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能隱居晦處才是最大的光明
惟讀書則可變化氣質
——曾國藩
評
點
此文作於道光三十年十月。
曾國藩有兩個特別不一般的朋友,一為郭嵩燾,一為劉蓉。這兩個人與曾氏的關係,筆者曾在相關的評點中有過介紹,此處不再贅述。
養晦堂為劉蓉的居室名。晦,原為昏暗、不明亮之意,引申為不求顯達榮耀、甘於默默無聞做普通人。養晦,即培植晦居之心性品德。古人多有晦處之志,如朱熹便自號晦庵。
為什麼要安於晦呢?曾氏的文章從這裡開筆。曾氏認為,凡有血性的人,都希望能做人上人,厭惡處在社會底層而嚮往高位,厭惡貧窮而希望富貴,厭惡冷寂而企盼名聲赫赫。這些都是世之常情。但從來也有某種君子一類的人,常常一輩子自處幽遠之地,寂寞地深藏不露。難道這些人生來與別人的性情不同嗎?其實,他們眼中看見的是宏大,知道眾人所爭奪的那些都不值得過於計較。
曾氏接下來說,《論語》中記載,齊景公擁有四千匹馬,但死後無人稱頌;隱居首陽山最終餓死的伯夷叔齊,人們至今懷念他們。依據孔子的這個觀點可以推論,自秦漢以來直到今天,達官貴人不可勝數,當他們得意之時,自以為才智在萬千人之上,到他們死後,再回過頭來看,與當時那些普通人也沒有什麼區別。這中間,又有許以文字著述博取浮名者,他們也自以為才智在萬千人之上,到他們死後,再回頭看,與當時的普通人也沒有什麼區別。今天那些處高位而得大名的人,他們自以為已告別過去的晦默而居顯榮之地,安然自得地坐在高明的位置上,實際上與普通人相比,他們也沒有多大的區別。這難道不可悲哀嗎?
寫到這裡,曾氏開始進入正題。他稱讚劉蓉追求道理、清心寡欲、淡泊名利,故而將所居之處命名曰養晦堂。曾氏以莊子、揚雄的話,論證晦隱乃最大的光明。這是因為晦隱者無所干求,內心有道的照亮,通暢透徹,而那些將烜赫視為光明的人,一旦烜赫失去,光明也便隨之而去。故而養晦很值得稱讚,曾氏要以此文來堅定劉蓉的志向。
凡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晦者,其實最後都沒有守住晦,劉蓉也是這樣。當太平軍打進湖南時,劉蓉即與羅澤南等人在湘鄉縣開辦團練,後又力勸曾氏出山。曾氏就任湖南團練大臣之後,劉蓉也便跟著來到長沙相助,但表示只是幫忙,「不求保舉」,且不支薪水。劉蓉在湘軍軍營期間,做過曾氏的高參,也統領過一軍攻城奪隘。咸豐五年冬,劉蓉送戰死沙場的弟弟靈柩回籍,以後在家鄉讀書治學安居四年多。咸豐十年,劉蓉再度出山,佐湖南巡撫駱秉章幕。不久隨駱入川,因平定蜀亂及圍殲石達開之功,朝廷任命劉蓉為四川布政使。劉蓉接受了這個任命。同治二年秋,劉蓉被擢升為陝西巡撫,督辦陝西軍務。以晦為志的劉蓉,不料在四十七歲這年成了封疆大吏。四年後,劉蓉因遭人誣陷,又加之軍事大敗,最終被革職回籍。
畢竟有「養晦」的基石所在,宦海嗆水的劉蓉不像大多失意官員那樣的痛苦與悔恨。我們讀他的《九月還山》詩:「舊日吹笙客,翩然控鶴還。故交多白叟,不老只青山。松壑如相待,蓬廬好在閑。歸懷何淡宕,憂樂兩無關。」
筆者讚賞劉蓉的人生:既抱養晦之心,若時代需要,也可以出來做一番事業;一旦時機不順,則愉快地再回到晦的初衷。
為什麼要點贊晦,其意義便在這裡:無競進之浮躁,棄顯達如敝屣。
養晦堂記
凡民有血氣之性,則翹然而思有以上人。惡卑而就高,惡貧而覬富,惡寂寂而思赫赫之名。此世人之恆情。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率常終身幽默,暗然退藏。彼豈與人異性?誠見乎其大,而知眾人所爭者之不足深較也。
蓋《論語》載,齊景公有馬千駟,曾不得與首陽餓莩絜論短長矣。余嘗即其說推之,自秦漢以來,迄於今日,達官貴人,何可勝數?當其高據勢要,雍容進止,自以為材智加人萬萬。及夫身沒觀之,彼與當日之廝役賤卒,污行賈豎,營營而生,草草而死者,無以異也。而其間又有功業文學獵取浮名者,自以為材智加人萬萬。及夫身沒觀之,彼與當日之廝役賤卒,污行賈豎,營營而生,草草而死者,亦無以甚異也。然則今日之處高位而獲浮名者,自謂辭晦而居顯,泰然自處於高明。曾不知其與眼前之廝役賤卒,污行賈豎之營營者,行將同歸於澌盡,而毫毛無以少異。豈不哀哉!
吾友劉君孟容,湛默而嚴恭,好道而寡慾。自其壯歲,則已泊然而外富貴矣,既而察物觀變,又能外乎名譽,於是名其所居曰「養晦堂」,而以書抵國藩為之記。
昔周之末世,庄生閔天下之士湛於勢利,汩於毀譽,故為書戒人以暗默自藏,如所稱董梧、宜僚、壺子之倫,三致意焉。而揚雄亦稱:「炎炎者滅,隆隆者絕。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君子之道,自得於中,而外無所求。飢凍不足於事畜而無怨,舉世不見是而無悶。自以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於烜赫之途,一旦勢盡意索,求如尋常窮約之人而不可得,烏睹所謂焜耀者哉?余為備陳所以,蓋堅孟容之志,後之君子,亦觀省焉。
原
文
「唐浩明評點曾國藩系列」(典藏版)已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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