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將愛她直到死去
(法)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一)掐指算來,從2005年寒假第一次閱讀《情人》到現在,已經13年整。其間大概溫習過兩次,讀了《抵擋太平洋的堤壩》。2017年8月,在成都熱得最瘋狂的那段時間,讀過《塔爾奎尼亞的小馬》。為了寫《小馬》的讀書筆記,還專程去省圖找來《廣島之戀》梳理了一遍。那堆亂七八糟的文字終究沒有整理出來,根本原因,我想還在於自己就像杜拉斯所說的那樣,「寫作對於他們來說仍然是屬於道德範圍內的事。」以至於沒法正視和消化她,這個聲稱如果沒有成為作家就會成為妓女的女人。
作為康德和老陀的信徒,我至今還沒法平衡道德與文學、與美之間的張力。想來真善美之間應該是三位一體的關係,但為什麼我們會在很多被道德視為邪惡的東西,從「惡之花」中發現攝人心魄的東西呢?這不是美又是什麼?例如包法利夫人,例如安娜·卡列尼娜,例如這個十五歲的「小娼婦」。她們不僅被成功「洗白」,還成為某種勇氣的象徵,不僅被原諒甚至被推崇和致以敬意。
作為妥協,我只好自我安慰地認為,對作家而言,道德拷問是必要的;但對寫作本身來說,道德又是必須被超越的。因為思想無禁區,偉大的作品都不能匍匐在道德面前。美所遵循的應該是更高的道德準則,即人性本身。
(二)年少輕狂的時候,喜歡誰總恨不得把他(她)全部的作品都掃蕩一遍。幾次不得要領的艱苦跋涉之後,才發現並不是所有作品都能符合預期,貪多求全徒勞無益。所以儘管只有零散的三四本書作為鋪墊,這次重讀《情人》,我才有下筆的決心和勇氣。
《情人》無疑是杜拉斯的經典之作。甚至毫不誇張地說,也是她唯一的作品。無論是早期的《堤壩》(1950年)、《小馬》(1953年)還是後來的《廣島之戀》(1960年),都只不過是《情人》(1984年)的預備。
總體來看,絕望和慾望是貫穿《情人》乃至杜拉斯大多數作品的兩條主線。客觀上,絕望源於生存環境的惡劣。一方面是自然環境的惡劣,例如氣候。「在那個國土之上,沒有四季之分,我們就生活在唯一一個季節之中,同樣的炎熱,同樣的單調,我們生活在世界上一個狹長的炎熱地帶,既沒有春天,也沒有季節的更替嬗變。」(p5)例如那條雄偉、兇猛的湄公河。「河水從洞里薩、柬埔寨森林順流而下,水流所至,不論遇到什麼都有被捲去。不論遇到什麼,都讓它沖走了,茅屋,叢林,熄滅的火燒餘燼,死鳥,死狗,淹在水裡的虎、水牛,溺水的人,捕魚的餌料,長滿水風信子的泥丘,都被大水裹挾而去,沖向太平洋,連流動的時間也沒有,一切都被深不可測、令人昏眩的旋轉激流捲去了,但一切仍浮在河流衝力的表面。」(p27)
另一方面,是作為殖民地白人的貧窮和窘迫。磨損得幾乎透明的真絲連衫裙、削價處理的鑲金條帶高跟鞋、廉價出售的男士呢帽,「包圍這一家人的是大沙漠,兩個兒子也是沙漠,他們什麼也不幹,那塊鹽鹼地也是沙漠,錢是沒有指望的,什麼也沒有,完了。」(p29-30)「我」從母親身上繼承了這種對生活的絕望感:「沒有勇氣活下去,我母親每天都掙扎在灰心失望之中……有一個絕望的母親,真可說是我的幸運,絕望是那麼徹底,嚮往生活的幸福儘管那麼強烈,也不可能完全分散她的這種絕望。」(p17)
而在主觀上,家庭內部權力關係的紊亂,尤其是母親-大哥與「我」-小哥哥之間的對立也加劇了這種絕望感。在「我」看來,母親做的所有事永遠都是為了這個五十歲依然不事生計的大孩子。「我想殺人,我那個大哥,我真想殺死他,我想要制服他,哪怕僅僅一次,一次也行,我想親眼看著他死。目的是當著我母親的面把她所愛的對象搞掉,把她的兒子搞掉,為了懲罰她對他的愛;這種愛是那麼強烈,又那麼邪惡,尤其是為了拯救我的小哥哥,我的孩子,大哥的生命卻把他的生命死死地壓在下面,他那條命非搞掉不可,非把這遮住光明的黑幕布搞掉不可,非把那個由他、由一個人代表、規定的法權搞掉不可,這是一條禽獸的律令,我這個小哥哥的一生每日每時都在擔驚受怕,生活在恐懼之中,這種恐懼一旦襲入他的內心,就會將他置於死地,害他死去。」(p8)
所有的情節正是在這種由外而內、無處不在的絕望感和憤怒感中展開。這也決定了母親和家人對「我」的複雜態度,他們既是「我」的反對者,也是「我」的同謀者。「這個小姑娘,她也漸漸長大了,她今後也許可能懂得這樣一家人怎樣才會有錢收進。正是這個原因,母親才允許她的孩子出門打扮得像個小娼婦似的,儘管這一點她並不自如。也正是這個緣故,孩子居然已經懂得怎麼去幹了,她知道怎樣叫注意她的人去注意她所注意的錢。這樣倒使得母親臉上也顯出了笑容。」(p30)
(三)絕望是對希望而不是慾望的否定。以性慾為核心的慾望與生俱來,並非惡劣的生存環境可以斷絕。在極端條件下,它甚至會被放大和激化,愈演愈烈,被賦予政治意味。在扎米亞京的《我們》中,正是情慾的蘇醒構成了對極權主義最有力的挑戰。這場交配權與支配權之間的鬥爭歷史悠久、意義重大。所有清教徒式的政治運動無不對以性慾為核心的合法慾望諱莫如深,視之為洪水猛獸,原因就在於它是一種足以衝破桎梏、顛覆秩序的「洪荒之力」。
回到《情人》,這個15歲的白人少女對中國富少的感情無疑極其複雜,其中有很大的慾望成分,還纏雜著匱乏、憐愛和叛逆。也正因為情慾是它不可迴避的部分,這本書才必須翻譯為「情人」而非「愛人」。
最先對「我」構成吸引的,與其說是中國富少的翩翩風度,不如說是那輛「車廂大得就像一個小房間似的」新利穆轎車和那個穿著白制服的司機。「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裡面總有著什麼,就像這樣,總有什麼事發生了,也就是說,他已經落到她的掌握之中。所以,如果機遇相同,不是他,換一個人,他的命運同樣也要落在她的手中。」(p43)
其實,在白人少女與中國富少之間,是一種反轉了的權力關係,不是富少而是少女居於主導地位。不幸的是,在這個狩獵的過程中「吾喪我」,女獵手愛上了自己捕獲的獵物。「他要求她來,她同意了。到這裡來,不得體,已經來了,也是勢所必然。她微微感到有點害怕。事實上這一切似乎不僅與她期望的相一致,而且恰恰同她的處境勢必發生的情勢也相對應。……她本來可以回答說她不愛他。她什麼也沒有說。突然之間,她明白了,就在這一剎那之間,她知道:他並不認識她,永遠不會認識她,他也無法了解這是何等的邪惡。為了誘騙她,轉彎抹角弄出多少花樣,他,他還是不行,他沒有辦法。獨有她懂得。她行,她知道。由於他那方面的無知,她一下子明白了:在渡船上,她就已經喜歡他了。他討她喜歡,所以事情只好由她決定了。」(p45)
其實,也許「我」更願意跟他是一種簡單的交易關係。所以,「她對他說:我寧可讓你不要愛我。」(p45)所以,在車門關上的剎那,「恍惚間,一種悲戚之感,一種倦怠無力突然出現,河面上的光色也暗了下來,光線稍稍有點發暗。還略略有一種聽不到聲音的感覺,還有一片霧氣正在瀰漫開來。」(p41)「我」預感到某種不可避免的命運:「我」的青春將因此而燃燒,也因此而毀滅,「在十八歲的時候就變老了。」(p2)
(四)很多年之後,「我」才意識到,其實在酗酒之前,「我」就已經有了一副酗酒的面孔,酒精只不過是跑來證明了這一點。「我身上本來就有烈酒的地位,對它我早有所知,就像對其他情況有所知一樣……同樣,我身上本來也具有慾念的地位。我在十五歲就有了一副耽於逸樂的面目,儘管我還不懂什麼叫逸樂。這樣一副面貌是十分觸目的。就是我的母親,她一定也看到了。我的兩個哥哥是看到的。對我來說,一切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都是從這光艷奪目又疲憊憔悴的面容開始的,從這一雙過早就圍上黑眼圈的眼睛開始的,這就是experiment。」(p10-11)
與「我」形成鮮明對比的,首先是「西貢街上的女人」。在「我」看來,這些女人之所以會「自作、自受、自誤」,「就是因為沒有把慾念激發起來。慾念就在把它引發出來的人身上,要麼根本就不存在。只要那麼看一眼,它就會出現,要麼是它根本不存在。它是性關係的直接媒介,要麼就什麼也不是。」(p24)其次是海倫·拉戈奈爾。「她有粉團一樣的形態竟不自知,她呈現出這一切,為的是在不注意、不知道、不明白它們神奇為例的情況下讓手去揉捏團搓,讓嘴去嚙咬吞食。」(p88)她像花那樣怒放的青春肉體讓「我」心旌蕩漾:「她身體的美使我覺得酥軟無力」(p86),「我因為對海倫·拉戈奈爾的慾望感到衰竭無力。我因為慾望燃燒無力自持。」「我」甚至「想把海倫·拉戈奈爾帶給那個男人,讓他對我之所為也施之於她身。就在我面前那樣去做,讓她按我的慾望行事,我怎樣委身她也怎樣委身。這樣,極樂境界迂迴通過海倫·拉戈奈爾的身體、穿過她的身體,從她那裡再達到我身上,這才是決定性的。為此可以瞑目死去。」(p89)
作為原始生命力的象徵,湄公河本身就是對慾望的隱喻。「激流是那樣兇猛有力,可以把一切沖走,甚至一些岩石、一座大教堂、一座城市都可以沖走。在河水之下,正有一場風暴在狂吼。風在呼嘯。」(p13)儘管最終「我」與所有敵對的人,跟母親、大哥都和解了,但這種平靜是洪水過後的荒蕪。
也正是在這種荒蕪之中,他說,他將愛她直到死去。
【後記】2017年元旦,我發願要重新細讀魯羊老師推薦的10部西方文學經典。慚愧的是,一年過去了,才完成4篇筆記。客觀的限制的確很多,但是我想,只要有吃飯睡覺的時間,這些都不成其為理由。
所以,在出差的半天間隙里緊趕慢趕完成了這篇讀書筆記——昨天早上臨出門,本來想去書櫃里翻羅伯格里耶的《嫉妒》,沒有找到,就匆匆把《情人》塞進了包里,然後忘記了洗漱包和襪子——難免粗糙,但既是敷衍,也是結繩記事以為鞭策。
《情人》雖然只是薄薄一冊,其中還有很多值得推敲琢磨的地方。例如,那個更愛「我」備受摧殘面容的男人是誰?敘述主體從「我」向「她」的每一次轉換都意味著什麼,以及為什麼是在這個時刻?等等。
新的一年開始了,照例還是應該給自己定兩個小目標,哪怕最終不能完成。一是補好欠賬,讀完去年剩下的5部作品;二是回歸經典,讀完《古文觀止》,重溫四書、莊子和以下幾部西方文學經典:荷馬史詩、神曲、莎士比亞悲劇集、堂吉訶德、定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
立此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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