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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曙光《夢想敦煌路八千——西行散記》

夢想敦煌路八千——西行散記

王曙光

似乎有多年沒有聆聽喜多郎的音樂了。我記得那種彷彿在沙丘上流動的風一樣飄渺的樂聲。那是關於絲路與敦煌的音樂。空曠而遙遠。宛如蒼茫的思緒里含著淡而凄清的憂傷。時隔多年,而印象卻清晰如昨。斷斷續續撲朔迷離的回想佔據了我。甜蜜,迷醉,幸福,惆悵。這是多麼寶貴的回想啊。

多少次在夢中踏上那段漫漫的長途。我相信那是一段心靈之旅,拯救之旅,夢想之旅,憂傷之旅,是一個少年心靈的成長之旅。歲月如秋花一樣繽紛垂落,如果說有一種回憶可以橫亘我的生命的,那麼我相信敦煌之旅必是其中燦爛鮮美的一朵記憶之花。雖然我明白「歲月之美在於她必然的流逝」,可是每當我想到天水街頭泡桐葉的香氣和麥積山的煙雨迷朦,想到黃河岸邊凄艷的日落,想到嘉峪關蒼茫的城頭和關外漫無涯際的荒野,想到馬蹄寺里的香煙裊裊與梵音悠悠,想到長安的雨,山丹的無邊的夜,鳴沙山上的優美伸展的沙丘,月牙泉邊的明月,當我重新體味行在千里荒漠之中四顧茫然的那種極端寂寞的感覺的時候,我彷彿在深深體味一種生命難再的無奈的憂傷。

而今我的思緒再一次回到那片柔媚富饒的家鄉,回到我心靈的故園。蜿蜒伸展的沙漠之影,碧藍澄凈的天際,虔敬而莊嚴的信仰,爛漫幽雅的衣褶飛舞……記憶里所有的夕照,月光,流水,風聲,雲朵,以及那種瀰漫太虛的幸福的氣息,高蹈,超脫,放曠而又如此安詳自在的氣息,重又在懷想的深處鮮亮豐滿起來。

一個安靜空寂的早晨。憂傷的少年獨自坐在一株巨大的白皮松下。地上茂盛的馬尾草被初生的太陽蒸出濃郁的氣味。針葉濾過早晨的陽光,均勻而親切地灑在倦憊的臉上。此時蟬聲綿密而響亮。他感到一種焦灼而漫長的等待,渴望逃脫,渴望可以如同羽毛一樣四處飄蕩。而西行的願望就是這樣於不知不覺中滋生並清晰起來了。

當列車駛出沉悶而喧囂的大城,在華北平原一望無際的平疇上賓士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靈而令人迷醉的自由,一種掙脫羈束的歡暢。在車上,我塗下了如下的詩句:「我在夕陽的溫暖里倏然而過/我看到我在前面/撕掉幽雅輕盈地振翅而飛/平原與白樺林驚厥著回望。」

古雅沉秀的長安。我喜歡長安這個渾厚大氣的名字。想起「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的氣概,想到漢代「威加海內歸故鄉」的雄風,想起盛唐幾百年的文治武功,長安凝結著一個民族當其鼎盛的蓬勃生長的時期那種充滿自信的驕傲感。我曾經在搜羅宏富囊括文物精華的陝西博物館裡逡巡沉吟,而那棟浸透著漢唐古樸雄健剛勁厚拙風格的宮闕,尤其令人回味不已。我想念長安鐘樓黃昏的天色。一片淺黃色的晚照之中巨大的樓閣的剪影,格調深沉而悠遠。燕子縱橫飛舞,上下頡頏。那是一種讓人倍感清寂的景象。我還記得大慈恩寺的熹光乍露的清晨。年輕的僧人悠然自得地在寺院里遊走,高大的銅鼎映著初升的太陽的反光。大雁塔似乎積聚著一種內斂蘊蓄的力,卓爾不群,而又沉靜,庄穆;遠望,彷彿要把人的魂魄都拋舉到天上去。岑參說:「登臨出世界」,而杜甫卻感到「自非曠世懷,登臨翻百憂」,入世與出世,兩種心境,迥然不同。立在極頂,暫放塵心,騁游物外,那一瞬,渺小的自卑與偉大的悲憫的情懷同時湧出。我不能忘記站在秦俑前那種衝動與震撼。那種可以攝人心魄的雄渾沉默的力量。憑欄俯視這排山倒海氣勢磅礴的儀仗,近於窒息。「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千秋任毀譽,掌上轉乾坤,歷史難斷,造化弄人。臨別長安,黃昏細雨迷離,雨里的街市朦朧欲醉,不由自主地吟出兩句古詩:「西風凋碧樹,落葉滿長安」,心裡掠過一絲秋意,莫名地惆悵而沉重。

渭水渾濁,緩慢流過視線。陝甘邊境的風物,有一種深沉蒼老的趣味。土塬壁立,荒涼而厚重,稀疏點綴的牛羊在俯首吃草。讓我猛然想起長安畫派石魯先生筆下的黃土高原。瘦硬的線條,單調的景物,用赭石色凌亂堆積的畫面。貧瘠中蘊藏著可以打動人心靈的凄美雄奇。過武功,寶雞,至天水。這段旅途,乃是古絲綢之路的一條捷徑,即自長安起程,直奔寶雞,折而向北,過隴西,越隴山,入甘肅,至古秦州(天水)地界,自漢唐以降,一直是關中通往隴上的必經之途。三國時諸葛司馬爭踞隴上,盛唐玄奘西行取經,詩聖杜甫棄官西行,皆經此路至天水。黃昏,蜿蜒行於四面偉岸的青山之中,入天水時,夕照正紅,陽光灑在高大的泡桐樹上,意態蕭然,頗有「細雨騎驢入劍門」的野趣。《秦州志》:「秦州雄郡,南扼巴漢,北枕韋夏,東通關陝,西走河湟,險隘阻奧,山河糾結,割據爭衡,此固交馳之所也」。可見天水地理的險要。杜甫《秦州雜詩》云:「莽莽萬重山,孤城山谷間。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而盧照鄰《入秦州界》云:「隴坂高無極,蒼然望不窮。石徑縈疑斷,迴流映似空」,兩詩頗與眼前所見的景象相契。天水乃羲皇故里,伏羲廟古舊宏大,巨柏參天,這裡的靜謐,使人思緒悠遠,時起懷古之幽情。清吳西川詩:「採藥歸僧晚,挑燈靜話禪。寺門關夜月,山徑鎖秋煙。竹影垂簾重,松聲隔牖穿。羲皇宮闕近,可許叩先天」。而今,讀此散淡清寂的詩篇,回想在玉泉觀盤桓的景象,忽有隔世之感。我至今記得在玉泉觀雷公殿里所見的相貌閑雅的道士,蓄著長髯,束著發,身上罩著青色道袍,安閑地在門前埋首讀書。塵世在他面前退卻了,消逝了,時空彷彿凝滯在遙遠古老的地方,遠處傳來飄渺的道樂和鏗鏘的鐘磬之音。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

我不能忘記煙雨迷茫中的麥積山,棧道懸空,洞窟巢佈於崖上,站在大佛之下,被他靜穆悲憫的微笑的光芒所掩,彷彿迷思於命運的詭譎與莊嚴。到南郭寺,謁杜少陵祠。杜甫《秦州雜詩》:「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鍾邊。俯仰悲身世,溪風為悚然」。祠門大匾書:「滿腔孤憤」,實在是詩聖當年心境的好寫照。過觀音殿,一則對聯頗有慧根:「東土耶,西土耶,古柏靈根不二;風動也,幡動也,北流泉水湛然」,橫批是「應無所住」。風動幡動的典故出自禪宗,而「應無所住」四字,是在我很久之後研讀《金剛經》才明了的。《金剛經》第四品《妙行無住分》云:「菩薩於法,應無所住」。《金剛經》開篇中弟子須菩提問「雲應何住,云何降伏其心」,而佛祖則答:「應無所住,無所降伏其心」,真是大徹大悟之語。也就是那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我的眼前浮現出蘭州黃河岸邊一片蔭翳蔽日的樹林,想起那些在林里品茗弈棋的悠然自得的老人,想起簡陋的舞台上那震天動地蕩氣迴腸令人神旺的秦腔藝人的歌唱。蟬聲四起,橘紅的夕陽鋪展在黃河凝重的水面上,使人想起「殘陽如血」的話。六年之後,由於偶然的機緣,我得以重遊蘭州,重新站在黃河岸上看這如血的殘陽,物是人非,彷彿隔世,想起東坡兩句詩:「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不禁生出一些人生如夢的感慨。「季節之河,時光之河,無常的悲歡之河,永逝不返的命運之河「,這是我第一次到蘭州黃河的詩句。

蘭州南永靖縣境內,有著名的劉家峽。離峽極遠處,就聽見大水轟鳴如雷,近看則見巨流如瀑,洶湧呼嘯而來,這一瀉千里的氣概,涵蓋一切的巨大音響,彷彿一切都在它的震怒之下。白浪排空,如天風海雨般逼人。兩個極其形象的字湧上心來:「響雪」。而水壩內則是另外一番氣象:一碧萬頃,水波不興,如同處子般的寧靜。在這裡,我們同時看到兩種迥然相異的風韻和格調:一邊是安詳從容,儒靜厚重,一邊是奔縱恣肆,放曠不羈,不可一世。我想起劉家峽邊的長夜,新月高懸,吶喊般的水聲更襯托著夜的寧靜。當我清晨掬一捧清澈的溪水洗臉的時候,我不禁在內心深處對神發出甘甜的讚美。自劉家峽逆流而上,過積石山,至舉世聞名的炳靈寺石窟。夾岸群山聳立,山體頎長而崢嶸,偶見山鷹在空中悠然盤旋。炳靈寺石窟純是盛唐氣象,磅礴大度,雍容華美,堪稱古代無名藝術家的不朽之作。歸來,忽飄細雨,扁舟在水中飄搖,想起東坡《赤壁賦》:「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不知身在何處。

過武威(古涼州),至山丹。其地北接騰格里沙漠之邊緣,南領祁連山之餘脈,古長城遺迹斷續蜿蜒,殘垣頹壁隨處可見。時而是一望無垠的豐茂的草坂,羊群在清湛的天空下如雲朵緩緩移動;時而是沙礫與荒原的世界,曠野寂寥,單調的景物令眼睛枯滯欲淚;時而又是綿延的峻峰,山體綠意蔥蘢,有著線條分明的斬截的皺褶。孤獨的墳堆散布在荒草曠野之間,讓我感到生死的渺小。我不能忘記山坳之間那些錯落有致的令人感到溫暖的村落。入夜,遠近皆聽見犬吠。炊煙繚繞,一片朦朧。牧羊人揮鞭歸來。山高月小,四周靜如太古。深夜,天空呈現極為純凈的深藍,月光明澈怡人。童年田園的印象紛至沓來,多麼溫暖秀美的愛的家園啊。我想念那一夜的幻夢!我至今感激那些樸素的鄉民所給予的同樣溫暖的關懷。想起盧梭的話:「有些人的幸福生活,例如農民的田園生活,使我們的心為之感動。看見那些忠厚的幸福的人,我們的心都著迷了。我們真真實實地喜歡他們,並覺得我們能夠拋棄我們的地位,去過那種安寧淳樸的生活,去享受他們那種幸福。」

雪峰皚皚,流水淙淙,紫衣飛揚,經幡飄動。張掖(古甘州)境內肅南裕固族自治州馬蹄寺,與敦煌莫高窟、安西榆林窟並稱河西三大藝術寶窟。但惟有馬蹄寺,至今仍浸透著鮮活的宗教氣息。在山巒峰谷之間,綠蔭芳草地上,飛泉流水聲中,時見小喇嘛天真凝重的身影,他們斜披深紫色袈裟,由遠處迤邐而來,似乎忘懷塵世的喧囂與紛亂,盡情享用世外桃源之趣。在鑿于山體內的石洞內蜿蜒爬行,戰戰兢兢,猶如在攀登到達天堂的路,極艱辛,極惶恐,又極興奮,極幸福。年輕的喇嘛在昏暗的石穴中虔誠忘我地誦經,聲調宛轉悠揚,宛如一種發自肺腑的詠唱。馬纓草在風中輕輕搖動,白雲在頭上時卷時舒,直率而熱烈的陽光,將馬蹄寺照得通體輝煌,如同仙境——我有一點醉意,一種空前的忘懷注滿全身。明詩:「古剎層層出上方,雲梯石蹬步回長。金神寶相開蓮座,玉梵清音月近床。茶拂煙騰禪出空,花飛泉落水流香。逢僧共說無生話,回首音塵意自茫。」時隔多年,那遙遠的雪峰的神秘,天空與陽光的聖潔,小喇嘛九邁加措道別時那清澈而真摯的一笑,以及他那因奔跑而飛揚起來的紫色的袈衣,仍歷歷在目。

經酒泉(古肅州)往嘉峪關。大漠蔓延,於雄渾之中品味荒瘠。此時一角泥屋一蓬棘草,已足令人雀躍,足令倦怠的視野得到些許潤澤;更不必說一帶孤城,鋪天蓋地如天上降,一道莽莽雄關,巍巍屹立如巨人橫空出世!撫摩著斑駁的城牆遠望,目光的極盡處是祁連山晶亮奪目的雪脈。旭日初升,照得城牆紅艷如火,似乎要燒起來了,而整個嘉峪關如同一隻火鳥,如同涅般之際的鳳凰。想像秋日蕭索之時,四面黃塵,胡笳悲吟之聲,斷續入耳,守關軍旅,頓起故園之思,登高撫陴,愴踉縈懷;又當薄暮時分,夕陽西下,殘照臨空,羊群疾走,此又是充滿西域情調的牧歸圖。羈旅至此,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己身之渺,暫時收拾塵心,一吟莊子的「逍遙遊」。

八千里路雲和月。如同赴一場生命的約會,我終於到達了敦煌。而敦煌幾乎是不可言傳的。敦煌對於我而言始終是一個圖騰,一則神話。這個深夜,八月的酷暑之中,我懷想敦煌,追憶整整七年前的旅行,猶如經歷心靈再一次艱辛而幸福的洗禮。敦煌,藝術的浪漫氣息與宗教的虔敬莊嚴氛圍相交融的所在,在洞穴壁畫之間穿行,色彩眩目,想像瑰奇,靈魂融化,身心俱醉。洞窟開啟,飛天在頭頂衣袂飛揚,彷彿天使震動輕薄的羽翅,那是令人窒息迷醉的音樂。鳴沙山的沙丘在夕陽下伸展著令人震驚的優美的曲線,此時萬籟俱寂,心靈與大地同感顫慄,月牙泉波光四起。回身,我看到了月亮,此生最聖潔最明澈的月亮,在我的眼前燦爛映照。時隔七年,今天,在我29歲生日的這一天,我在中國歷史博物館看「敦煌藝術大展」,沙丘重新在眼前伸展,飛天仍舊在四周爛漫飛舞,佛光悲憫俯視塵世,時光倒流,此時雙眼已溢滿淚水。這個夜,還是七年前那個真摯敏感而憂傷的少年,懷想那個賜予我奇蹟命運的神聖的所在,重新翻檢他生命里如詩如夢的一頁,以靜穆、沉寂、虔誠而迷茫的心境寫下詩篇《懷想敦煌》,奉獻給那段行旅,奉獻給伴我行旅的人:

懷想敦煌

那是沙漠的村莊

莊稼的天堂

眼淚里滿是泥土的印象

湖水漆黑,屍骸四伏

水草孽生,牛馬興旺

懷想敦煌

那是魔鬼與命運女神

共同守護的貞操之鄉

那時天還未亮

蜥蜴爬行在墳塋之間

少年爬行在愛情的雲梯之上

太陽焦枯弓箭

大河腐蝕雕像

遙遠的命運身駕白馬

駛過魏晉唐宋的斑斑畫牆

月色詭譎,大火橫掃荒原

而我,這一貧如洗的流浪詩人

卻用陶醉的雙腳踏遍道道山岡

懷想敦煌

我青春季節的蓬勃心臟

在那個寂靜的子夜

我沉浸於清潔而高貴的夢想

與所有幸福的祖先一樣

我渴望手捧鋤頭煙葉與肉體

生育,耕種,睡眠,歌唱

大風吹起,暮野四合

野獸棲息,塵土飛揚

佳美如露珠的少女與詩人

坐在巍巍佛像的陰影之上

覆蓋不可預知的上帝的幔帳

顫慄,哭泣,放縱,淪喪

而今我懷想那漫漫長途

哀悼那甜蜜里充塞的激情與慾望

而今我懷想敦煌

如同懷想一座葳蕤溫存的花園

如同懷想少女清澈的感傷

那裡經幡飛舞,雪山閃亮

我用整個靈魂追憶石窟

追憶銹跡累累的神聖雕像

多少大水,席捲敦煌

多少頭顱,埋葬於冬天的墓場

而現在已是春光明媚

我用什麼祭奠神聖的命運

用什麼憑弔愛情與淪喪

上帝,我在子夜懺悔,但我無罪

2000年8月15日深夜

(王曙光,北京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博導、北京大學產業與文化研究所常務副所長)

壹道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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