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橋風雪 驢背尋詩
秦觀寫過一首詞《憶秦娥》,想表達功名富貴比不上文採風流這種意思,這在過去文人的圈子裡很流行,聽上去有格調。詞中並沒有直接地議論,而是描繪了一幅詩人創作的清雅畫面:長安灞橋上煙靄空濛。一個人——顯然是詩人,因為平常人也不會這麼做——在驢背上,聳肩縮頸,去看盛開的梅花,背景是白茫茫一片大雪。在這首詞的前面,秦觀寫了四句詩,頭一句就是「驢背吟詩清到骨」,說在這種環境下,寫出來的詩都奇絕無比,那種清冽的神和韻都沁入到詩骨里去了,讓人不禁浮想起他是否受到唐代詩人韋應物詩句的影響?韋應物那兩句詩是「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不說詩寫得好,反而說是環境幽美的緣故,會說好聽話。
秦觀這首詞的構思來自於晚唐孫光憲的筆記散文《北夢瑣言》一書。這本書的作者生活在唐末飄搖動蕩的時候,十分嚮往前朝盛事,他多方尋訪前朝遺老、搜集舊聞,記載了不少唐人的逸聞軼事。在這本書的第七卷中記載了這麼一個故事,說唐昭宗時的宰相鄭棨善於寫詩。有一天,部下問「相國近來可有新作?」鄭棨長嘆了一聲,答道:「詩的靈感是要在灞橋風雪中驢背上的,在這裡怎麼會有?」
孫棨所說的灞橋在今天的西安東二十多里遠的灞水之上,據說是秦穆公為了彰顯自己的武功所建。到了唐代,灞水兩岸已廣植柳樹,每到陽春三月,柳絮翻飛,如漫天飛雪,成為一時的形勝之地。據當時的詩文看,唐人送別親友東南行,一般都要送到灞橋,折柳贈別,灞橋也就有了「銷魂橋」的美稱,「灞橋風雪」也成了「關中八景」之一。
就文學創作而言,太舒服安逸了,恐怕寫不出好詩。韓愈就說過這樣的話,他說,和平或歡愉的東西往往給人的印象不深,相反,愁思或窮苦之作反而比較容易寫得好。這樣說來,詩歌需要產生於人適度的不舒服之中。騎在驢背上尋詩覓句,伴著細雨或者飛雪,你可以看作是文人的怪癖或神經質,但這就是某種適度的不舒服,而且聽上去很風花雪月,所以在古代我們常可以看到這類故事。
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里寫道,有一天賈島騎著驢走在長安大街上,看到秋風蕭瑟,黃葉翻飛,靈感突然就來了,於是頭腦里冒出了「落葉滿長安」一句。他接著想,這一句最後一個字是平聲,所以,這一句只能作一個律聯對偶中的對句,還需要想出上一句,即律聯中的那個出句。他想了很長時間,才想到「秋風吹渭水」一句來對仗,自己很得意,不禁手舞足蹈起來,無意間衝撞到當時的京兆尹劉棲楚,還被抓進牢里關了一夜。
李賀也有這個習慣。據李商隱的《李賀小傳》所描述,李賀常常只帶著一個童僕,背著古色古香的錦囊,騎著驢四處尋詩。突然想到一個好句子,便趕忙寫下來投進錦囊中,等到晚上回到家再補足全詩。他的母親十分心疼,說我的這個孩子為了作詩,嘔心瀝血,簡直要把心都吐出來了。
蘇軾也描繪過孟浩然在大雪中冷得高聳起雙肩,騎在驢背吟詩的情景,當然他不可能見到這種情景,而是詩意地想像。他寫道:「雪中騎驢孟浩然,皺眉吟詩肩聳山。」
陸遊倒是親身經歷體驗過騎驢吟詩的情形。47歲時他從抗金前線陝西漢中的南鄭被調離,調到後方成都。來到漢中,是他平生唯一一次有可能親自參加抗金鬥爭的機會,他曾為此熱血沸騰,視之為平生的事業。現在這種機會被剝奪了,心情極為抑鬱沮喪。在經過劍門關的時候,天上下著小雨,他又正好騎著驢,那種鬱塞無聊、悲慨感憤一時間都湧上了心頭,無處宣洩,不禁自問:「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我這一輩子難道就只能做個詩人嗎?真叫人不甘心啊!
這幾則故事不應該只被理解為詩詞是風雅的事,需要某種特殊的環境或場合才作得出來,這樣的理解太片面,也膚淺,把詩歌當成了某種生活裝飾或室內擺件兒。詩詞不應該是閉門生造出來的文字遊戲,而得自於現實生活境遇的某種刺激和感發。灞橋風雪,驢背上尋詩的故事還帶給我們哪些啟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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