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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步華:萬泉和診所

短篇小說

萬泉和診所

文韓步華(安徽)

01

那時,我家還住在老城區。老城區的特點是擁塞而又沒有秩序,但是煙火味卻很濃。逢了夏季,我們家門前那條唯一通往大路的狹窄的水泥路的兩側,就會坐滿搖動著蒲扇的形形色色的老人,他們一直以這種固執的納涼方式拒絕接受來自空調的人工涼爽,以滯緩生命的腳步。這條水泥小路止於一條城市生活幹道上,就在這個丁字路口,新開了一家私人診所,名字叫萬泉和診所,這個名字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那首著名的紅歌。診所的名字也就是診所主人的名字。

從外表看,萬泉和醫生的外貌不太起眼,五短身材,操一口阜陽口音,面龐扁平且眼睛狹長,由他上鏡扮演日本鬼子兵是不需要化妝的。他老婆的外表和他十分接近,也是扁臉和狹長的眼睛,酷似親兄妹,正應了本埠一句老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診所的牆上,掛著行醫許可證,辦公桌上的玻璃台板下,有一張倆人合影,都穿著軍裝,萬醫生是上尉軍銜,他的老婆是中尉。第一次看到照片,我就是這麼想的,革命的大熔爐里也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啊。讀者從這一點可以看出,我有一點以貌取人的潛意識,我一向固執地認為假如這個人的外表像個壞人,那麼,他的內里可能也就好不到哪裡去。對此,我經常自我反省,卻總也難以擺脫。

萬泉和診所兩開間規模,又處於路口,看去蠻像那麼回事。左邊這間,一麵茶色玻璃幕牆,隱約可見裡面有三張病床。右邊這間,捲簾門拉起來,是兩扇白色玻璃拉門,推開門就是辦公桌,上面放著血壓計、顯微鏡、聽診器之類,還有很厚一本書。書的外皮是顯然後來貼上去的有些發黑的髒兮兮的白紙,原先的封面不知是被白紙覆蓋還是故意撕去,看到這樣一本書的人們是不忍要發問的,它的主人為什麼要這樣做?辦公桌前,豎著一道屏風,其後又有一張病床和一排葯櫃。最裡面緊挨著牆,有個水池。在這樣的環境里接受治療,沒有勇氣是不行的。

這裡,讀者不難看出我對私人診所是有偏見的,甚至持不信任的態度,理由是公立醫院都不見得靠得住,私人診所還能靠譜嗎?這二者之間的巨大不同,就是公立醫院宰客是冠冕堂皇的,私人診所卻不得不帶點兒有夫之婦偷人的意味。只是假如得了常見病,如感冒之類,去一下私人診所也無妨,因為再愚蠢的醫生也不至於把感冒當作癌症去治,至多讓你額外輸幾瓶不該輸入體內的藥水罷了。只要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私人診所也就不會是洪水猛獸了。

那些年,我還沒戒煙,和廣大煙民一樣,喉嚨經常發炎。最初,含服幾片金嗓子喉寶就可以了,可是時間長了,喉炎有了耐受性,效果就不明顯了,最後也就什麼效果都沒有了。那天就是,不僅喉嚨疼,還咳得厲害,含服了好幾種針對喉炎的葯,都不管用。按理,我該去公立醫院拜訪醫生,無奈逢了周末,因喉炎掛急診又過於誇張,便來到萬泉和診所。

第一次走進這個診所,心情複雜而又警覺,充滿了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的悲壯。跨入門檻的剎那,我甚至想到「私下摘取人體器官」這樣的字樣。我這麼寫,會引起私人診所的反對,需要說明的是,這只是我那段時間對私人診所的固有看法,如今已經有所改變,我如今的觀點是好的私人診所一定也有,不夠格的又絕對存在。所謂好,就是用良心給病人治病用藥,針對常見病的醫術也說得過去;而不夠格,就是醫生雖說畢業於醫科院校,卻缺乏全科門診的實踐經驗,大多會通過對病人進行試錯治療達到療效;還有一類醫生,在公立醫院做過,卻因醫術平平而感到壓抑,便下海行醫闖蕩,看病雖不至死,卻也好不到哪裡去。在一個低素質的國家裡,怎樣才能根絕這種現象?這是個天大的問號。

進門時,萬醫生老婆在屏風後面一手拿著針管,一手拿著藥棉,一個男性病人正面對著後牆退褲子,露出一截子白肉。聽到動靜,她用眼角飛快地斜睨了我一下,宛如一把小小的空中飛刀,在我的感受里那麼一剜。

萬醫生坐在破舊的椅子上,一隻手軟軟地放在大腿上,另一隻手掌心朝下地壓著辦公桌上的那本厚厚的白皮書上,中指有節奏地敲著。他半眯著眼看著門外,對我的到來完全無動於衷,姿勢和動態甚至神情,都沒有絲毫變化。我正要主動招呼他,喉嚨里一陣奇癢,咳嗽就洶湧地湧出喉嚨,咳得我不得不捂住胸口微微彎下腰,一時,我就連喘息都感到困難了。

就在這時,那個病人猛然大叫一聲,我的媽呀!竟驚得我咳嗽戛然而止。只見他的上身不停朝前拱動,屁股上方正被針頭深深地插入,萬醫生老婆忽然飛快地拔出針管,說了聲好了。病人還在哧溜著嘴說,我的媽呀,疼死我了。

萬醫生蔑視地投病人一眼,說,大小夥子至於么。病人邊提褲子邊轉過身來,果然是個年輕人,他咧著嘴說,過去打針從來沒這麼疼過。說話間,已經系好褲帶,一瘸一拐地走了。那邊,萬醫生老婆面無表情,也不做聲,把針頭扔進廢紙簍里,轉身進了隔間。

萬醫生抬起臉,問:怎麼了?哪裡不好?

我指著喉嚨,說:疼、癢,咳得厲害,媽啊,我都想請死了。醫生,給我開點葯吧,用你認為最有效的葯,不然,今晚我就沒發過了。

萬醫生的雙眉一揚,似笑非笑地說:噫嘻,那可不中,看病一定要找到病因,再對症下藥,這才管用。來,坐下,我給你看看。

他示意我在圓凳子上坐下,我沒立即照辦,而是繼續側身咳嗽,直到止歇,才喘喘地坐下。我有些後悔來這裡了,對這裡的第一印象很糟糕,他老婆剛才給病人的那一針,讓人家發出挨刀般的慘叫,起碼是她下手太重引起,讓人心生疑慮。這個萬醫生似乎也不是善茬,面孔陰森森,距春風般的溫暖差之千里萬里。這種情況下我已身不由己,只是不會再有下次。

我剛坐定,他就從玻璃瓶里抽出一個壓舌板,又用藥棉擦拭幾下,再用另一隻手的反八字托住我的下巴,說,張大、張大,啊、啊……壓舌板探進我的嘴裡,又粗暴地往下壓了壓舌根,我啊啊著,他邊看邊說,噫嘻,發炎老厲害去了,瞎吃藥咋中,一定要知道是什麼在鬧騰。

我的眼睛始終看著他的臉,這種情況下也只能盯著他的臉看。看著看著我就覺得他具有醫生應該具備的認真態度,緊鎖的眉間傳遞出讓人踏實的自信。當他收回壓舌板時,我瞥了一眼顯微鏡,問,是不是要化驗?

他沒接話,把壓舌板插回瓶子里,拿起鑷子,從另一個瓶子里夾出藥棉,又讓我張開嘴,用藥棉在舌上抹幾下,半吆喝道,是嘞。

我又劇烈地咳起來,咳得前合後仰,一身冷汗。人病成這個樣子,最希望遇到神醫,這個萬姓醫生是神醫么?

他把藥棉在玻璃片上抹幾下,又把玻璃片放到顯微鏡下,開始觀察。

隔著門玻璃看顯微鏡,不覺得什麼,近看,才發現它實在太老舊了,造型也十分愚笨,如今市面上早絕跡。我說了句,萬醫生,這個顯微鏡有些年頭了吧?

萬醫生應道,確實是老東西,好,不管什麼東西都是老的好!

他一手調焦距,一手不時挪動玻璃片。看著看著,他的眉頭就越皺越緊,又冷丁喝道,我的皇天!細菌泛濫成災,汪洋大海一般,難怪你難受,這能好受么!

可能被他的氣勢鎮住,我對他的那些先入為主的不滿得以緩解,私人診所備有顯微鏡,還能夠由此發現汪洋大海一般的細菌,也算難得。

病因找到了,我鬆口氣,說,開點葯吧,實在咳得受不了了,今晚還不知怎麼過呢。

萬醫生說,掛點水吧。

我趕緊說,別別,拿點葯就可以了,不是什麼大病。

他說,那你也放三百六十個心,保證藥到病除。聽聽這話,除江湖郎中外,誰人說得出口?

一共開了三種葯,頭孢、感冒靈和止咳糖漿。除藥費外,加收10元的化驗費。

付錢時,忽聽一聲怪響,循聲看去,是地上電熱壺裡的水沸了發出的,萬醫生老婆聞聲過來,貓一樣輕快,灌水去了。

萬醫生接了錢,嘴角咧了咧,現出淡淡的笑意,但這笑意很快就被大片的陰鷙驅趕,變成逐客的冷漠。我原本想道一聲謝的,可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

回到家,老婆也用冰糖、川貝粉蒸好了梨子,逼我非吃下去不可。當然,萬醫生開的葯我也服下。果然,夜裡不像我擔心的那樣煎心燎肺的,只是輕咳了幾次,喉嚨里的感覺好多了。第二天,咳嗽基本止住,只剩下一些殘兵游勇,偶爾鬧騰一下就不見了。老婆認為這是她的功勞,可我心裡有數,如果吃蒸梨可以治病,那麼,至少這個萬泉和診所要關門。

02

就這樣,我和萬醫生算有了初步接觸,但彼此之間的交流並不多,甚至沒有。因了早年喜好文學,而文學又是人學,為了了解各式各樣的人,我學會了接觸和觀察他們,能夠讓對方感到我是一個和藹且不存在任何潛在威脅的人,可以放心地和我交流,這樣我就能夠更多地了解對方,從中窺視人性的斑斕和個性的豐富。多數人在正常情況下是不會拒絕和他人交流的,他們也沒有可能被小說家窺視內心的提防,因此,想認真了解周圍的人不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但,這個姓萬名泉和的醫生和他的診所以及老婆是個例外。

第一次登門就診,喉嚨發炎就有了明顯好轉,很快就痊癒了,讓我對萬醫生有了好感,就萌發了和他套近乎的念想。社區醫療的快速發展,有效彌補了公立醫院的不足,對於居民來說是件好事。我想知道這位萬姓醫生行醫的源頭,他在部隊可能是干軍醫的,為什麼轉業回到地方不去公立醫院,而自開診所,因為私人診所的名聲畢竟不好,這行飯並不是那麼好吃。再說,過著平常人的日子,又能結識一位醫術高明、離家不遠的醫生對自己也有好處,隨著步入中年,我已明顯預感到下半生將會不斷增加和醫生的交往。那日中午,我是提前下班的,又是步行,路過診所時我有意放慢步子,見診所玻璃拉門開著,萬醫生正神情淡然地望著門外,又恰巧和我目光相遇,我就停下,主動招呼道,萬醫生好。

他眨眨眼睛,又盯我一眼,似乎想起來了,說,下班啦。

我說,是啊。上次來你這裡拿葯,回去吃了喉嚨就好了,你真是神醫啊。

說著,我朝他身後看了看,他老婆正背對著大門,坐在一個馬紮上低著頭,做著什麼卻看不清。

萬醫生說,你那個病算個啥,癌症在我這裡也不算個啥,我看好的病人有一個加強旅了!

看來,這個萬姓醫生早已完成由職業軍人到江湖人士的轉變,吹牛不打草稿也不動腦子,不過,這和我的關聯度並不大。見他接了話茬,我就想進去進一步攀談,反正到家也吃不上飯。哪知,萬醫生大概意識到我要進去,表情噹啷一下就清冷了,彷彿拉下了帘子,令我好不尷尬。我別無選擇,只能知趣地離開,這也愈發勾起我對這個診所的興趣。做醫療服務,和藹生財,難道他們不明白這個道理?

從那以後,哪怕和萬醫生照面,我們也彷彿從不認識,久了,就習慣了。生活中有些人是這樣的,喜歡把自己封閉起來,不願和外人交流。尋常人這樣有情可原,干醫療服務這樣就顯得另類了。天天上下班經過診所,裡面發生了什麼多多少少也都看在眼裡。那個女人,要麼在忙,洗刷扎針什麼的,要麼就背對著門口,坐在馬紮上一動不動,以至我有時會這麼猜想,她是不是在謀劃一場驚天大案?萬醫生也差不多,只是坐在椅子上,食指像是發報一樣永遠那麼地敲著。這夫妻倆太有趣,我從沒看見他們對話哪怕對視過,都是各干各的。對於這個現象只要細想,就不難推出結論,這對夫婦有著思維和意識上的高度一致性,語言表達已經多餘。只有和諧度差異大的夫婦,才會經常大呼小叫,甚至需要爭辯達成一致意見。萬醫生桌上那本白皮書,他除了將手放在上面外,也從沒翻看過。私人診所的狀況大同小異,有時病人多,有時少,萬泉和診所市口好,裡面常有病人輸液,但也從來不多。

我那時的身體健康狀況總體來說還是不錯的,40歲之前沒去過醫院,越過40歲的門檻之後,小毛病才多起來。又是周末,吃完午飯我就走出家門,到隔壁和鄰居下棋。就在邁出門的剎那,一陣冷風吹來,令我猝不及防地吸入一大口,又灌到胸口那裡,就再也不動了。我很奇怪這種前所未有的被灌風的感覺,由於沒什麼大礙,我還是來到隔壁,很快就和鄰居進入你死我活的博弈狀態,世界一片死寂。兩個頂真的臭棋簍子在一起,如同兩頭髮情中的公牛,決不會相讓,都欲至對方於死地而後快。自尊和規則都不允許悔棋,我們每走一步都十分慎重。就在我苦思冥想正欲使出瞞天過海的險著時,堵在胸口的那口氣忽然迅速膨脹,並不可遏制地竄出喉嚨,化作一個很長很響亮的嗝,以至棋友都有些驚愕地看我一眼。這個嗝來勢兇猛且萬分蹊蹺,我警覺起來。果然,不多會兒,嗝就開始一個接一個從胸膛里竄出,它們如同來自同一個個體的複製,充滿能量和攜帶氣勢,竟至每打一個隔,我身上就有被抽去了一些什麼的感覺,一盤棋下完,我已渾身是汗。這樣,我就不得不告辭了。由於這隔來勢過於兇猛,像是一場醞釀已久的陰謀,我一時有點驚慌。

回到家,我趕緊脫去衣服,躺到床上用薄被蒙住頭,企圖通過入睡來阻止這場陰謀的延續。老婆去娘家了,人只有這個時候才會發現生病時身邊多個人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令我惱火的是,不論我採取什麼樣的睡姿,隔不多長時間嗝都會從胸膛里奔涌而出,伴隨全身的抽動,很耗氣力。這樣熬下去不是個事,我又穿上衣服,騎上自行車打算去醫院急診。路過萬泉和診所時,我朝裡面瞥了一眼,苦笑著自言自語,這個地方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多來的。

只一眼,診所里的情景就如同畫幅一般映入腦海。一個病人都沒有,萬醫生和他老婆都是以慣有的姿態呆愣著,正面的和背影的。這種固化的姿態似乎在告訴人們,他們都在通過這種方式汲取著某種能量,尤其是萬醫生,彷彿是通過食指的敲動在和另一個世界交流。

在丁字路口,我雙腳支著路面停下了,左看看右看看,還是放棄了去公立醫院急診的打算,而是騎車奔向另一家私人中醫診所。醫生姓汪,曾在西藏行醫多年,口方腮闊,不是凡人相貌。工作上的原因,我曾和他接觸過,我這樣對他說過,看一個中醫醫術如何,不用看他別的,只看他自己的氣色就可以知道,一個氣色不好的中醫醫術一定也高不到哪裡去。他認為我的這句話具有毋庸置疑的真理意義,而他本人看去確實是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來到中醫診所,汪醫生正給病人號脈,聽了我的來意,讓我坐定,就離開病人從長條形金屬盒子里取出一根銀針,在我的前額正中央一紮,往裡探刺一小截後,我的嗝頓時就止住了。我抬眼看著微微抖顫的銀針,方才瞬間拎起的心放了下來,真不知這玩意兒再扎進來一點,會不會觸及腦漿?藝高人膽大,一點不假。接著,他又繼續給病人號脈。他看病比較獨特,從不讓病人述說病情,而是先號脈,再一一說出他的診斷。至於是不是百發百中,也不好說,反正外面傳得很神。

過了十多分鐘,病人拿了葯,走了,汪醫生也過來取出銀針,說,晚上別再受涼,去藥店買瓶檀香順氣丸就可以了。我要交錢,他一擺手說,把什麼錢。謝了之後我就直奔最近的藥店去了,買了檀香順氣丸,進家第一件事就是根據用量說明服下雙倍的藥丸。沒有相同經歷的人很難想像出來,打嗝也能讓人難受到這個地步,人真是經不起折騰的動物。晚上,老婆回來了,我說,打了半天嗝,身上疼得不得了,不知這算什麼病。老婆說,照你這麼講,和抽筋差不多吧,抽筋能把人抽死,看樣子打嗝也不差。我說,多虧汪醫生救命,唉,多虧了他,敢在這裡扎針。我指了指額頭中央。

渾身沒力,我早早上床了。剛要睡去,胸口忽然又有了異樣感,似有活物蠕動,活物越聚越多,多到一定程度時就朝著口腔上方奔涌,天啦,嗝又打起來了。我只好靠著床頭,任嗝一個接一個地打,滿屋子都是噯氣味兒。我預感到如果不遏制住這勢頭,今晚恐怕就難過了。我開始採取憋氣的方式,極力把嗝扼殺在咽喉以下,不讓它出來,逼著它慢慢自我化解。然而,嗝的能量在胸口積累到足夠多的時候,自我意志根本阻止不了它的噴發。時間長了,膻中那裡就隱約作痛起來,急得老婆圍著床繞圈子。她說,還是去醫院吧。我說,這種怪病,醫院的急診經歷的也不會多,不會有什麼好辦法的。老婆說,那也比在家這樣子強。我覺得是這個理,就強撐著下了床,老婆要陪我去,我說,又不是要命的病,你陪著就太誇張了,去看看兒子作業做的怎樣了。

已是8點多,夜空星光燦爛,但冷風依舊。騎車經過萬泉和診所時,裡面只萬醫生一人,正準備打烊。我忽然改變了主意,下了車,進了診所,喘喘地說,萬醫生,救命。萬醫生眯著小眼睛看著我,問,咋了?我指著胸口,說,打嗝,一直打嗝,沒把我打死,下午針灸好了個把兩個小時,現在又犯了,更加厲害了。

萬醫生聳著肩,搓著手,說,這個好辦。我就樂了,說,是打針還是吃藥?他不再搭理我,從葯櫃里拿出一藥盒,又從藥盒里取出兩片,用紙包好,說,回去就吃,今晚一片,明早一片。我心下有些疑惑,這麼簡單?問,多少錢?他說,3塊。

我的疑惑是有道理的,服下藥之後,嗝不但沒有止住,反而更加嚴重了。起先是一兩分鐘一個嗝,現在變成一分乃至半分鐘一個,而且一個比一個狂野。下半夜,嗝幾乎就呈現不間斷的趨勢了。這種情況下,我連請死的念頭都有了。我只好靠著床頭坐著,任嗝肆虐。老婆被折騰得睡不著,不時拉開燈,坐起來湊到我面前,萬般憐憫又毫無辦法,她甚至誇張地用手摸摸我的胸口,怕不是懷疑那兒別停跳了。她說,去醫院急診吧。我咆哮了,這種疑難雜症,醫院管個屁用啊!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渾身軟綿綿,都站立不穩了。看著萬泉和診所開的葯就來氣,順手扔進垃圾桶里。周一,我救火似的來到醫院消化內科看治。頭暈乎乎,醫生開了一針和兩種消化類葯,算是多管齊下。不能說一點效果都沒,但肯定不太顯著。這天早飯沒吃,午飯也吃不下,胸口疼得厲害。我絕望地想,一個小小的嗝,中醫西醫都看遍了,難道我就這麼白白等死?我當然不服,開始進入自救程序。我仰躺在床上,不斷調整枕頭高度和脖頸的曲度。人,有時就有這種自救的本能,不一定見效,但一定會有。調整到了某個位置時,只覺胸口那裡忽然上了一道卡子似的,嗝就被卡住了。於是,我不敢再動,就這樣持續了至少兩三個小時,快吃晚飯了,我才下床。就這樣,嗝,終於奇蹟般地遠去。這個不是病的病,給我此生留下了最為難忘的記憶。

上班途中,路過萬泉和診所時,我特地進去告訴萬醫生,你給的那葯不但不管用,吃了反而更加嚴重了,我差點沒被折磨死。

萬醫生歪著嘴,似笑非笑,說了句,嗎丁啉,好葯!

細想,又怪不得萬醫生,公立醫院和大名鼎鼎的中醫拿嗝都沒有辦法,指望這家私人診所將其拿下,要求是不是過高?何況,據我所知,人類面對多數疾病只能勉強應付,根本沒法根絕,所以,醫療市場泥沙俱下魚目混珠在所難免。

03

那次嗝災難,令我刻骨銘心,既耿耿於懷又生怕再犯,就上網查找預防的法子。一查不知道,查了嚇一跳,限於篇幅,這裡就不多探討了。我又順便查了嗎丁啉的藥理,更是嚇一大跳,其療效之一竟是「促進胃蠕動」,我一下就明白了,打嗝頻繁原本與「胃蠕動」有關,吃了這葯之後就等同於雪上加霜!媽的,萬醫生給我吃這葯,簡直就是胡鬧!不過,我並沒去找他理論,這事已經過去了,我向來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處世原則,一般情況下不會讓人尷尬,更不會撕破臉。

工作和生活照舊。又逢周末,和朋友約好去郊外垂釣,過過今年最後的魚癮。快要入冬了,清晨5點多,天才蒙蒙亮。我起床後抓緊洗漱,要爭取日出不久趕到塘口,那個時候伸竿是垂釣的最佳時機。就在我彎腰漱口時,胸口突然一陣十分強烈的悸悶和抽搐,身子頓時發軟,我趕緊扶著檯面一動也不敢動。我從沒生過大病,這次全新而陌生的感受讓我驚駭,來自心臟的驀然抽緊,導致眼前似有黑影子晃動,瀕死感就接踵而至。這時我要是動彈一下,人就可能倒下,就這麼站立也不是個事,待到癥狀稍有緩解,我極慢地挪到沙發上躺倒了。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就是我的心臟出問題了,而且很嚴重,因為我的祖輩和父輩都有這方面的病症。妻子和兒子都還在睡夢中,我知道我今天不能再去享受垂釣之快了,便壓低聲音給朋友去了電話,說明了緣由。好在平時積累了信任,他們對我的爽約表示理解。心臟和其他部位發病不同,稍有不適就會制約全身,讓人本能地如臨大敵,不敢懈怠。

心絞痛來的快,去的也快,不會兒,我躺在沙發上就迷迷糊糊睡去。老婆起床後見我沒去釣魚,有些奇怪,就叫醒了我,我說明了原因,她就大呼小叫起來,那還不趕緊去醫院啊,心臟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啊!我坐起來,揮動幾下胳膊,心絞痛沒再發生。我說,今天禮拜天,急診是看不出名堂來的,明天再講吧。吃完早飯,我走出家門,打算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萬泉和診所早早就開門了,萬醫生泥塑般坐在那裡。完全神差鬼使,我又進去了,說,萬醫生,我剛才這裡——很突然,真的,太突然了,從來沒有過,猛地一緊,渾身就動不了了,該不會是心臟病吧?

萬醫生斜看著我,說,是不是心臟病要檢查才曉得哇。說著,站起來,朝隔間走去,邊走邊回過頭來招招手,隨我來呀。我就由不得自己了,只好跟了進去。

萬醫生在病床前停住,說,躺下吧。我問,做什麼?他說,做個心電圖,一看就全明白了。我說,你還會心電圖?他不屑地說,有手術台,我都能為你換心臟。我咚一聲就躺倒,掀起了衣服。一個揚言敢給病人換心臟的人,至少對心臟病不會太外行吧?一時,我就有些負疚,我不該對私人診所存有偏見,因為其中也是不乏高人的。

看得出來,這裡如我這般做心電圖的病人不多,因為萬醫生從什麼地方搬出心電圖檢測儀時,用力吹了吹氣,儀器上方便浮起一片塵土。機關每年體驗都要求做心電圖,我對這個並不陌生。萬醫生把儀器放在床頭柜上,用藥棉在我的前胸幾個部位抹了抹酒精,又分別在手腕和腳脖如法炮製。過不多會儀器里就發出嘶嘶響聲,很快,心電圖就出來了。

我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迫切地問,怎麼樣?

萬醫生並沒立即回答,他先腳回到外間的辦公桌旁,坐下,低頭仔細看了看,然後說,好得很,單看這心電圖你活一百歲沒問題。

我一下就鬆了口氣,才四十來歲,心臟哪能說不好就不好了呢。一想到我的生命力還將穿透茫茫近六十年的未來歲月,我就心花怒放了。活著真好,這話是沒錯的。

萬醫生從葯櫃里拿出一瓶速效救心丸遞過來。

我問,沒毛病還要這個做什麼?

他說,這是個好東西,備著是有好處的,你看我,也是天天不離身。他從兜里果然摸出一個同樣的小黃瓶來,在我眼前晃了晃。

這次,除葯錢外,他加收了15塊錢的心電圖費。這在我看,不算貴,物有所值。我為自己擁有一顆可以使用一百年的心臟興奮不已,清晨那番突如其來的不適早已無影無蹤。回到家,我又看看心電圖,只見若干條曲線連綿起伏,讓人眼花繚亂。老婆問,怎麼樣?我說,我的心電圖優美如畫,好得很,早上不過是一過性的感受罷了。

然而,我的好心情並沒能夠延續太久,翌日上午,心臟部位的隱約不適沒有昨天迅猛,卻又更加頑固,我不敢怠慢,趕緊告假去醫院掛了專家門診。坐診的專家和我同姓,臉拉得很長,他聽完我的敘述,又接過心電圖掃了一眼,就扔到了一邊,說,這個人連電極都不會接,你的心臟如果是這個樣子,你就來不了了,那是非常嚴重的心肌梗死!

我申辯說,那個醫生說單憑這心電圖,我就可以活到一百歲!

專家說,你遇到騙子了,這個騙子少有的笨。

這種毋庸置疑的口吻,讓我無話可說了。專家聽了我的胸音,詢問了發病過程,並不多說其他,而是讓我做了多項檢查,有心臟彩超、動態心電圖測試、血檢等等,並做出非常明確的結論,我有冠心病。他一共為我開出4種葯,都是活血化瘀營養心臟的。就這樣維持了兩年,最終我還是去了南京第一人民醫院接受了心臟介入術。而萬醫生做的那張心電圖,稍有常識的人只需一眼就能夠看出破綻,就是那上面的心跳曲線是斷開的,不是連續的,就是說這個萬姓醫生連這一點都不懂。

從那時起,我就對萬泉和診所有一種生理上的厭惡,發誓絕不再邁進半步。逢了周末身體不適,都是去公立醫院急診。公立醫院不至於包醫百病,但絕不會發生做心電圖接錯電極這樣的低級錯誤。以萬泉和這樣的行醫態度,我覺得他的診所早晚要出大事,然而,連續三四年,並不見有人鬧事或者干涉。有一次,我還看到裡面有這樣的場面,病人被幾個人同時按住,發出殺豬般的嚎叫,萬醫生戴著手術套在為其縫針。聯想到他說敢給人換心臟的誇口,氣得我噗地笑出了聲。

這天下班,騎車快到萬泉和診所時,裡面走出一個人,細看,是熟人,在街道干副主任,也是老轉,我們平時工作上有聯繫。我趕緊下車主動招呼,他也笑吟吟走過來,更近了,停住,我壓低聲音問,你在這個診所看病?

他一怔,說,我怎麼可能在老萬這裡看病?

我說,那就好,姓萬的太胡鬧,我懷疑他根本不是醫生出身。

他說,醫生是醫生,但是獸醫,在部隊受過一段時間培訓,專門給牲口打預防針灌湯藥,他老婆是他的助手,也干這個。

我說,你們是戰友啊。

他說,是啊,我們是騎兵。有回老萬給馬打預防針,配錯了葯,弄死了幾匹,背著大過處分回地方了。

我說,在獸醫里恐怕他也是個二百五。

他說,可不。他老婆的這個也有問題——這位副主任指指腦瓜——真他媽的給馬踢過一回。我也問過老萬,行醫許可證是怎麼弄到手的,他死活都不肯講。他講給人看病和給馬看病是一個道理,人其實也是畜生。

聽到這,我有些啞然了。有些國家是可以人畜同醫的,那取決於醫道的高明。這個萬姓醫生給馬打預防針都能夠致死,且居然認為人也是畜生,那麼,他的醫道該是怎樣一種狀況就可想而知了。

這時,我突然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了。我躍上自行車,說了句,這個世界真是什麼怪事都可以發生的啊!再見。

我把這事告訴了老婆,老婆說,怎麼也沒人告他,這樣下去保不住要出人命。我說,出人命的時候就有人站出來管了。老婆說,他看的病人都和你一樣,誤診也死不了人,大不了不再上當,要是大家都頂真,他早該歇業了。我想了想,說,這話有點道理。

此後不久,我們就搬家了。又過去一段時間,因公務經過萬和全診所時,這裡已經變成了蛋糕店。再後來,一個偶然機會得知,萬泉和因將病人輸液致死,雖沒被追究刑事責任,卻被吊銷了執照,他和老婆雙雙就到北京投奔女兒去了。

韓步華,1957年生,1983年始在《鴨綠江》發表小說,後陸續在《福建文學》《清明》《安徽文學》發表少量小說和散文。全國300家以上報紙副刊發表散文和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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