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溪易傳》:馬一浮選的宋人五部「易傳」之一
《童溪易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本版為首次標點整理
《童溪易傳》,馬一浮認為是最為重要的宋人五種「易傳」之一,且在這五部之中,體量最大,有三十卷之多(另四種同被馬先生選入「群經統類」的為:程頤《伊川易傳》四卷、朱震《漢上易傳》十一卷、楊簡《慈湖易傳》二十卷、胡方平《易學啟蒙通釋》二卷)。
《童溪易傳》常有引用漢魏與北宋易學著述:王弼《周易注》《周易略例》;張載《橫渠易說》《正蒙》;程頤《周易程氏傳》《河南程氏經說》;朱震《漢上易傳》;胡爰《周易口義》;司馬光《溫公易說》;蘇軾《東坡易傳》等,故此書就義理解易而言,亦可謂集大成。當然此書之珍貴,還當看王宗傳本人對義理的解析了。具體見下文,也即《童溪易傳》整理前言(刪節版)。
一
王宗傳,字景孟,福建寧德縣八都鄉童溪人,因以童溪為號。王宗傳生活於南宋中期,具體生卒年限不詳。淳熙八年辛丑(1181)以太學上舍免省試登進士第,五十歲前後始任廣東韶州教授,造就多士。清乾隆四十六年盧建其等人修纂的《寧德縣志》,引其《自贊》說:「二十一年太學,晚年方得一官。三十二卷易書,自謂無愧三聖。何事窮能到骨,只緣氣要衝冠。童溪已辦鉤竿,一任興來臨水興罷登山。」該縣志還說:「其高曠自得,有五柳之遺風歟。祀鄉賢。」
關於王宗傳的籍貫,元代董真卿《周易會通》卷首「引用諸書群賢姓氏」將其誤為臨安人,還有馮椅《厚齋易學》附錄二、胡一桂(1247-?)《周易啟蒙翼傳》中篇等均有此誤。到了清初,朱彝尊(1629-1709)《經義考》卷三十二對此作了辨析,指出王宗傳當為寧德人:其一,《閩書》說王宗傳是寧德人;其二,為《易傳》作序的林焞亦為寧德人,而林序說其與王宗傳「生同方,學同學,同及辛丑第」。朱彝尊的觀點,後來得到了《四庫全書總目》的採納。王宗傳與林焞都是易學名家,然《宋史》都無傳。《宋元學案補遺》將其列入「慈湖同調」,並錄有《福建通志》的小傳,其中說他「學問該博,尤精於易」。
《童溪易傳》,原名《童溪王先生易傳》,該書撰於孝宗朝,刊於寧宗朝。《童溪易傳》第二十七卷卷首,有王宗傳作於淳熙八年十月的「繫辭」部分之小序,其中說:「歲在戊戌,予著《易傳》,計三十卷。其於繫辭、序卦、雜卦未暇也,然早夜思之,慊然於中,若有所負,蓋以謂勤苦述著,未及終篇,不得為全書故也。越三載,歲在辛丑,蒙恩賜第還鄉。加我之年,茲惟其時,日月逾邁,不敢不勉。噫!此續傳之所由作也。」也就是說,上、下二經六十四卦的解說部分,其完成時間當不晚於淳熙五年戊戌(1178),而「繫辭」上、下篇的解說部分,當開始於淳熙八年辛丑(1181)。其好友林焞所作序中說:「既第之三年教授曲江,越二年而書成。」也就是說,淳熙十三年(1186)全書最終完成。林序還說該書「於『二繫』爲詳」,確實就全書比例而言,對「繫辭」的解說特別詳盡,上、下二經六十四卦共二十六卷,而「繫辭」上、下二篇則已有四卷之多。
該書的刊刻時間則是在開禧元年(1205),由建安劉日新宅三桂堂刊印而成。林焞的序中說「開禧更元」請其作序。現存宋刊本為三十卷,前二十六卷為上、下二經的解說部分;後四卷為繫辭上、下篇的解說部分,沒有對序卦、雜卦的解說。據王宗傳那小序,則「繫辭、序卦、雜卦」之類未續之時,上、下二經部分就已有三十卷了。那麼很有可能在「繫辭」部分在刊刻前最終釐定為四卷,而原分為三十卷的上、下二經部分則又重新合併成為二十六卷,故最後全書的總卷數還是三十卷。再據王宗傳那小序,「序卦」與「雜卦」二傳,王宗傳原本當有計劃加以解說,然而在完成了「繫辭」之後,便放棄了對「序卦」與「雜卦」的解說。
關於《童溪易傳》的卷數,彭元瑞(1731-1803)《天祿琳琅後編》著錄:「前二十六卷,上下二經;後四卷系辭上下傳。」記載為三十卷的還有:明代朱睦(1518-1587)《萬卷堂書目》、 焦竑(1541-1620)《國史經籍志》、 祁承?(1565-1628)《澹生堂藏書目》; 清代季振宜(1630-?)《季滄葦藏書目》、 于敏中(1714-1778)《欽定天祿琳琅書目》、 官修《續通志》、 陸心源《儀顧堂題跋》、丁仁《八千卷樓書目》等。然而也有記載為三十二卷,如南宋馮椅《厚齋易學》、胡一桂《周易啟蒙翼傳》、元代董真卿《周易會通》,以及明朱睦《授經圖》與清官修《續文獻通考》。可能在南宋後期也流傳過該書的抄本,即先成書的上、下二經部分原為三十卷,後成書的「繫辭」上、下篇部分原為二卷,合起來則是三十二卷。
二
王宗傳的《童溪易傳》與楊簡(1140-1225)的《楊氏易傳》,同被列為南宋以心性說《易》的代表作,又是南宋易學轉型的關鍵性著述。《四庫全書總目》之《楊氏易傳提要》說:「自漢以來,以老莊說《易》者自魏王弼,以心性說《易》者自王宗傳及簡。」《易變體義提要》:「又多引老莊之辭以釋文、周之經,則又王弼、韓康伯之流弊,一變而為王宗傳、楊簡者矣。」由此可知,王宗傳與楊簡轉而以心性說《易》,則改變了王弼(226-249)、韓康伯(9332-380)以老莊說《易》的流弊。然而四庫館臣更強調其解說引《易》而歸於禪學,則又是因為以心性說《易》而產生的新流弊,如《周易易簡說提要》:「楊簡、王宗傳等引《易》以歸心學,引心學以歸禪學,務屏棄象數,離絕事物,遁於恍惚窅冥,以為不傳之秘也。」《岩下放言提要》:「夢得老二歸田,耽心二氏,書中所述,多提唱釋、老。沈作喆、王宗傳、楊簡等之以禪說《易》,實萌芽補此,殊不可以立訓。」《周易折中提要》:「理者,《易》之蘊,主理太過,使王宗傳、楊簡之說溢而旁出,而《易》入於釋氏。」
四庫館臣在《童溪易傳提要》中說:「焞《序》述宗傳之論,有『性本無說,聖人本無言』之語,不免涉於異學,與楊簡《慈湖易傳》宗旨相同。」林焞為《童溪易傳》作序,認為以心性說《易》並不是聖人釋《易》的傳統。故而四庫館臣認為將心性之學引入易學,便難免涉及佛老異學。《提要》又論述了宋代以心性論《易》的發展歷程:「蓋弼《易》祖尚玄虛以闡發義理,漢學至是而始變。宋儒掃除古法,實從是萌芽。然胡、程祖其義理,而歸諸人事,故似淺近而醇實。宗傳及簡祖其玄虛,而索諸性天,故似高深而幻窅。考沈作喆作《寓簡》,第一卷多談《易》理,大抵以佛氏為宗。作喆為紹興五年進士,其作《寓簡》在淳熙元年,正與宗傳同時。然則以禪言《易》,起於南宋之初。特作喆無成書,宗傳及簡則各有成編,顯闡別徑耳。」四庫館臣認為王弼論《易》開始「尚玄虛以闡發義理」,改變了漢代以象數解《易》的傳統,宋儒以心性論《易》萌芽於此,然後便有胡爰(993-1059)與程頤(1033-1107)二大家,他們進一步闡發易學義理,然多歸於人事;王宗傳與楊簡承繼於胡、程,卻更多地走向了玄虛,談論性天;與王、楊同時還有沈作喆的《寓簡》,談《易》理而以佛氏為宗,沈作喆的書後來沒有完成,而王、楊則各有成編,故稱他們為以心學論《易》的開創者。最後四庫館臣說:「明萬曆以後,動以心學說《易》,流別於此二人。」晚明盛行以心學說《易》,主要當是因為陽明學說的盛行,然而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多種易學書提要看來,反而更多強調了於對王宗傳與楊簡的承繼,則是出於追根溯源的目的了。此後,清末的葉昌熾(1847-1917)《古本易鏡序》提出宋代言《易》者分為三:「程子《易傳》、朱子《本義》務在闡明義理,尚近篤實;至劉天民、邵康節之《易》 則道家之《易》也;楊慈湖、王童溪之《易》則釋氏之《易》也。」 俞樾(1821-1907)《釋淡然周易注序》等都將《童溪易傳》歸入談心學與禪學的易學路子。
關於《童溪易傳》的學術宗旨,大多也認同以心性說《易》,然而是否與《楊氏易傳》一樣多涉禪學,尚有不同看法。如陸心源《儀顧堂題跋》指出《童溪易傳》主義理而斥象數,徵人事而遠天道,引程頤之說最多所以為程氏學,又因為多又引史事故又與楊萬里(1127-1206)比較接近。再如朱伯崑《易學發展史》就對《四庫全書總目》的說法不認同,指出《童溪易傳》並不屬於心學體系,不能與楊簡的易學視為同一系統,然而對此問題未做展開。賀廣如《心學〈易〉流別之始──〈童溪易傳〉定位商榷》(《漢學研究》29卷3期,2011年9月)則對《四庫全書總目》的定位作了提出質疑並作了詳盡的討論。認為王宗傳的書並未涉及禪學,將王宗傳誤作心學《易》的說法就起於《四庫全書總目》,此後的學者多引此說;王宗傳的易學與陸九淵、楊簡所主張的「心即理」說歧異,而較接近於程頤的「性即理」,其論卦變、理數,乃至史例及思想等面向,都近於程頤,因此屬於程氏易學的脈絡。姜穎的《〈童溪易傳〉研究》(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也不認同將王宗傳列入陸、楊心學或禪學一系,特別強調其宋代儒學背景之下以心性論《易》的理論特點與時代的問題意識,認為王宗傳學宗孔孟,修正王弼之說、發展程氏易學,通過注《易》開啟人之心性、天道性命相貫通的易學心性學體系,同時遵循宋儒立場而確立了「正人心」的學術旨歸,探索人的道德生命的超越根據。
王宗傳的《童溪易傳》早在南宋後期,就被易學名著引用、著錄,如馮椅《厚齋易學》、俞琰(1258-1314)《讀易舉要》、方實孫《淙山讀周易》、胡一桂《周易啟蒙翼傳》,後來還有元代的董真卿《周易會通》、胡震《周易衍義》、李簡《學易記》、熊良輔(1310-1380)《周易本義集成》,明代的胡廣(1370-1418)《周易大全》、蔡清(1453-1508)《易經蒙引》、逯中立《周易札記》、孫從龍《易意參疑》、鄢懋卿《易經正義》、張振淵《周易說統》,清代的胡世安(?-1663)《大易則通》、李光地(1642-1718)《御纂周易折中》、晏斯盛《易翼說》、沈起元(1685-1763)《周易孔義集說》、程廷祚(1691-1767)《大易擇言》、吳汝倫(1840-1903)《易說》、翟均廉《周易章句證異》,民國的馬其昶(1855-1930)《周易費氏學》、張其淦(1859-?)《邵村學易》,等等。據賀廣如的統計,引用者有二十七家,其中引用較多的有《淙山讀周易》有99次,《周易孔義集說》有154次,周易章句證異》有101次;另據姜穎的統計,《周易折中》的引用也有50次之多。王宗傳與朱震(1072-1138)、程頤、朱熹(1130-1200)、蘇軾(1037-1101)、楊時(1044-1130)、俞琰、李簡等人同為被引用較多的易學家,可見歷代易學家對於王宗傳的解說,有充分的肯定。然而他們在引用之時,並未將《童溪易傳》與楊簡的《楊氏易傳》相提並論,由此亦可知王宗傳的易學與心學一系關係不大,遵循的還是程頤的理學一系思想以及北宋解《易》的傳統。
至於王宗傳的《童溪易傳》在後世的影響,為什麼不如楊簡的《楊氏易傳》,四庫館臣在《楊氏易傳提要》之中也有一個解釋值得參考:「宗傳,淳熙中進士,簡,乾道中進士,皆孝宗時人也。顧王宗傳人微言輕,其書僅存,不為學者所誦習。簡則為象山弟子之冠,如朱門之有黃榦;又歷任官中外,政績卓有可觀,在南宋為名臣,尤足以籠罩一世,故至於明季,其說大行。」王宗傳與楊簡二人年代相仿,然而楊簡屬於陸九淵(1139-1192)之大弟子,又有政績可觀,故其《易傳》大行於世;據林焞所說,王宗傳在教學上亦有成就,「出其門者十九青紫」,然而在歸屬的學派與政績兩方面,終究無法與楊氏相比,故其《易傳》雖然一直被人關注卻始終無法產生較大影響。正如姜穎在《童溪易傳研究》中所說,考察南宋哲學史,淳熙年間正是朱熹、陸九淵兩派講學之爭的關鍵階段,王宗傳沒有介入到這兩個主流學派的論戰之中,因而沒有成為那個時代的主流學者之一,這也是其《易傳》長時間沒有被重視的客觀原因。
在本書的校點過程中,以宋刊本為底本,包括現藏於國家圖書館的二十二卷與現藏於遼寧省圖書館的六卷;以通志堂本、四庫本、四庫薈要本為校本。宋刊本尚缺的第二十三、二十四兩卷,則以通志堂本為底本。
本書的整理工作得以順利完成,還要感謝山東大學易學中心的姜穎老師、遼寧省圖書館的婁明輝老師,以及邸曉平、郜盼盼、陳天玄、王振中等友人的幫助。限於學力,本書的校點一定存在不少疏誤,敬請讀者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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