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滄海：黑牙齒白牙齒
第 540 期
黑牙齒白牙齒
高滄海
山上融化的雪水澆灌著我們村莊的稻田，生長出像雪一樣晶瑩的稻米。村莊里的人們，不論他長得醜陋或者俊美，人人都擁有一口潔白的牙齒。即便是那個傻乎乎的徐二，他天天在村莊里唱歌，他咧開嘴的時候，都會露出他白生生的牙，讓人心生羨慕。
心生羨慕的是我們東村的親戚。
東村的田跟我們的田只隔了丈把寬的一條溝，雖然溝坎兩邊上曲曲菜婆婆丁開出的白花兒黃花兒都是一樣樣的鮮嫩，可這邊生稻米，溝那邊卻只能長苞谷。地產五穀，不在乎粗細，苞谷一樣能填飽肚子，一樣的生長出東村眾多的俊男俏女，只是有一樣讓東村的人著實嘆氣，美好的日子過著過著，他們的孩子剛剛長出的白牙齒慢慢地就不那麼白了，先是從牙根處生出一絲鐵鏽一樣的黑線，隨著年齡的長大，黑線竟慢慢擴散，直至淡淡地布滿整個牙齒，像是雪地里落了一層灰。從長著白鬍子的老爺爺還早時候起，他們就只羞澀地抿嘴笑，不在外人面前露出他們的黑牙齒。但是任他們怎麼遮羞，我們都驕傲地知道，東村的人不管有多排場有多體面，卻個頂個兒有著不體面的黑牙齒。東村的姑娘一門心思要嫁到我們村裡來，帶著體面的嫁妝，這邊做婆婆的卻死也不依。而我們這邊的女孩，打一懂事接受母親的教育就是莫嫁了東村的黑牙後生，一輩子窩在苞谷地里，生養一窩黑牙齒的娃娃崽。
我們家東村的親戚，是父親的姑姑。聽我的母親說姑姑本來是有著白牙齒的漂亮女子，要死要活跟了東村的黑牙後生去，不出幾年，遮遮掩掩領了兩個小孩回娘家來，俊模樣還有，卻也只能抿著嘴笑了。
在我的記憶中，每次父親的姑姑來我家的時候，都是我母親的人生最得意時刻。她從茶樹上捋來最新鮮的茶葉，用沸水沖開，然後小盅擺在木桌上，母親用跟她牙齒一樣明亮的聲音說，姑呵，你吃茶，這個茶啊，最能讓牙齒變白。母親嘻嘻地笑著，露出唇里白米粒一樣的牙齒。姑雙手捧盅說，我吃，我吃著哩！吃著茶她打量著我們說，小孩也這樣大了，吃稻米長大的，到底是水靈。母親便拉了我們到跟前來，和姑的孩子比高矮。比試一番後，母親得意地說，個頭都差不多啦，只是姑啊，你瞧見沒，你家我兄弟的牙根已黑了呀。
姑便羞愧地低下頭。照例是在姑離開的時候，母親像個傲視天下的王一樣搬來半袋稻米，姑開始總是不收，兩個人像打架一般推搡拉扯，沒完沒了，往往這時候需要我父親出場，幫著把稻米扛到二里開外，姑才算收下。
母親得意地說，我送她兩袋子稻米又如何，長就的黑牙，到底是不會改的。
然後她看著我們姊妹，你們都給我長記性，找婆家就是不能找東村的黑牙後生，不然，我死給你們看！
但是，我長大後，卻喜歡上了東村的一位黑牙後生。
後生家重禮託了父親的姑來提親，姑才掂量著說了一句入題的話，母親就跳了起來，姑呵，你一家子人牙黑就罷了，心腸也黑了，來害我的姑娘跳火坑，到底是我得罪你了？我年年的稻米都餵了狗！母親雙手叉腰，用高亢的大嗓門趕黑了臉的姑出門。
母親把我關進西廂房，她找來一瓶給稻田滅蟲子的農藥舉在眼前，你學你姑奶奶嫁那個黑牙，我不攔你，你前腳跟了那個後生去，我後腳就喝了這個葯……
母親一直隨身攜帶著那瓶農藥，直至我嫁給一個有著潔白牙齒的後生。母親放心地笑了，白牙齒的姑爺，白牙齒的外孫，才是她無上的榮耀。
母親病了，她躺在病床上。父親的姑提了一包點心來看她。姑好像還是那樣羞澀，她低眉順眼地說，你瞧你呀，你瞧你，吃大米的身板怎麼也糠了，倒比不過我們吃苞谷的。姑顰起她皺巴巴的額頭在母親面前嘆氣，我命賤哩，生了一窩黑牙的孩子不說，老了老了還要在苞谷地沒晌沒夜地刨吃食，到底比不上你的福氣，閑躺著自在。
母親轉過臉，不看姑，姑吃吃地笑了，在母親的病床前，毫不顧忌露出她的黑牙齒。
在母親生命的最後時刻，她還咬牙切齒地恨著父親的姑，她要父親給她許下話，再也不送米給那個說自在話黑心腸的姑。雖然她不再了，門前那棵老桂花樹會替她看著。她威脅著父親。
母親看著窗外的稻田，稻田邊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墳頭是我們村莊里列祖列宗的墓地，河流環繞，綠樹交織。母親也即將長眠於此。
母親說，死人跟活人爭好地兒呢，哪裡躺著不是一樣？要是能跟東村人的苞谷地換過來，就好了。
誰也沒想到，幾年後，當地政府新的規劃版圖中，竟然就是如此安排。
黑牙齒的人們搬離了他們的苞谷地，歡天喜地住進了河流邊的新的花園洋房。他們不再害羞他們的牙齒，他們驕傲地說，我們的牙齒黑一些沒關係啦，我們的孩子，他們從此會有白生生的好牙齒。
稻田邊的墳墓，被集中遷到了母親生前所極力憎惡笑話、而今卻要久久長眠的苞谷地。
燒紙的時候，父親的姑不無感慨地對著母親的墳塋說，妮子，咱娘倆打了一輩子的嘴頭官司，這回，是你贏。
作者簡介
高滄海，山東臨沂人。作品散見《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大觀》《天池》等報刊，併入選各類年度選本及省市級高中聯考試題。小小說金麻雀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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