭不斷妥協。也誠如我所要見到的那樣，父母的人生逐漸轉好。而懦弱的我，則試圖在溝溝角角的退讓當中，曲折地、徐徐地完成自己的心愿。小時候覺得山路最難走，長大以後才知道，心路更難走。
數日前，我室友給他父母買了新手機，他說他很幸福，為自己深愛的家人奉獻，真是一件幸福的事。他順帶問我，你寄錢給母親，你不會感到幸福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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