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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問西東》里的民盟大師們

「七七事變」後,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國民黨軍節節敗退,武漢、南京、上海相繼失守,平津告急。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天津南開大學的師生們在戰火中輾轉遷徙,最後來到雲南昆明黃土坡的大普吉村,組成「西南聯大」。這所誕生於國難當頭、民族危亡之際的大學,僅存在8年11個月,雖飽受戰火蹂躪,卻創造了「中國教育史上的奇蹟」——在她的泥牆草舍之中,誕生了一批批經典學術論著,走出了兩位諾貝爾獎獲得者、8位「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171位兩院院士……

電影劇照

近期熱映的電影《無問西東》,讓大家感觸最深的便是以西南聯大為背景的那條敘事線,尤其是片尾的彩蛋,當眾多聲名顯赫的大師作為片中穿插的角色,被一一介紹時,每一個名字,都讓人肅然起敬。這其中,就有四位是我們民盟的前輩。

設計校舍的梁思成

梁思成

曾任民盟中央常委

到昆明後,西南聯大沒有校舍,主要租借民房、中學、會館上課。為了恢復正常的教學功能,學校把大部分經費用來購買了圖書和設備。梁思成和妻子林徽因到昆明後,西南聯大校務委員會主席梅貽琦決定請他們夫婦為西南聯大設計校舍,梁思成夫婦欣然同意。不出一個月,夫婦倆拿出了第一套設計方案,一所中國一流的現代化大學躍然紙上。

可是,這個設計方案被毫不猶豫地否定了,因為根本拿不出與之相匹配的經費。此後兩個月內,梁思成夫婦的設計稿改了一遍又一遍,高樓改成矮樓,瓦頂成了草屋。幾乎每改一稿,林徽因都要落一次淚。

最後一稿交出時,建設長黃鈺生無奈地告訴他們,校舍委員會研究決定:除了圖書館和兩座食堂,部分教室和校長辦公室可以使用鐵皮屋頂之外,其他建築一律覆蓋茅草,磚頭和木料使用再削減二分之一。

梁思成忍無可忍,他衝進梅貽琦的辦公室,把設計圖砸在梅貽琦的辦公桌上:「改!改!改!你還要我怎麼改?……茅草房?不是每一個中國農民都會蓋的嗎?要我梁思成幹什麼啊?」

梅貽琦把梁思成扔在桌子上的圖紙一張張收好,望著他,說:「思成,國難當頭,你就不能諒解一下嗎?」

梁思成的心軟了。清華大學是他的母校,梅貽琦是他的師長,可是現在的聯大和昔日的清華園相比,可謂雲泥之別。

最終,除了圖書館、兩座食堂和部分教師辦公室是磚木結構之外,其餘一律是土坯牆、鐵皮頂的平房。在施工過程中,白鐵皮也買不齊全,學生宿舍只得改用茅草做頂。1939年4月竣工,下半年即交付使用。這些房屋被稱為西南聯大新校舍。

這座建在120畝荒墳地上的新校舍,泥土鬆軟,下雨時到處爛泥。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一雙鞋子穿一個雨季就爛了。同學們詼諧地稱鞋底磨穿了是「腳踏實地」,稱鞋尖鞋跟通洞叫做「空前絕後」,也自有一番樂趣。

此後,新校舍除了圖書館和東西食堂是瓦屋外,只有教室留下了鐵皮屋頂。一旦下起大雨,鐵皮屋頂上會有叮叮咚咚的雨聲,壓過教授的講課聲。對此,曾有一教授無奈而風趣地宣布:「現在停課賞雨。」

「得力之人」馮友蘭

馮友蘭

曾任民盟中央委員

西南聯大哲學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

馮友蘭在西南聯大期間,不僅擔任教學,而且參加學校領導工作,從1938年一直擔任文學院院長。馮先生為西南聯大付出大量心血,是當時領導集團的中堅力量。西南聯大校友、旅美歷史學者何秉棣在他的《讀史閱世六十年》一書中說馮先生是西南聯大的「得力之人」。雲南師範大學雷希教授對西南聯大校史研究多年,在《馮友蘭先生在西南聯大校務活動考略》一文中說:「從有案可查的歷史記載來看,馮先生在西南聯大是決策管理層的最重要成員之一,教學研究層的最顯要教授之一,公共交往層的最重要人物之一。」

除了上課,馮友蘭每天都開會,每周的常委會、院系的會,還有各種委員會。在繁重的工作之餘,他著書立說,建立了自己的哲學體系。他的《貞元六書》,與抗戰同終始。第一本《新理學》寫在南渡之際,末一本《新知言》成於北返途中。在六本書各自的序言中,表達了他對國家和民族深切宏大的愛和責任感。他引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說「此為哲學家所自期許者也。」他的哲學,不屬於書齋和象牙之塔,他希望它有用。

西南聯大先後畢業學生三千餘人,從軍旅者八百餘人。馮先生之子馮鍾遼也參軍任翻譯官。奔赴抗日前線和留在學校學習,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馮友蘭曾在他為學校撰寫的一次布告中,對同學們說:「不有居者,誰守社稷?不有行者,誰扞牧圉?」不論是直接參加抗日還是留校學習,「全國人士皆努力以做其應有之事」。前者以生命作代價,後者怎能不以全身心的力量來學習。學習的機會是多少生命換來的,學習的成績是要對國家的未來負責的。所以聯大師生無論遇到怎樣的困難,從未對教和學有一點鬆懈。1942年以前,昆明常有空襲,跑警報是家常便飯。師生們躲警報跑到郊外,在亂墳堆中照常上課。馮友蘭先生就曾站在炸彈坑裡上課。並不是沒有別的教室,而是炸彈坑激勵著教與學,這種不屈不撓的精神,上昭日月。

抗日戰爭勝利後,1946年4月,北大、清華、南開三校準備北上複員,並決定在原址留碑紀念。紀念碑碑文就是由馮友蘭撰文(聞一多篆刻、羅庸書丹)。全文1100餘字,簡明地敘述了抗戰及三校離合的經過,闡述了聯大可以紀念的四個方面,通篇洋溢著濃厚的愛國熱情,高度頌揚了中華民族解放戰爭取得的空前偉大的勝利,充分抒發了對"我國家"未來"曠世偉業"滿懷信心的壯志豪情,氣勢宏偉,讓人一誦難忘,被稱之為"三絕碑"。節錄部分文字如下:

我國家以世界之古國,居東亞之天府,本應紹漢唐之遺烈,作並世之先進,將來建國完成,必於世界歷史,居獨特之地位。蓋並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亘古亘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曠代之偉業,八年之抗戰已開其規模,立其基礎。今日之勝利,於我國家有旋乾轉坤之功,而聯合大學之使命,與抗戰相終始。此其可紀念者一也。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歷史,各異之學風,八年之久,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此其可紀念者二也。

萬物並育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斯雖先民之恆言,實為民主之真諦。聯合大學以其兼容並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來「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此其可紀念者三也。

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於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晉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風景不殊」,晉人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願。吾人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於不十年間,收恢復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薊北,此其可紀念者四也。

「民主鬥士」聞一多

聞一多

民盟早期領導人

西南聯大文學院中國文學系教授

聞一多先生在西南聯大,不僅是深受歡迎的教授,更是民主鬥爭的核心人物。

聞一多在西南聯大中文系講楚辭、古代神話和唐詩三門課,立論新穎,考證嚴密,深受學生歡迎。他的古代神話課,圖文並茂,用整張的毛邊紙畫出伏羲、女媧的各種畫像,用按釘釘在黑板上,口講指畫,有聲有色。伏羲女媧,本來是相當枯燥的課題,但聽聞先生講課讓人感到一種美,思想的美,邏輯的美,才華的美。因此,不單是聯大中文系、文學院的學生爭著聽這門課,就連理學院、工學院的學生也穿過大半個昆明趕來聽他的課,教室里里外外總是擠滿了人。

聞一多是一位浪漫的詩人,他會把講課變成一個充滿詩意的過程,所以他把上午的課換到了晚上。七點多鐘,電燈已經亮了,聞一多穿著深色長衫,抱著幾年來鑽研所得的大疊大疊的手稿抄本,昂然走進教室。學生們起立致敬又坐下之後,聞一多也坐下了;但並不馬上開講,卻慢條斯理地掏出紙煙匣,打開來對著學生和藹地一笑:哪位吸?學生們笑了,自然不會有誰真的接受這紳士風味的禮讓。於是,聞一多自己點了一支,長長的吐出一口煙霧後,用非常舒緩的聲腔念道: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得為真名士!之後才開始講課,有時講得興緻盎然,聞一多會把時間延長下去,直到月光灑滿校園的時候,才帶著清涼的露水回到他的新南院住宅。

聞一多講唐詩是聯大叫座的課。他原來就是詩人,對唐詩的理解,其見解和感受有別於其他學者。聞一多最讚賞五言絕句,認為五言絕句是唐詩中的精品,二十個字就是二十個仙人,容不得一個濫竽充數。汪曾祺說:能夠像聞一多先生那樣講唐詩的,並世無第二人。因為聞先生既是詩人,又是畫家,而且對西方美術十分了解,因此能將詩與畫聯繫起來講解,給學生開闢了一個新境界。他講唐詩,不蹈襲前人一語。將晚唐詩和後期印象派的畫一起講,特別講到點畫派。中國用比較文學的方法講唐詩的,聞一多當為第一人。

日寇侵華,聞一多蓄鬍明志,聲言:抗戰不勝,誓不剃鬚。看到國家糟糕到這步田地,他如坐針氈,在給學生臧克家的信中寫道:我只覺得自己是座沒有爆發的火山,火燒得我痛,卻沒有能力炸開那禁錮我的殼,放射出光和熱來。以1943年為時間標記,聞一多走出書齋,從一個學者變成了一個激情噴發的民主鬥士,在許多公開場合作獅子吼。

1946年西南聯大開始分批北上,為了工作需要,他堅決留在昆明。在白色恐怖下,1946年7月11日,民盟中央委員李公朴慘遭暗殺,聞一多的處境十分危險,但他置生死於度外。7月15日,他義無反顧地前往參加李公朴先生的追悼會,面對國民黨特務,他拍案而起,慷慨激昂地發表了著名的《最後一次的講演》,悲憤地表示為了民族要像李先生一樣,前足跨出大門,後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的堅定決心。追悼會後,又出席了民盟在《民主周刊》社為李公朴被暗殺事件舉行的記者招待會。當天下午在回家途中即遭到國民黨特務殺害,時年不滿48周歲。

租住牛圈的華羅庚

華羅庚

曾任民盟中央副主席

西南聯大時期的數學三傑人物之一

1938年,華羅庚結束在英國劍橋大學的進修,回到戰火紛飛的祖國。他到西南聯大數學系任教,剛開始,一家六口與聞一多一家八口合住在一間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廂房裡。兩家人用一床布帘子隔開。華羅庚曾寫下四句詩記述這段難忘的生活:「掛布分居共客膝,豈止兩家共坎坷。布東考古布西算,專業不同心同仇。」

後來實在因為擁擠不堪,華羅庚只好在西郊普吉附近找了個牛圈,用最便宜的價把牛圈上頭用來堆草的樓棚租了下來。牛住下頭,他們一家人住上面。

即使是昆明近郊的貧苦農民,也極少有在牛圈上面的草棚里住宿的。而數學大師華羅庚以其驚人的毅力,每天晚上拖著殘腿,跋涉十幾里地回家,伏案於牛圈的樓棚,潛心於他的數學專著和論文。老牛在柱子上擦痒痒,常常搞得整個樓棚地動山搖,人坐在樓棚上,那感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蚊子成群地在牛圈飛舞,虱子跳蚤也來吸血。在這樣的條件下,華羅庚每晚工作到深夜,一遍又一遍地演算數學題。從1938年到1945年這短短七年間,華羅庚為世界數學史開創了一門新學科——矩陣幾何學,攻克了十多個世界數學史上的難題,寫出了《堆壘素數論》和《數論導引》兩本專著及十幾篇論文,僅公開發表的論稿就達百萬字之多。

當第五個孩子降臨人世時,窮困中的華羅庚給新生兒子起了一個有意味的名字:華光。他常常對人自嘲:"華光華光,全部花光......"有一次,附近的農民給華羅庚的妻子吳筱元送了兩個雞蛋,吳筱元悄悄藏了一個在床下。她見丈夫日漸消瘦,實在心疼不已。夜深人靜,孩子們熟睡後,她把床底下的雞蛋悄悄煮了送給丈夫。華羅庚看著雞蛋,給妻子出了一道簡單的數學題:一個雞蛋重0.5公兩,把它們平均分成五份,每份多少公兩?妻子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當然是0.1公兩啦。"華羅庚按妻子所說,把雞蛋平均分成五份,自己把其中的一份吃了,剩下四份留給妻子和三個在家的孩子。

妻子的眼淚撲簌而下。華羅庚安慰說:"等我這本《堆壘素數論》出版後,我們去割幾斤肉,全家人美美地吃一頓。要是還剩著錢,就給孩子們添幾件新衣服,再給我自己買兩包煙——真想抽支煙呀......"《堆壘素數論》的中文稿,終於在1942年年底完成,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部費盡兩年心血方才寫成的30萬字的巨著,在他寄給重慶的中央研究院後,對方一拖半年才告知:手稿已遺失。華羅庚氣得大病了一場。

《堆壘素數論》中文手稿丟失後,華羅庚沒有馬上重寫第二稿。他在思考新的數學問題,很快完成了他的另一部著名的學術專著《數論導引》。完成這項工作後,在對整個數論學科進行重新認識的基礎上,他的論證更加嚴謹的《堆壘素數論》英文手稿誕生了。1944年,華羅庚的《堆壘素數論》英文版由蘇聯國家科學院出版。這是華羅庚在世界數學科學領域裡的成名作,數論學領域的新星由此冉冉升起。當時他只有35歲。

根據文章《漫記西南聯大和馮友蘭先生》(原載《中華讀書報》,作者:宗璞)、《華羅庚在西南聯大》(原載《廣州日報》,作者:李洪濤)、《《聞一多在西南聯大》》(作者:周簡叔)、《聞一多先生上課》(作者:汪曾祺)、《西南聯大:艱難中的輝煌》(原載《中國周刊》)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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