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討厭陸遊,他還是成了大家
這是李後主的第145篇原創
Part
1
翻培培的《每日讀詩日曆》,知道818年的今天,陸遊夜晚站在橋上看過月亮——
十二月三日夜橋上看月
陸遊
常時新月有無間,
今夕清暉抵半環。
柳外橋高最堪望,
憑闌目送下西山。
這是陸遊七十六歲寫的,詩已經很清淡了,全詩不過在說七個字:我在橋上看月亮。
陸遊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勤奮的詩人,沒有之一。他把詩當日記來寫,從十八歲寫到八十五歲,一生寫了九千多首詩。
連他死前的遺囑也是詩,那首著名的《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就是。
「春蠶到死絲方盡」,說的就是他。
Part
2
他也是我討厭的詩人。
我年少時偶然看到他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當時喜歡得不得了,一衝動就買下了他的《劍南詩稿》。
一千七百多頁的《劍南詩稿》,九千多首詩,光目錄就有一百六十多頁。硬著頭皮翻下去,發現他的詩寫得實在一般,從此就把《劍南詩稿》放下。
你看他三十來歲時寫的詩——
和陳魯山十詩以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為韻
陸遊
匆匆過三十,夢境日已蹙。
誰知嘆亡羊,但有喜得鹿。
本來作何面,認此逆旅屋。
逢人吹布毛,出世不忍獨。
一點詩味都沒有,比起說話來,只是多了道押韻的工序,比現在官媒上發表的那些押韻的文件高明不了多少。(不知道什麼是「押韻的文件」?「自信自覺守底線,杜絕四風正氣揚。克難攻堅為己任,為民務實譜華章……」,——讀讀這樣的「詩」就知道了。)
他四十來歲寫的詩仍然寡得像白開水——
春日雜興
陸遊
四十餘年學養生,
誰知所得亦平平。
體孱不犯寒時出,
路濕常尋干處行。
一個人,詩寫得明明一般,卻鉚足了勁,筆耕不輟,差不多寫了一萬首。這是在虐待自己,折磨讀者。
他把詩當日記來寫,他寫的那些詩,題目稍微排列一下,便是一本日記。試看——
《正月二日晨出大東門是日府公宴移忠院》
《二月十六日賞海棠》
《三月一日府宴學射山》
《四月三日同子坦子聿游湖中諸山》
《五月二十三夜記夢》
《六月二十五日曉出郊》
《七月八日馬上作》
《八月二十二日嘉州大閱》
《九月六夜夢中作笑詩覺而忘之明日戲追一首》
《十月十四夜月終夜如晝》
《十一月八日夜燈下對梅花獨酌累日勞甚頗自慰也》
《十二月十一日視築堤》
如果詩能當日記來寫,喝杯茶要寫首詩,下場雨要寫首詩,做個夢要寫首詩,吃個飯要寫首詩,出個門要寫首詩,路上碰到個熟人要寫首詩……那古時的詩人只要不像李賀那樣短命,都可以成為產量過萬的詩人。
如果不講究質量,一生寫一萬首詩真的不難。一年三百六十五,一天一首,二十七八年就可以達到一萬首;如果寫上了癮,像病人吃藥一樣,一天三次,葯不能停,那十年寫一萬首也不稀奇。
李杜難道不能寫一萬首么?蘇黃難道不能寫一萬首么?「不為也,非不能也」。
有時候,他已經沒什麼東西可寫了,停了幾天,但馬上生出罪惡感:我陸某人怎能這麼沒毅力呢?於是就以「數日不作詩」為題,補寫一首——
數日不作詩
陸遊
吾詩郁不發,孤寂奈愁何。
偶爾得一語,快如疏九河。
黃流舞浩蕩,白雨助滂沱。
門外無來客,花前自浩歌。
天才疏懶成性,懶得動筆固然教人可惜;庸才筆耕不輟,強行寫下去,也是令人生厭的。
陸遊居然寫了那麼多不必寫的詩,這是我討厭他的第一個理由。
Part
3
陸遊是一個紅色詩人,這是我討厭他的第二個理由。
「國家不幸詩家幸」,南宋積貧積弱的國勢成全了他。他愛國,這點我不懷疑;有毅力,把詩當日記寫,這點《劍南詩稿》已經證明。當一個愛國而有毅力的遺民,開始把他的滿腔愛國之情寫成詩,而且持續不斷地寫下去,那就不得了了。
吳京打愛國牌,只是拍了一部《戰狼2》,便暴得大名,名利雙收!黨媒多次點名表揚《戰狼2》好,誰還敢說不好?——說不好就是不愛國。
陸遊人到中年,做官,參與戰事,感時傷國,詩風一變,開始大寫愛國詩,詩漸漸寫得像樣了。年過半百,罷官,隱居山陰,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退休老幹部,寫愛國詩的同時痛罵朝政腐敗(那時沒有網路監控,躲起來隨便寫,沒人管),憂憤國事之感,詩寫得更為生猛激昂。
隱居山陰二十年,他在憂憤國事之餘,再提筆寫日常生活的詩,不知不覺詩已經寫得入味三分了。
閑詠
陸遊
蕭蕭華髮映烏巾,五十年前故史臣。
正使老來無老伴,未妨閑處作閑人。
按行池水知增耗,點檢庭花見故新。
更有庵中策勛事,投床鼻息聒比鄰。
我們熟知的「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是他隱居山陰的時候寫的,這時他已六十二歲。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也是六十二歲寫的。
「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六十八歲寫的。
「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也是六十八歲寫的。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趙翼說得沒錯。陸遊寫著寫著,終成大家。
七十五歲,陸遊來到沈園,——這個當年跟唐琬偶遇的地方,他寫了兩首詩——
沈園二首
其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
沈園非復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
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
夢斷香消四十年,
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
猶吊遺蹤一泫然。
這個時候他的詩,已經寫得很不錯了。
Part
4
陸遊拋棄唐琬,是我討厭他的第三個理由。
和女人分手我不反對,這是很正常的事;朋友離婚我也贊成,必要時還鼓勵、資助。我討厭的是,陸遊和唐琬明明「伉儷相得」,就因為陸母不喜歡兒媳,陸遊就「被迫」把唐琬休了。
聽媽媽的話,愚孝,取悅老母休掉老婆,這是另一個版本的《孔雀東南飛》。
兒子於媽媽,哪有「被迫」一說?你只要態度足夠堅決,我相信沒有媽媽能強迫得了兒子。
作為一個從不聽媽媽的話的人,我對陸遊這一點無比痛恨。
陸遊休掉唐琬,另娶王氏,唐琬改嫁趙士誠,本來兩人相安無事。可紹興二十五年春,三十一歲的陸遊在沈園偶遇唐琬夫婦,唐琬在徵得趙士程的同意後,給陸遊「遣致酒肴」。——這本來是一種禮節,兩口子正在吃飯,碰到故人來了,端點酒菜過去。
誰知陸遊寫詩的毛病又犯了,「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壁間」。
唐琬見後,從此鬱鬱寡歡,不久含恨而死。
那首《釵頭鳳》流傳甚廣——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把這樣一首詞題在牆上是幾個意思,放在今天相當於明星發微博自述情史。別人都已經是有老公的人了,你當趙士程是瞎子?還「錯錯錯」?錯你老母!
據說,唐琬見到這首詞後也附和了一首《釵頭鳳》,那已經純屬扯淡了——中國的文人偽託名人作品、玩牽強附會那一套已經玩得爐火純青。
Part
5
陸遊高壽,比唐琬多活五十餘年。唐琬死後,五十年來,陸遊多次寫詩悼亡唐琬。
昨天我在《每日讀詩日曆》上看到的兩首詩,是818年前的昨天,陸遊悼念唐琬的——
十二月二日夜夢遊沈氏園亭
路近城南已怕行,
沈家園裡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
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
墨痕猶鎖壁間塵。
八十二歲的陸遊,還在懷念五十年前去世的唐琬,做夢都在游沈園。
他懷念唐琬懷念了一輩子,唐琬是他的傷痛。這些傷痛,反過來滋養了他的詩。
一位俄國詩人的詩,正好說明了這種現象——
誰生活過、思考過,誰就不可能
不在靈魂深處傲視人寰;
誰有過知覺,永逝的歲月幽靈
便會不時來撥動他的心弦:
他已不再為任何事著迷,
回憶的蛇蠍將不給他休息,
悔恨將會不停地去噬咬他。
而這一切卻往往能使他的詩,
變得非常美妙,非常動人。
——普希金《葉普蓋尼·奧涅金》(第一章46節)
李後主
一月十九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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