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想要個男孩
曉燈Vincent 的第1篇非虛構故事
1
1987年的陝西一個小村裡,二十多歲的大伯和嬸子生下第一個女娃。兩口子想再要一個男孩兒,於是又懷了一胎。
1989年,第二個女兒出生。還沒取名字,嫌女娃的大伯在月子里就把這孩子送給臨鄉的一戶人家。
在那個年代裡,在那個鄉鎮里,重男輕女是一件約定俗成的事情。再加上大伯和嬸子年輕,生兒子成了他們的一個信仰。於是,1990年的夏天,嬸子又懷孕了。
懷兒子懷到第三胎,本就是很丟臉的事情了。外面都說我嬸子身體有問題,這輩子也不一定能生兒子。我奶奶,也是從嬸子嫁到我們家開始就不喜歡這兒媳婦。說起來我嬸子也奇怪,她從來不叫我奶:既不叫媽,也不喚婆婆。我奶奶生了四個孩子,孩子們結了婚,填進來一男視為半子,填進來一女視為半女。可填進來從不叫媽的我嬸子,我奶奶從心眼兒里不喜歡她。再加上生個孫子那麼費勁,這一胎根本沒在乎。
懷孕到六七個月了,大伯和嬸子去鄉里醫院做孕檢。大伯問醫生能不能看出來是男娃還是女娃,醫生說男娃的可能很大。這可給大伯和嬸子高興壞了,回家裡就告訴我奶奶,嬸子肚子里是個兒子:「醫生說的!」
我奶奶當然也高興了,儘管不喜歡這兒媳婦,但看在孫子的份上萬事都好商量。所以對嬸子的態度都好起來了。嬸子這麼多年被奶奶冷眼看待,這次正好恃寵而驕。但奶奶也都忍了。
2
也就過了一個禮拜,村子裡的一個老婆婆來大伯家找我奶奶。奶奶很熱情的讓這老婆婆看嬸的肚子,還說這是我們張家第一個孫子。老婆婆端詳了一陣,摸了摸嬸子凸起來的肚臍,說這不像是兒子,因為肚臍是扁的。還說肚子的顏色不對,女娃男娃兩個顏色。我奶奶那時候比那個老婆婆歲數小的多,就聽信了那個老婆婆的話。晚上就回自己家住,不伺候我嬸了。
最重要的是我大伯和嬸都信了,倆人想了幾天:女娃,要不得!可這也是自己懷上的孩子,自己的親女兒。當爹當媽的心裡沒有一點心裡鬥爭是不可能的。聽之後我爸給我說,當時我媽剛剛嫁過來,家裡頭都盼著我媽能生個兒子,所以格外偏愛。而我大伯家那幾天則是冷冷清清。
一邊是親生骨肉,一邊是男娃主義。「不要了吧,就當我倆對不起女兒。」大伯和嬸子最後決定到醫院去做引產手術。
手術那天,嬸子坐在去醫院的車上,肚子一直有強烈的胎動。
「要不我們回吧,大不了再給出去。」嬸子幾乎央求大伯。
「誰還願意收個女娃?誰不想要兒子?」大伯的心裡也不是滋味,可既然做了決定就不能後悔。家裡的兄弟姐妹也在家勸大伯,大伯是大哥,不能食言。
3
七八個月的嬰兒,已經成有人型了。抱在手上,還能清楚的看見孩子的眼睛很大,長大了應該會很好看。但可惜,後悔發生在引產後。
引產之後,醫生把嬰兒的遺體裹在單子里交給大伯,好像所有新生兒裹在襁褓里一樣。可當大伯打開被單才發現,懷裡抱著的這個死去「女兒」,其實是個男孩。
妻子還在病床上睡著,懷裡的孩子冷得像個瓷娃娃。
回到家,奶奶又急又氣,連嘆了三天「造孽」。懷孕三次,一個孩子送了人,又一個好端端的孫子死了。這些衝突,還有嬸子懷兒子的委屈,並沒有讓婆媳關係有所緩解。奶奶反而怪大伯和嬸子造孽太深。
大伯和嬸子在村子後山找個塊地,把兒子埋了起來。從此再也不提這事,太傷心,
過了兩三年,嬸再一次懷孕了。
這回無論是男是女,都得生下來養。兩口子也死了心,不要男娃了。「造孽太深。」
手術室門推開,醫生抱著這一胎,女娃。大伯的心裡應該是五味雜陳吧。這個女兒,究竟是上天的懲罰,還是天賜的禮物?
大伯和嬸子拉扯著這兩個小姐妹長大。這過程不能說萬般寵愛,也可以是傾盡所能了。一直以來,兩個女兒也都很乖巧懂事。家裡的農活幹起來絲毫不比男人差,總而言之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姐姐嫁人以後還一起做起了木材生意,在縣裡生活得不錯。
大伯和嬸年紀越來越大,突然有了個念頭。我要找到那個送出去的女兒!
4
大伯託人問了臨鄉那戶人家的情況,結果那朋友來消息道,那戶人家早就搬走了。
搬走了?搬哪裡去了?誰知道呢,那是人家的生活,想搬到哪就搬到哪。
於是這就成了嬸子的一塊心病了。白天種地的時候,每站起來抻抻腰的功夫,都自言自語類似:「我的二女兒在哪裡呦」這樣的話。
大伯不願意找。我們把孩子剛出生就送人了,現在找到她,她也不認識我們了。找啥子!可嬸子把這當做心事,鬱鬱寡歡,大伯也只好四處託人幫忙尋找。可找了一年多也沒有著落。
中央電視台的尋人節目《等著我》,嬸子在電視上看完之後很感動,和大伯商量要讓倪萍幫忙找找女兒。大伯堅決不同意,這不是等於讓全國人都知道了?
求你了,我這輩子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女兒了。
大伯沒辦法,只好答應了嬸子。而就在大伯同意報名找女兒的第二天,朋友來了電話,說找到了二女兒。她和她的養父養母一起搬到了四川住。老兩口和我爸馬上就坐上通往四川的火車。
她的養父養母和同鄉人一起去四川打工,剛開始是在工地里做力工,到後來跟著一起修鐵路工程。她們的二女兒高職畢業以後在一家服裝生產廠做紡織女工。她們家過得如何,二女兒的成長經歷,以及她們家的未來,大伯和嬸無從得知。
我爸回憶,去見二女兒的當天,四川特別悶熱,隨時都有一陣急雨。雨點落在身上並不消暑,彷彿連雨都是熱的。大伯和嬸子在火車上想了一路和二女兒說什麼。
我們不一定要你回來,我們只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當年是我們的錯,我們也不期待你能原諒,只是希望你能過好。我倆還給你帶了一些東西,都是家裡種的,你小時候應該也吃過吧。哦,你的姐姐和妹妹現在過得很好,在做生意。
服裝廠隨便打聽了一下,同事帶他們三個去她的工位。嬸子把大伯的袖子攥得死死的,胸前的黃色紗巾整理得很工整。
她就在那。同事一指,夫妻倆望眼欲穿,順著方向,一個後背對著他們。她踩著縫紉機,低著頭。看不出一點模樣,也給不了人一點印象。
回去吧,這就夠了。
可她就在那裡啊。
還是回去吧。
我也同意回去,我沒臉見她。
我爸看著大伯和嬸轉身,然後分辨兩代人一點點得拉開本已經很近的距離。這樣的結果並未出乎我們的意料,世界上我們該承認有緣分的存在。我們沒有成為彼此重要的人的機會,甚至連再見一面的勇氣,都沒有。無論這個動作有多隨便,距離有多麼近在咫尺。但彷彿要有一個有力的槓桿才能撬動在心裡封蓋住的情感。打開它,需要勇氣;承受打開它所得到的改變,更需要。
回去的路上,嬸子好像輕鬆了好多。一路上三個人一直在開玩笑,聊天。
「你還記得當初你給兒子起得名字嗎?」嬸子突然問起來。
「不記得。」
「我記得,叫李楠。楠是木字旁加一個南方的南。」
*故事來自當事人講述
頭圖來自花瓣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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