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當你老了」,葉芝還寫過這樣一本可愛的「鬼書」
葉芝
《凱爾特薄暮》是一本有趣的書,書中講述的大都是愛爾蘭鄉間流傳的仙鬼故事,有的只是短短的一個傳說片段,有的由若干人講述各自版本的同一個主角。這些農民口中的仙鬼來去飄忽,大多善良,甚至會徑直走進夜晚還敞開著屋門的人家,提醒主人,「永遠不要在這個時候敞開著門,否則災禍可能降臨到你們身上」。一些曠野幽魂也有比較戀家的,常聚集在屋內,「就跟朝南屋檐下的燕子一樣數量眾多」;屋鬼通常無害且善意,能給與之共處的那些人帶來好運。有兩個孩子,與他們的母親、姐妹、兄弟睡在一個小房間,房間里有一個鬼。「他們在都柏林大街上賣青魚,不大介意那個鬼,因為他們知道睡在『鬧鬼的』屋子裡魚就會賣得容易些。」在村子裡,鬼魂慣於採用各種奇怪的偽裝:「一位死掉的老紳士化身大白兔的形狀,從自己的園子里偷了些捲心菜。一個邪性的海上船長以鷸鳥的形狀在一座小屋的牆灰里待了好些年,製造出可怕的聲響,直到那堵牆推倒了,他才被趕將出來;於是,那隻鷸呼嘯著從灰泥塊里衝天而去。」這些仙界的居民也愛玩曲棍球,只是它們當中的任意一方必須有凡人加入,否則它們就只能是影子而已,連球都擊打不成;而參與遊戲的凡人的身體,則在家裡睡大覺呢。
《凱爾特的薄暮》
作者: [愛爾蘭] 威廉·巴特勒·葉芝
出版社: 湖南人民出版社
譯者: 田偉華
出版年: 2011-11-1
這又是一部耐讀的書。仙鬼們行為怪誕,卻有著和普通人心性相通的性情,一個女人遭酗酒丈夫虐待至死,孩子們被送進濟貧院,女人的鬼魂纏住鄰人,托話給自己的丈夫,直到孩子們從濟貧院領了出來才消失。更多的傳說似乎傳達著一種信念,相信自然界遍布著肉眼凡胎看不見的人們,他們就在不遠的地方過著自己充滿熱情的生活,「它們是跟我們一樣的人,只不過長得更好看些罷了」,「仙人們是最好的鄰居。如果你善待它們,它們也會善待你。」講述傳說的人邊講邊把自己美好愉快的想像加入進去,就像織女們在彩帛中織進自己的心愿。這是些貧窮的農夫、漁民和勞工,「都生活在極度荒涼而美麗的景觀中」,他們憑直覺接納世間一切離奇非凡的東西。單調貧瘠的生活使人麻木,他們需要安慰,需要想像的刺激,以激發活下去的勇氣。濟貧院老人們寒貧交加「如冬天裡的蒼蠅」,可他們話匣子一打開便忘記了寒冷,時不時爆發出笑聲。幽魂們的怪誕行為使他們發現了恐懼的魅力,又感受到「某種詼諧的藝術快感」,鬼魂自身則分享著他們的歡鬧。於是,生活回歸到它原本的自然簡樸狀態。這些只流傳在人們口頭的傳說,還沒有沾染現代文化的污穢,經過無數轉述者直接訴諸於內心的演繹,像俄羅斯套娃一樣被層層套疊起來,包藏了底層民眾對自然本質的豐富想像和信仰,保存著愛爾蘭民族獨有的精神風貌。
書中《塵土合閉海倫目》就呈現了這樣一個傳說逐漸誕生的過程:曾經真實存在的瑪麗·海因斯——一個六十年前去世的美麗女人——與盲詩人拉夫特里的故事,經過眾多敘述者、轉述者、翻譯者不同角度不同時空的陳述,最終凡胎變為不朽,成就一段凄美傳說。全篇氣息迷離飄忽,似真亦幻,充滿象徵意味,似乎可以看作全書的寫照。《博學的亞里士多德》以蜜蜂的睿智揶揄自作聰明的人,《最後一位游吟詩人》在笑聲中嘲諷現代文明的墮落,《諸神的豬》那假裝恐慌變成了真正恐慌的亡命奔跑,以及諸多篇章對於外來強勢文化的警覺,對於美與不幸、死亡與智慧的獨到感悟,都在提醒我們,這些故事遠不像第一印象那樣簡單,如果不止當作故事讀,沉下來慢慢琢磨敘述者各自的心態,一層一層去打開、發現這些貌似荒誕的故事中疊藏著的樸質智慧,作者的選擇與闡釋、表象背後的寓意也許會漸漸露出真相。這是一個能給讀者帶來深層快感的過程。
不容忽略的是,作為《凱爾特黃昏》的著者,葉芝無疑是這些故事的最後轉述人,也是個中思想的發現者與弘揚者,這位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愛爾蘭詩人,其獨特的象徵主義風格在這部早期作品中已可以看出端倪。1865年葉芝出生在都柏林一個藝術之家,父親是名畫家,與當時英國文化界交往密切。葉芝出生不久,父親赴倫敦學習,孩子們和他們的祖父母到愛爾蘭西北部的斯萊戈郡居住,這個景色宜人、民風淳樸、盛產民間傳說的地方,成為葉芝文學啟蒙的「仙境」,諸多作品靈感的來源。青年時代的葉芝熱衷於追求新奇事物,排斥傳統學校教育,宗教情結濃厚,對心靈研究及神秘主義產生興趣,參加召靈人秘密活動,儼然一個沉溺魔法的通神論者。這些原本出於年輕人的叛逆心理,旨在擺脫父親影響,卻促成他在象徵主義詩學深深烙下自己的印記。
葉芝的精神世界中,愛爾蘭民間文學佔有重要位置,他深信,「在那一座座村舍間流傳的歌曲或故事,無不包含著將人帶向遠方的語辭和思想;由於它排斥短暫和瑣碎的東西,排斥盡只是聰明和漂亮,當然還排斥庸俗和不誠,也由於它匯聚了世世代代的最單純、最難忘的思想,所以,它是一切偉大藝術植根其中的土壤」。葉芝28歲時《凱爾特薄暮》首版出書,被視為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的標誌性著作。作者深知這些口頭傳說的原生態價值,搜集整理像手捧珍貴的出土文物,既細心呵護,又避免文人意識的精緻打磨,眾多無名敘述者的語言趣味被保留下來,在敘述主體不斷轉換、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情境中,作者自己的評價與闡釋巧妙地穿插,打破了時間的線性順序,最終形成複合型文本,敘述的多元、斷片、拼接、整合,為這部樸素的故事集帶來幾分現代意識。
該書的這些藝術特色固然使其成為經典,卻足以對漢語翻譯者構成致命挑戰。慶幸的是,我們的譯者一開始就注意到這件藝術品的易碎性,對作者初心有完整的理解和體貼,小心區分原著語詞產生的背景,語言轉換悉心斟酌,輔以適當注釋,使這部翻譯難度極高的經典著作完整地呈現在中國讀者面前。
晚年的葉芝,對《凱爾特薄暮》進行過一次修訂,這些舊作仍然使他感到新奇,給友人的信中說:「有時我覺得那些故事令人驚訝,似乎是為我目前的思想所做的準備。當初寫下那些神秘的故事,而過了二十五年才理解了它們,真是奇怪。」葉芝最終刪去開頭的兩首詩作,突出了篇首《說傳說的人》的統領地位。這個愛講故事、有很多奇思怪想能讓自己高興或哀傷的明眸小老頭,叫派迪·弗林,住在鄉下一間破陋的小屋裡,生活中許多事讓他沮喪,他卻「總是快快活活的,儘管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幾乎與快樂神情融為一體的憂鬱——那種純屬本能天性,而且所有動物都具有的如夢似幻的憂鬱」。葉芝賦予這個人物某種象徵意味,那快樂與憂鬱融為一體的神情瀰漫了《凱爾特薄暮》全書,以致我們面對這部書,好像看到了愛爾蘭民族的靈魂。閱讀一個民族的靈魂,需要斂神靜心,細細品味,甚至屏住呼吸,閉上雙眼,傾聽。
文|謝大光
本文刊載於20180123《北京青年報》B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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