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節到，大紅對聯貼起來
「肖兒，來——」
聲音洪亮，中氣很足，是爺爺在喊我。
這是兒時的情景。
爺爺是我們黃陂蔡店的教師。那時，他五十多歲，偏廋，雙眼有神。他正站在堂屋上方靠近條案的大桌前，將兩張紅紙對齊，對摺兩次，然後裁開，動作真麻利。條案上，放著一本《實用春聯精粹》和一大瓶墨水。有一部分墨汁已經倒進了桌上簡易的方形硯台里，硯台邊擱著一支大羊毫，筆尖在溫水裡泡過。一看這場面，我就知道，爺爺要寫對聯啦！他喊我，是要我站到他對面，幫著牽紙角。牽紙的活看似容易，其實很有技巧。一隻手捏住紙角，另一隻手的大拇指放到紙下，托著紙的中部，爺爺寫一個字，就要往懷裡牽一牽，紙要牽平，力度要輕，不然未乾的墨汁會在紙上流淌，讓寫好的字走了樣兒；同時，快慢也要把握好，牽快了，字還沒寫完；慢了，又會讓寫的人等的心焦。儘管家裡當時有幾個同齡的小孩，卻因為只有我和爺爺配合最默契，爺爺每年寫對聯，都是喊我牽紙。
寫對聯之前，先要將一整張紙裁成方形的紙條，然後首尾對齊一折，留出一截，約一寸左右，叫做留天地；接著根據所要寫內容，將中間部分橫著摺疊成七個、八個或九個方塊，然後將這些疊在一起的方塊沿對角線各折一次，就可以寫字了，一個方塊對應著一個字。寫對聯時，爺爺是不用翻書的，那些對聯都裝在他的腦子裡。他把紙展開撫平，兩腿站穩，背弓下來，頭前傾，左手按紙，右手懸腕提筆，「刷刷刷」，寫起來了，那氣勢那洒脫勁兒，讓我羨慕極了！我十分用心地牽紙，寫好一張後，雙手托著，慢慢地走，輕輕地平放在地上，不一會兒，地上就鋪滿了紅燦燦的對聯。進出的人，必須踮起腳尖，小心地從上面跨過去。
寫對聯，一般是在大年三十的下午或晚上。我們那裡大多是中午吃年飯。吃過年飯，爺爺就在火盆里生起旺旺的火，奶奶用大瓷壺泡上釅釅的一壺茶，還在火盆邊擺上幾碟瓜子，葵花籽，南瓜子，細粒的西瓜子（大粒的西瓜子那時少見）。爺爺不光寫自家的對聯，還為灣里的人寫，來求對聯的人真不少。他們自覺地帶來一張紅紙，有人還會加上一包煙，大家圍火而坐，小姑姑連忙倒茶敬煙，他們吃著瓜子喝著茶拉家常，這是不用客氣的，不然，就顯得生分。他們可以在已經寫好的對聯里挑一副，對聯的字幹了，也就眉開眼笑地取走了。也有講究的，家裡今年添丁進口了，在外發了點財呀，老人過世已滿三年卻還思親呀，希望按自己的實際情況寫一副對聯。他們先遞上一根煙，大橋牌的或圓球牌的，爺爺不在意煙的好壞，接過來，點上，「滋溜」「滋溜 」地吸幾口，煙快吸完了，對聯也想好了，飽蘸濃墨，一揮而就，這時，等對聯的人也從火盆邊圍過來，對著這副對聯慢慢地品、細細地揣摩，然後齊聲稱讚，遞煙人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是我一年中無比神氣有光彩的時候，因為我能深深地感受到大家對爺爺的恭敬和尊重，而我是沾了爺爺的光。
貼對聯，總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無論貧富，家家都貼。先打好糨糊。拿一小碗麵粉倒入鍋中，用涼水稀釋粘稠，再加火燉個半熟，就成了糨糊。涼卻之後，用刷子均勻地塗抹在對聯背面的四條邊上，再趕緊拿到大門兩側去貼。我家的對聯由大叔父負責貼，他個子高；小叔叔負責遞對聯，爺爺站在一丈開外的地方指揮。
「先貼上聯！」爺爺吩咐。
「哪是上聯？」比我大一歲多的小叔叔問。
「仄起平落哈！就是上聯最後一個字是三聲和四聲（仄聲），下聯的最後一個字是一聲和二聲（平聲）。」接著，爺爺吩咐面對大門站著的大叔父，「將上聯貼在你的右手方向！」
「為什麼要這樣貼？」對於不懂的東西，我總要問一問。「因為古人寫字習慣從右寫到左呀。」爺爺耐心地解釋。
「貼歪了，右邊高了，低一點！又低多了，略微抬高點。······嗯，可以！」
經過爺爺的反覆目測和指導，對聯終於方方正正，嚴嚴實實地貼好了。
「貼好啰！貼好啰！」我高興得跳起來！
大家都很高興，彷彿完成了一件重大而神聖的事情。爺爺用他洪亮、中氣很足的大嗓門，朗聲吟誦：「大紅對聯貼起來，千門萬戶笑顏開。爆竹聲聲迎春到，洪福好運進門來！」常常，我和小叔叔也跟著一遍一遍地朗誦······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早上起來，穿上媽媽放在枕邊的新衣新鞋，口袋裡裝滿花生紅薯片，還有爺爺給的兩毛壓歲錢，我照例去灣子里轉一圈。我不是去拜年，拜年是兩個叔叔的事，我是專門去看爺爺寫的對聯。爺爺的字好認，看到了，默念一遍，順口，意思我卻不大懂。我昂首闊步的走著，挨家挨戶地看，就像一個打了大勝仗的將軍清點他的戰利品。那種美滋滋，樂陶陶，輕飄飄的感覺，真好！我覺得，我的家好富足好富足，不會永遠是大缺糧戶的。
讀大學時，進出寢室都要經過一間教室。每逢周六周日，都會看到空蕩蕩的教室里，有個男生在專註的寫著毛筆字，有時坐著，有時站著。走過來，他在寫；走過去，他還在寫；白天寫，晚上寫……心想：這人，真不錯，有恆心有毅力！後來，又常在領獎台上看到他，考試成績第一呀，鋼筆比賽第一呀。有一年春節，他還給我送了一幅春聯。
大學畢業，回老家蔡店教書，又分到了一個學校，兩人就好上了。成了我的老公以後，我家每年春聯又是他寫的，學校附近的鄉親們甚至到學校找他，請他寫對聯。後來，我們調到城裡工作，每逢春節，老公也常常回家給鄉親們寫對聯。
一轉眼，又快過年了，老公將參加黃陂區組織的、一年一度的「送對聯下鄉活動」。家裡擺好了筆墨紙硯，他要寫上百副對聯。他寫，我牽紙，兩人忙得不亦樂乎！牽著牽著，我彷彿又回到了童年，又聽見了貼春聯時，爺爺那朗朗的吟誦聲：「大紅對聯貼起來，千門萬戶笑顏開····」
作者簡介：李玉潔，黃陂區雙鳳中學教師。喜歡沐著午後的陽光，坐對著自己種的花草，沉浸在書中。興至，則寫點詩文，自娛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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