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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山下是故鄉

在富平縣城北部30公里遠的地方,自西向東,橫亘著一列青山,其中的最高峰,在《富平縣誌》稱為「頻山」,頻山海拔1439米,是關中平原北部最高的山。當地人又稱此山峰為明月山。

我的故鄉就在明月山腳下。一層又一層的人們就像樹葉一樣,生活、長眠在明月山下。他們的喜怒哀樂,世世代代,只有明月山看得清清楚楚。

明月山,顧名思義,意境柔美詩意充盈,試想一輪明月之下,山朦朧,峰朦朧,山下燈火點點明。這只是臆想中的明月山。其實,真實的明月山與名字所蘊含的意境恰恰相反:遠看青石蒼蒼,山脊嶙峋,近看危岩峻立,搖搖欲墜。烈烈山風鷹鷂輕颺,森森密林狼豹逡巡。實在是蒼涼荒野有餘而柔美詩意不足。

為什麼要叫明月山?源於山頂部的一座叫明月寺的寺院。明月寺在明清時期香火極為旺盛,每年農曆6月19日廟會,吸引渭北各縣眾多香客朝拜,場面極其壯觀。後來因為山頂泉水乾涸,明月寺搬遷到了山下。

我曾經不止一次攀登到明月山山頂,在明月寺殘壁斷垣前,舉目遠眺:北邊,蒼山如海;南邊,關中平原,千里平疇如畫。村莊隱隱處,人如螻蟻全不見。

明月山,還有一段悲壯的傳說。

山前細看,明月山的山體上分布著九條突起的脊峰,猶如九條盤旋而上的飛龍,因此當地人又將明月山稱作九龍山。九龍山最西邊一峰名為龍眼峰,龍眼龍嘴清晰可見,活生生一條怒目東南方的巨龍。傳說:當時有一首童謠唱到:北山低,南山高,北山只到南山腰。雄踞關中北部的明月山竟然沒有關中南部的華山高,北山龍王不服,就霍霍上弟兄九個,拉著北山要到南山去比高。結果觸犯天條,被二郎神一箭射中,九條龍從此爬在明月山上化成了九條山脊,最西邊的那位可能是老大,將永不服輸的目光定格在了東南方華山的位置。

初次聽到這個傳說的時候,我們總要順著龍眼所望的方向朝東南看去,雲煙瀰漫處,哪裡有華山的蹤影?老人們說華山在三百里之外,要想觀華山真容,只有雨後。果然,夏天的大白雨之後,在家鄉的東南方向,一座聳入雲天的山峰就會突然出現在如洗的碧空。那就是華山,距離沒有縮小它的巍峨,偶爾一露,更顯崢嶸。好像不用再比,高低已經分明。這就給傳說增加了一份悲壯激昂。小小心靈被傳說激蕩,永不服輸的性格生根發芽,激昂悲壯從此成了明月山下人的宿命。

當華山在人們的矚目下漸漸隱去的時候,明月山後的山峪里,滾山水已經匯聚成了山洪,渾濁的洪水挾裹著草木,以萬馬奔騰之勢,咆哮出峪。千百年來,山洪早已沖刷出了自己的道路,人永遠住在行洪溝兩邊,所以,不用擔心山洪傷人。人們只負責站在高處觀看。當然,少不了膽大的,避開洪峰,跳進洪流,撈取順流而來的木頭,驚險刺激引得兩岸尖叫不止,這才是撈木頭人真正的收穫。出峪後的山洪失去了束縛,如脫韁野馬,沖向梯田,由高往低,依次跌落。隨著層層梯田的分解,山洪越來越小,摧枯拉朽之勢終成強弩之末,最後息聲止步於一片農田之中。日暮時分,句句蛙聲此起彼伏於層層梯田之間,明月山下,七八公里範圍內明鏡一片,恍如水鄉江南。

明月山下的人們最喜愛這山洪了,因為山洪過後的田地里,往往會留下一尺多厚的烏黑淤泥,這就是山洪帶來的腐殖質,極其肥沃。隨手一把種子,就能瘋長出足以維持人尊嚴的麥米菜籽油。「家有餘糧雞鴨飽,戶多詩書子孫賢」,於是,明月山下,農戶的油燈下,就有了祖母的紡車嗡嗡,有了祖父的牛鞭盈盈。有鑼鼓將洞房的土炕,震得熱熱火火。有嗩吶,將人生的歸途吹得難分難捨。有騾子行走在野雨山霧,趕牲靈的父親將塵世的風霜一肩挑;有狼狐鳴叫在騾蹄聲里,堅實的腳步將世路踏平;從來不吃嗟來食,管他村狗愛叫不叫。

宇宙荒洪,星宿列張。在水利設施還不發達的古代,這山洪實在是上天賜予人們的膏澤。富平縣的地形,從流曲鎮以北,地勢層層抬升,直至明月山下。流曲鎮以南,一馬平川,少有坎澗。可是,流曲鎮以南的人們,卻多數是清末民國初年從山東移民而來,而流曲鎮以北,都是純真的富平土著。富平原住民為什麼不住平原卻要死守山前這溝溝坎坎不放棄?當我考察清楚山洪帶來的膏澤後,我似乎明白了這種人口分布的原因。

被明月山山洪浸泡過的土地,水土極硬。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做飯費火。同為渭北旱原,在乾縣禮泉涇陽一帶,做飯不燒煤,抓一把麥菅草塞到鍋下,火舌舔著鍋底,前鍋的飯熬好,後鍋的鍋盔也熟了。而明月山下的人做飯,就必須用煤炭火,而且必須是銅川一帶出產的,含油量極大的那種煤炭。這種煤炭以火力硬而聞名,因為在那些鐵匠鋪還冒煙的年代,鐵匠鋪必須用銅川煤來開鋼。其他地方的煤雖然可以生火,但是燒不透鋼。想想,被開鋼的火煮出來的麵條,吃到肚子里,那需要什麼樣的胃才能消化吸收?也難怪,這裡的人們往往是中午一大碗扯麵,下午到了田地里,渾身生勁,舞動起?頭鐵杴,就像挑皮影里的簽子,邊舞邊把那秦腔吼得震山響。等到太陽落山收工回家,肚子才感覺剛剛好,到晚上自然不用再吃。古人說的「過午不食」很適合水土硬的地方。這樣的糧食,滋養了魁偉的體魄,這樣的體魄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怪不得美原鎮的王翦父子替秦始皇掃六合前,在明月山下的廟溝操練兵馬。英雄已經隨風而去,只在青石板上給後人留下一串串馬蹄印。

明月山下的麥米菜籽油耐火,明月山下的樹木耐斧鋸。這裡的樹木,無論柿、槐、楊、榆,還是杏、李、桐、椿,只要生長在這裡,就會因為密度大而木質堅硬,可與斧鋸比硬度。無論作檁作柱,都是上等棟樑。解成板材,質地油亮,紋理清晰,氣味醇厚,無論是做成高桌子還是低凳子,皆不亢不卑,沉雄有度。

明月山上石多土少,故多生灌木,雖終年長不高,但枝幹堅硬如劍似戟。無論陽坡還是陰坡,絕無靠依附才能生長的藤蔓。

特別值得稱道的是,明月山上向陽處,常年生長一種灌木,當地人稱龍胚芽。雖為灌木,但是龍胚芽足可為北山木之精華。陽春三月,雜花生樹的時節,龍胚芽就抽出了細長的嫩葉,嫩葉之間是還沒有開放的黃豆大小的白色花蕾,這是龍胚芽營養最為聚集的時候。一旦花蕾綻放出了花朵,營養隨之流失的同時,入口的味道也相差甚遠。所以,趁著還沒開花的時候,當地人提籃挎袋,將嫩葉連同花蕾一起捋回。在開水中稍微一焯,撈出來擠干水分,用刀切碎,調以油鹽,即可食用。初入口,味微苦,稍嚼,微苦中隱隱傳出一種清香,再嚼,苦香越濃。只要生長在明月山下的人,無論走多遠,都忘不了家鄉的龍胚芽,那種先苦後香的味道,是明月山的味道,更是人生的味道。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種水土滋養下的人們,強健的體格內生成了俠肝義膽、尚勇好武的精神。做事自然喜歡乾脆利落,見不得拖拖拉拉。

這種性格是在與大自然的搏鬥中養成的。

世事更迭日月轉換,到了民國時期,明月山一帶因連年戰亂,荊榛叢生,狐狼成群。往往大白天,狼就進村找食吃,稍不留意,狼叼著孩子就往村外跑,這時,女人們聞著孩子哭聲從房子里跑出來,有時空手,有時拿著正納的鞋底,一路狂奔,追上叼娃狼,一聲大喝,就騎上了狼背,鞋底對著狼頭一頓猛扇,狼再兇狠,哪裡見過這等陣勢?自知理虧的狼只好扔下口中的娃娃,奪路保命了。碰到女人,算狼運氣好命大,若是碰到男人,十有八九狼命不保。因此,那時候家家都有鋪炕的狼皮,村村少不了幾個臉上或者頭上讓狼留下永久印記的「狼剩飯」。

明月山人見善不欺逢惡不怕,這種秉性,狼不喜歡,據說藍田人也不喜歡。雖然藍田因為有藍田猿人而成為人類的發源地之一,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到了民國年代,靠騾馬馱運貨物的藍田人要是碰到明月山人,總是要吃虧的。兩個馱隊狹路相逢了,難免發生磨察,這時,只見兩隊人員立即面對面怒目而站,就在還沒站定的一瞬間,藍田人已經被明月山人打翻在地。藍田人從地上爬起來一臉疑惑地問:還沒有靠呢,咋就打開了?原來,藍田人說的靠,就是將要打架的雙方先用肩膀將對方的肩膀碰一碰,明月山人其實明白,這一碰,再碰,在藍田人看來就算把架打了。明月山人說:靠啥哩靠?日眼死了,腦袋掉了也就碗大個疤子。

明月山人靠著一身浩狠之氣走南撂北,天不怕,地也不怕,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明月山下的馱隊,把南北二山上的石頭都踏得流哩!據說,民國時期,銅川一帶出產的煤炭,陳爐出產的瓷器,就靠明月山下的馱隊出售到關中各地,再從各地將特產馱回富平。路遠物沉,沒有一股浩氣,走不遠,缺少一股狠勁,抵擋不了江湖風雨。明月山人帶著浩狠之氣走四方,開拓了眼界,擴大了格局,就是做生意,也不扣扣索索,常常說一不二。「發財倒糟不在那擔二八斗銀子上」,這是明月山做生意人的豪言。

當然,十里八鄉,難免生出一兩個偷雞摸狗之流,但那畢竟是少數,為大多數人所不齒。再說了,誰家的墳地里還不長几個彎彎柏樹?

明月有光照今古,高山無語立千年。明月山默默屹立在家鄉的北邊,注視著世事變遷。

到了上世紀40年代中期,關中道上的平靜被往北開拔的隊伍打破。這些穿著黃衣服、操著南腔北調口音的國民黨隊伍,看見民間馱隊興奮地就像打了雞血,背著槍,吱哩啦跑就過來了。接下來的一幕,給曾經是馱隊一員的父親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那些穿黃皮的,過來先用皮帶把你抽一頓。然後就要錢要物。每當回憶此事,父親總是感嘆說:老百姓的拳頭雖然硬不過隊伍的槍,可是,他們忘了,槍還要拳頭養活呢。

說話就到了1948年的11月21日,連日陰雨未停,泥濘的村道里,那些穿著黃衣服的隊伍突然從北邊跑了回來,人還是原來的人,只是失去了往北開拔時的神氣:鞋子里因為灌滿了泥水,走路時總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響,漿滿了泥水的衣服濕漉漉貼在身上,灰青臉色,失去光彩的眼神,活脫脫一隻被拔光了毛後糊滿泥巴準備被塞進爐火燒制的雞。天黑的時候,一個長官模樣的人召集村民說:他們現在又飢又餓,希望大家看在黨國的份上,給隊伍做點飯弄點吃的,他們會給報酬的。話說得很客氣,像是在商量更像是在乞求。可是,全村的老老少少站在泥地里,沒有人吭聲,一個個面無表情,獃獃地看著眼前這些黃衣服上的泥水,暗暗揣測他們那狼狽的經歷。這一幕,成了父親一輩子揮之不去的記憶,每當回憶到這裡,父親總要自言自語地替村民向當年的那個國民黨長官回答:「現在想起了?遲啦!」

當天夜裡,槍聲就響成了一片,直到第二天晚上,槍聲才停歇了下來。第三天早上,村民們打開家門,只見巷道里血水成河,從巷道到莊稼地里,到處都是死屍,沒有死的黃軍裝們舉手蹲在地里,周圍是持槍的灰軍裝。這就是有名的「康莊戰役」,國民黨整編17師六千多人被消滅,少將師長王作棟被擊斃。富平從此解放。國民黨17師被圍殲的命運,固然取決於整個戰局,但是,六千多人兩天之內就被殲滅,這樣快速而又悲慘的結局,其實在他們向馱隊舉起皮帶時就已經被註定了。歷史在不經意間,給明月山人一次用腳投票的機會,參與了一次歷史壯舉。

孫增勝2018-01-22記於西安南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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