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去的東北人
作者:孔維卓、楊芳 來源:鳳凰財經(ID:finance_ifeng)
從哈爾濱國際機場上空向下俯瞰,在這片方圓超過數百公里的區域之內,很難找到成群的高層建築,縱橫交錯著的都是些農田開墾出的土路,大片的農地一直伸展到了北邊的松花江畔。這是東北給人的第一印象。
圖註:從飛機上俯瞰哈爾濱國際機場全景,縱橫交錯著的,都是些農田開墾出的土路
東北三省,幅員78.73萬平方公里,如果算上內蒙和河北部分地區,整個東北地區佔地面積共有152萬平方公里,根據國家統計局2015年的數據,東北地區人口共有12950.92萬人,人均佔地11736平方米,這是同時期河南人均佔地面積的10倍還多。
但這樣的統計結果並沒有把近年來東北外遷人口完全考慮在內,2000年以來,已經有超過400萬的東北人背井離鄉向內地和沿海謀求出路。
如果把東北人外遷的路線畫出來,以黑吉遼三省為起點,有無數條線輻射到各地,其中最遠落在日本、韓國和西歐等不在少數。
當然,最粗的兩條應該是東北到三亞和山東。在三亞旅遊,當地計程車師傅經常會抱怨,三亞已成了東北第四省,當地服務業、餐飲業已經被東北人佔了大半。而山東由於和東北有天然的血緣關係,每年南歸的東北人也不在少數。
不知如今的東北人在遷往山東的路上還能否發現當年祖輩闖關東的痕迹。19世紀初,大批饑民拖家帶口依傍海道北上數百餘里闖過山海關直抵遼東,在白山黑水間定居。根據張善余的《中國人口地理》統計出的數據,新中國成立前,闖關東來東北的居民多達4000萬之眾,或是東北歷史上唯一一次人口劇增的時代,而多年以後,東北人又開始了第二次遷徙。
當地多位居民告訴我們,在東北大部分的鄉鎮家庭里,你已經很難看到20多歲的年輕面孔,4、50歲的中老年人成了絕對的家庭壯勞力。
在哈爾濱東南方向兩百里外的亞布力小鎮上,中誠信集團董事長毛振華幾天前剛和當地管理者爆發了激烈的政商衝突,但很少人看到,雪山腳下的數個村鎮已經十室九空。
離亞布力不遠處的魚池鄉新興村,2015年曾被評為先進文明村鎮,但在如今的鳳凰網鏡頭前,這個70多戶的小村現留住戶不足10個,朱牆黑瓦的村門依然如新,當地居民說,為了蓋這個牌樓,當地政府花了將近80萬,但其間村民陸陸續續都遠赴韓國打工,如今已經走了將近80%。
圖註:曾經被評為文明村的新興村內,剩餘住戶不到10戶,但朱牆黑瓦的村門依然如新。
從2004年開始,政府已累計向東北投資將近1萬個億
這裡的黑土地似乎有種和引力大到光都無法逃脫的黑洞相似的特性,80萬建一個牌樓的投資對於東北而言真的不值一提,彷彿天體被吞噬,不會激起絲毫迴響。
北京大學博士後王福重曾經統計說,從2004年第一輪東北振興計劃開始,政府已經累計向東北投資將近1萬個億,平均到現在的居民身上,差不多一個人一萬塊錢。
毛振華雪地喊冤一事就發生在發改委發布「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三年實施方案」後的一年多時間,毛振華「投資20多億打水漂」,與此前原歐亞集團總裁楊斌在瀋陽建荷蘭村、原華晨集團董事長仰融在瀋陽創建金杯客車公司相比,這樣的數目只能算一般,但就結果而言,毛振華可能算好的。他的控訴為東北營商環境撕開了一個口子,將大眾目光再次聚集到這片黑土地。
風波中的配角:亞布力小鎮村民
除了中誠信集團和亞布力管委會的矛盾,需要探求的真相併不只有一個,比如這場風波中的配角:亞布力小鎮村民。
當輿論聚焦在政商界的兩家巨頭時,卻忽視了留守東北多數人,亞布力村民們的生活並沒有因省委調查組的來臨改變些什麼。
圖註:在東北亞布力小鎮上,已經很難見到20多歲的年輕面孔,4、50歲的中年人成了絕對的家庭壯勞力
當冬日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射進村鎮,曾經的奶牛大戶潘丙坤,依然孤身一人為自己420多萬的外債四處奔波,10年前,他還是一個身家百萬、妻賢子孝的知名富裕戶。他根本沒想到,僅僅三年時間,他落得了傾家蕩產,負債纍纍的下場。
亞布力周邊三勝屯的農民劉根生(化名),依然要為明年種什麼而躊躇不定,去年種大豆分文不掙反而讓賠了6萬多塊,他太想和村裡大部分人一樣,離開東北舉家南遷,但他做不到。
林業局下崗職工陳東升(化名),他也依然要為明天開港田(三輪車)拉客的多少而擔心,每月2000塊錢的收入除了用來供孩子上學以外,還要攢下來繳納一年7千多的養老金。他說他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圖註:亞布力鎮街道,路邊停靠著一排紅色港田,等著客人前來
在距黑龍江省會城市哈爾濱市僅200多里的亞布力鎮上,每一幅面孔都刻著滿滿的故事,他們可能是餐館的老闆、木器廠個體戶…...他們和大多數普通人一樣有著自己的局限,他們都有著離開的訴求。
但和那400萬背井離鄉的東北人不同的是,他們在資金的,家庭的,環境的怪圈中反覆掙扎,但想要掙脫出去並不容易,他們走不出亞布力,走不出東北,更走不出自己的困境。
一場亞布力的雪場風波,將他們從被深埋的白山黑水中,吹到了我們的鏡頭前。
1,一個養牛大戶的獨白:「從投資600多萬到傾家蕩產負債420萬,我只用了3年時間」
初次見到潘丙坤時,他甚至把我們當成了討債的人而遲遲不敢近前,他雙手插兜,從街角慢步拐過來,把連衣帽上沿壓得很低,整個身子藏在了黑色外套下的暗影里,當他確認車上只有他一個熟識的朋友和兩位年輕的外地人時,他才放大膽子,大步走了過來。
「我做夢都想讓權威的媒體把我的遭遇報道一下,你們可算來了!」潘丙坤把鳳凰網財經迎進房間,把一疊厚厚的資料擺在我們面前。
「我能對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負法律責任,這些都是證據。」他指著這疊印滿了紅手印和紅章的資料對我們說,他的嗓音渾厚沙啞,氣息很重,好像是在哪喊破了音,潘丙坤告訴我們,每到敘述起這段糟心的養牛經歷時,他都會突然反胃吐黃水,希望我們不要介意。
緊接著,他抱起膀子,身體前探,滔滔不絕的講述起10年前的自己。
整個亞布力搞種子的,我是第一個有手機的
如果沒有2007年的那次奶牛小區的投資,可能潘丙坤依然是亞布力地區的種子大戶,他從1990年開始涉足種子行業,經過近20年的經營積累了豐厚的家底,96年的時候,潘家就是鎮上知名的富裕戶,他曾在當地提供了120個人的工作崗位,這還不包括自家高價僱傭的兩個保姆和一個門衛,整個亞布力地區,他擁有38家門店,每年營收320萬元左右。毛利20多萬。
「2002年到2007年那是咱家最輝煌的時期,整個亞布力搞種子的,我是第一個有手機的,也是第一個有車的。那時候我每年抬款300萬左右,但年年利息從來不差相親們的。」
潘丙坤口中的抬款是指民間的借貸,東北小鎮地廣人稀,大家互相之間都很熟絡,以信譽為保障的個人借貸早在20多年前就已盛行,既然有「按手印拿錢「這樣的原始方式,就很少有人會選擇銀行的抵押貸款。當然,這樣的借貸也並非毫無保障,擔保人要承擔全部的違約責任,這樣的手印協議也成了後來綁縛潘丙坤最緊的一根繩索。
2002到2007這5年間潘丙坤一家先後在鄉鎮和市區買了8套房子,修建了兩個倉庫還買下了一個煙草公司,並開始僱傭第三個保姆照顧市區女兒的生活。
圖註:上個世紀90年代,潘炳坤和妻子過著人人羨慕的富裕大戶的生活,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時間終於到了2007年,在當地政府的宣傳和妻子的鼓動下,一直經營種業的潘丙坤花了58萬買下了一個廢舊的奶牛小區。
這筆投資的營收來源就是蒙牛乳業的牛奶收購管理費。「蒙牛大概給養殖戶們一公斤3塊錢的收購費,同時提給我一定的管理費,這樣大家都有錢賺,剛開始的時候一個月能凈賺6萬左右。」潘丙坤說,既有管理費的收入再加上鄉鎮政府承諾給他每頭牛500塊錢的補貼,他感覺這買賣很划算。
2007的一年裡他先後往奶牛小區投資了600多萬元,除了其中200多萬基礎設施投資,還有為養殖戶擔保的民間借貸4百多萬元,包括買奶牛和飼料的費用,以及日常的養殖開銷。
就這樣,奶牛小區出奶量從0.8噸躍升到了3.8噸。嘗到甜頭的潘丙坤和妻子合計說,照這麼發展,以後三個女兒的陪嫁三百萬是不成問題的,剩下的錢還可以在亞布力開個養老院。
但事情並沒有按照他們預想的發展,在奶牛小區實現盈利後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一場意外的變故發生了。
圖註:現在的潘丙坤什麼都沒有了,他抱著膀子和鳳凰網財經敘述著自己的遭遇
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
現在的潘丙坤只剩下了庫房上層100多平米的住宿區域,其他資產還包括四周幾百平米的門面房和一塊無法抵押貸款的5萬多平米的廢棄養牛場地。
「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這些地方我也已經抵押出去只借出了60萬元的周轉資金。「潘丙坤告訴我們,他妻子也在2012年和他正式離婚,他現在需要償付高達420萬元的外債,還需要撫養3個孩子。
2016年的春節,潘丙坤只剩下了200塊錢,但這對他來說已經是個很不錯的年了,以前的年關前後他都因為還錢還的分文不剩。
在這個勉強可以稱為家的100多平米的房間里,潘丙坤的生活極其簡單,空蕩的客廳里放著三四件傢具,整個房間正中的神龕顯得格外惹眼,那是一個雕花的木製龕位,裡面的紅布上有毛筆字寫著:財神之位。
這一切的變故,源自於2008年年初那場席捲全國的乳業風暴。
那是中國食品生產史上唯一一次重大的生產安全事故,三鹿集團,伊利、蒙牛、光明、聖元及雅士利等多個國內奶廠產品先後被查出含有一種叫做三聚氰胺的化學成分,這造成了大批嬰幼兒患病入院,死亡4例。從那時起很長時間以來,人們在各大超市中都很難見到國內奶粉的身影。
包括潘丙坤在內的20多家尚志市奶牛養殖大戶成了首當其衝的受害者,2008年8月起,潘丙坤送往蒙牛的奶開始頻繁被廠家查出各種名目繁多的問題,有時是含有抗生素,有時是微生物超標,但結果都一樣:被以殘次品的名義強制倒掉,潘丙坤最多的一個月被倒掉了整整10車奶,陪了26萬。
「他們收不了那麼奶,就說奶裡面有問題,倒掉不算完,還每次都罰我們錢。這是在往奶農的傷口上撒鹽啊!」這是潘丙坤對蒙牛乳業做法的理解。經鳳凰網財經走訪調查,全鎮20多戶牛奶小區園主都向我們反映出現過類似的問題。
從每月凈賺6萬多到賠26萬,僅僅相隔一年多時間,但這只是他噩夢的開始。
首先是養殖戶活不下去了,有些人開始把奶牛當肉牛來賣。原先一頭值1萬3千塊的奶牛,賣出價格不到3千塊錢,3年時間,小區牛數從460頭銳減到了2011年末的137頭,當地人把這些慘狀稱為「牛吃牛」。
圖註:現在潘丙坤的奶牛小區已經荒廢已久,奶牛全部賣完,養殖戶也陸續離開,給他留下了400多萬的擔保債務
亞布力居民劉大順(化名)告訴鳳凰網財經,為了能留住蒙牛企業在此設廠,當地政府曾想方設法鼓勵人們養牛。除了承諾給與一定的養牛補貼外,還在滿街貼滿了紅色標語:「一頭牛,富流油,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但現在,鎮民們流傳最廣的一句話則是」你跟誰有仇,就讓他養牛!「
求助無門
急需資金周轉的潘丙坤找到了當時的鎮政府,他提了兩個要求,一個是把當初承諾的養牛補貼給他救急。第二個就是申請銀行的低息貸款。
和蒙牛乳業的態度不同,鎮政府正面回應了潘丙坤的要求,首先,養牛補貼是國家對地方政府的鼓勵,這些錢應該留在政府公用。其次,銀行的貸款可以,但需要對奶牛進行二次投保。這樣銀行才敢發放貸款。
為了能儘早拿到貸款,潘丙坤不得不對已經上過保險的奶牛再次保費,當時的承諾是一頭牛保8000塊錢。但當潘丙坤拿著辦好的保險手續向銀行遞交了貸款申請時,他急盼的救急錢卻怎麼也到不了賬了,「他們的理由是國家有調控,不允許隨便放款了,一個理由就給你推掉了。」潘丙坤說。
圖:鏡頭前,潘丙坤用手指著曾經的債務記錄,滿臉愁容
說到此處,潘丙坤的腰直了起來,他揮舞著胳膊,大聲敘述著,完全沒注意到自己飛濺出的口沫,不知道那尊擺在客廳中間的財神位在那時是否入住了潘家,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時的潘丙坤財運一直在探底,他還沒有到最糟糕的時候。
觸及潘丙坤財富底線的,是2011年前後發生的事情,先是他小區的牛開始了大面積的病倒,後來陸續死了28頭,他找到保險公司索賠,但只報上去了最先病死的4頭牛,潘丙坤回憶說,」後來這四頭牛的保險理賠費到現在還沒有給我,因為他們發現我這病死的牛達到了28隻,太多了,就乾脆都不陪了,我再去找的時候,發現他們把經辦這個事的業務員都調離了崗位。「
再後來,長年為養殖戶擔保的潘丙坤終於出了事,他小區的一個養殖戶借了別人10萬塊錢後突然失聯了,作為違約責任人的潘丙坤自然成為了債主圍攻的對象,但那時候的他已經到了資不抵債的窘境,沒錢還債的他也因此被戴上了手銬。被放了出來後,名字已經被列入當地信貸黑名單,這意味著,他僅有的5萬平方米養殖園區也無法抵押貸款,這時候,他也走上了變賣家產還債的唯一出路。
2011年之後的潘丙坤似乎接受了現實,養殖戶們已經開始陸續逃離,他知道這些債務大部分養殖戶們肯定還不起,他便自擔了所有債務責任,截止到2011年末,他擔保的債務累計本息達到了420多萬,6年多時間裡,他變賣家產,前後還了200多萬,還剩有200多萬壓在身上,2012年的家庭婚變,又讓他成為了單身父親。
現在的潘丙坤資產所剩已經不多,除了臨街幾百平方米的庫房為他貸出60萬元的資金外,就是那塊5萬多平米荒廢許久的養牛場。而他也不再從事奶牛養殖,再次拾起當初販種子的經驗,和很多闖關東來的山東人一樣,他也想離開東北,在山東地區重新建立自己的銷售網路。
圖:潘丙坤站在曾經的養殖場前發獃,荒廢許久的養牛屋已經長滿雜草
「你就沒想到要再次找找政府,讓他們幫幫忙?」鳳凰網財經試著鼓勵他。
「找也沒用,這都以前發生的事,現在的政府也不清楚,我還費路費呢。」潘丙坤告訴鳳凰網財經。
幾年前,他曾經託人找到尚志市的一位領導,跟他說了自己的遭遇,但被人一句話懟了回來「這位領導當時就說:你自己經營不善你能怪誰?我當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後來不久,他聽說這位領導也因為個人問題被上級調查,不再有任何消息了。
鳳凰網財經當著他的面,撥通了他的奶牛小區所在地「尚志市石頭河子鎮」副鎮長的電話,當被問及是潘丙坤的問題時,這位副鎮長的語氣變得柔和起來,他表示自己曾經幫潘丙坤和銀行等機構溝通過,但事情發生的太久,具體情況並不是很清楚。
「你們幫幫我吧,謝謝了!最起碼能把該我的補貼給我,讓我還一部分外債。」這樣感謝的話,在長達2個多小時的採訪里,潘丙坤曾多次說道,一個年近60的東北漢子,滿臉皺紋低聲央求,讓人看了心疼。
2,借高利貸種地的農民:「以前沒有聽說種地賠錢的」
「我爸當時還不到二十歲,從山東直接坐了一趟火車就離開老家了,他當時也沒有方向,在火車上認識了一個來自黑龍江尚志市亞布力鎮的老頭,便跟著來到了這個安家了,一待就是一輩子,」談到當年父親闖關東的情景,劉根生第一次笑了,眼尾的皺紋拉得更長了。
據悉,全國解放後,統計的闖關東後留下的山東人達到700多萬,約佔當時東北總人口(4000萬)17%,而當時全國人口為5.4億(1953年第一次人口普查),闖關東「可以算得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人口移動之一」。
「我爸剛來的時候,這兒還全是樹,他就跟著生產隊一起開採地、掙工分,就是把林子砍了開採成耕地」。提及「闖關東」的祖輩、父輩的「衝勁兒、闖勁兒」,村裡人多是自豪的。而如今,這個詞摻入了更複雜的情緒。
「村裡大多數父輩都是當時闖關東過來的,現在有能力的大多又回山東打工了,覺得文化相近。我們想回去也回去不了,上有老下有小,父母身體不好,父親現在還住著院,小孩現在還在上小學,怎麼走?」劉根生嘆一口氣,搖了搖頭,「回不去了。」
玉米直接爛在地里了
圖註:三勝屯田地的近景,這裡產不了稻田,只能種豆類和玉米,由於信息閉塞,農民抗風險能力極差。
劉根生,來自黑龍江尚志市亞布力三勝屯(村),典型的東北農民,黝黑泛紅的臉上,眼角、額頭、嘴角都掛滿了皺紋,看起來不像40初頭的漢子,更像是一個歷經滄桑的中年老農。從父親「闖關東」來到這片黑土地後,全家再也沒有離開過東北。
東北盛產大米、玉米、大豆等,其中黑龍江是典型的農業大省,糧食總產多年全國第一。「亞布力分為南溝和北溝,南溝有水田,但我們沒有水田,只能種豆類。南溝還離著亞布力滑雪旅遊度假區很近,一是種水稻賺錢,一是開餐館做生意賺錢,南溝的都發了,而我們北溝什麼都靠不著。」
近年來,農產品結構失衡、產能過剩等日益嚴重,作為農業大省的東北首當其衝。比如玉米,截至2016年,中國臨儲收購玉米累計達到3.1億噸,累計出售量約7000萬噸,庫存達到2.4億噸。據專家推算,2.4億噸玉米一年的庫存費用超過600億元。
2.4億噸玉米庫存里,其中黑龍江去庫存壓力最大。為了解決玉米產量過剩問題,2016年,東北三省將以往的玉米臨時收儲政策調整為「市場化收購」加「補貼」的新機制,並調減玉米種植面積,鼓勵改種植大豆等其它農產品。「2015年以前沒有聽說種地賠錢的,2016年,農民種玉米的都賠死了。價格從每斤7毛錢直接降到了2毛錢,有些地上的玉米直接爛在地里了,收割的成本費都不夠。雖然有些補貼,但是農民拿到手裡的很少,多數補貼都到『地主』手裡了,」劉根生說。
去年種什麼賠什麼
劉根生的村子多是山坡旱地,以種紅小豆為主,玉米種得比較少,賠得還不算多,但2017年卻也栽了大跟頭。像往年一樣,2017年劉根生的近五百畝左右的耕地(其中自己的地只有幾十畝,多數是租的)再次種滿了紅小豆、黃豆等。「2016年紅小豆價格產量雙高,村子裡家家戶戶都賺了點錢。去年,我一共投了18萬,最後只賣了17萬多,還要付近2萬高利貸利息,加上一年的其它花銷,一算帳6、7萬沒了,」劉根生哽噎說道。
「沒有人指導,老百姓是瞎種,一到春天放種子的時候,就對比看看各個農產品價格。老百姓習慣是,一般上年種什麼賺錢,下年繼續種。我們借著高利貸,也不敢冒險種其它的,」
2017年,東北三省調整了大豆目標價格政策,實行市場化收購加補貼機制。黃豆價格從2塊4左右到了1塊6,紅小豆價格從3塊6左右降到了2.2塊左右,加之天氣不好導致產量低,用劉根生的話來說「最慘的一年,村裡基本都賠錢了,只是賠多賠少的問題。補貼一分錢都沒拿到。」
「亞布力地區農產品價格都讓糧店控制了,每年12月左右糧店會開會,固定一個收購價格。本來這個農產品每斤能值2.5元,它只收2.1元。老百姓不賣不行,還得還債,最後只能被逼著賣了,」劉根生說。
務農幾十年,劉根生的經驗是「看天吃飯」,「老百姓就是老百姓,井底的青蛙,外面根本什麼信息也沒有,也不懂如何自己找銷路,只能依靠糧店,」劉根生指著村口的那條土路說道,幾年前就已上報建水泥路,資金也撥下來了,但到現在一點動工的跡象都沒有,如果沒有大雪覆蓋,這條路沙塵飛揚,崎嶇不平,每次趕集都要浪費半天時間。
在所有成本中,租地費用是最大的一筆開銷。村民自有土地一般最多只有幾十畝地,多數要通過「地主」(地主從當地林業局裡承包了大量土地)租地擴大生產。「幾十畝地不夠養一家老小。一般地租每畝360,化肥每畝得花費一百四左右,此外還要加上農藥、種子和僱人等各種費用,糧價跌了,地租、原材料和工錢漲了,一年下來,兩手空空,」劉根生嘆了口氣。
「去年僅僅地租費用就花了8萬5,全借的錢,利息很高,當地借民間借貸很常見,不管是種地的、做生意的都借,」劉根生說。據悉,最高利息達到過2分利息(一萬每月還200,一年還2400元),現在基本在1分2至1分5利息之間,比如1萬塊錢年底需付息1440至1800塊。
「那麼多地,一投就十幾二十萬,農民手裡哪有那麼多錢。銀行貸款又比較麻煩,必須三戶聯保,互相擔保才能貸。當地有一個惠農政策,利息差不多7厘利息(1萬塊每月還70,每年還840元),但最多貸款5萬,剩下的也只能民間借貸,」劉根生說。
年輕人都走了
圖:在車燈的照耀下,漆黑一團的三勝屯出現一個拉柴人的身影,這裡有七八十戶的房子都空著。
去年,三勝屯又有一批人外出打工了,這讓劉根生好生羨慕。「我們臨近共十個村,原來差不多1000人,現在一半都沒有了。現在村裡基本沒有20歲至30歲的年輕人,我是特別想出去啊,出去不了,」劉根生指著門外漆黑的一片:
「你瞧瞧,亮燈的有多少,我們屯一共三百來戶,現在七八十戶房子空著。」
2000年和2010年的第五次、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東北的人口流失已達400萬人,其中高層、管理層和生產線的骨幹力量佔了多數,凈流出200萬人口左右,平均每年外流20萬人。「回去根本就找不到工作,即使找到了,工資也非常低。不管怎麼樣,即使外面混得不好,也不會回去發展了。」一位在成都從事IT的東北研究生坦言。
除了年輕人大量外流外,近年來老年人也競相南下養老,所以有了坊間流傳的「東北第四省」(海南)。從三亞市異地養老老年人協會的會員情況看,東北人最多,東北三省中黑龍江最多,黑龍江之中哈爾濱人最多。
圖註:城市和鄉村一樣,在數百個住戶間,亮燈的沒有幾個
「年輕點的、能出去的都出去打工了,在外面一般每月能掙四五千,即使掙少了,混不好也不願意回來了,導致現在我們種地想招工都很難了。現在僱工的比打工的還多,所以工錢只會高,不會低,每人每天150,」劉根生。
「我們現在招短工都特別難,工人都外出打工了,工廠被迫停工半個月了,等工人回來再開工,」一位在亞布力鎮上的木器廠老闆說道。
圖:由於招不來人,很多木器廠都已經關門歇業,所在廠地也荒廢多年
每年開春和秋收農忙的季節,劉根生會先到村裡招稍微閑點的地少的農民,招不到就到亞布力鎮上招人,年齡基本都在40至50歲。
「農民還好,他們有土地,至少不會愁吃愁住,像我們鎮上的人,每個月工資不到2000還要自己交保險和養老金,剩下的還不夠交房租、孩子學費和生活費,」一位在亞布力鎮上餐館打工的員工抱怨到。
當問到今年準備種什麼時,劉根生遲疑了下,「還不知道,一點目標都沒有。聽說限產,化肥漲了40塊左右,糧店報的糧價又降了,一算不用種了。往年這個時候早就出去租地了,現在都還沒有開始準備,租了地種什麼呢?」
他抬頭望了望窗外,現在已是晚上7點,這裡的冬天,4點左右就逐漸黑了,現在已是漆黑一片。要是白天,可以看到白茫茫的一片,厚厚的積雪蓋在這片肥沃的黑土地上,壓得嚴嚴實實,只剩下山上高聳的樹木稀稀疏疏立在雪地里。劉根生的家坐落在山下不遠處,守護著這片黑土地。
話末,他補了一句,「種什麼都不值錢。」
3,林業局下崗員工:沒想到自己會下崗
圖:從體制內下崗後,陳東升干起了開港田拉客的買賣,一干就是10年
「林業局黃了,」這對陳東升來說是非常沉重的打擊,也是他人生中的一大轉折點。
1986年,陳東升初中畢業接了父親在林業局鋸木廠的班,成為了亞布力林業局儲木加工車間的一名正式員工。他在工作中任勞任怨,不挑活,是廠里典型的「老實人」。
在別人看來林業局的員工工作是非常體面的,然而陳東升描述,加木廠灰塵漫天飛,隔著幾米遠都看不清楚人形。從1986年到1997的十年中,他的雙眼兩次差點因為木屑蹦瞎,最後還落下了「肺炎」的病根。
亞布力林業局隸屬黑龍江森工總局,始建於1958年,位於黑龍江省長白山系,張廣財嶺西麓,施業區總面積30.6萬公頃,是全國100家大型森工企業之一。從行政級別來看,亞布力林業局和黑龍江尚志市級別相當,高於黑龍江尚志市亞布力鎮的級別,所以亞布力林業局在亞布力鎮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在亞布力鎮上,有一部分地塊屬於林業局管轄和辦公,有自己的公安、行政、物業等管理系統,另一部分歸當地鎮政府管轄。
再說黑龍江森工總局,隸屬於國家林業局,下轄伊春、牡丹江、松花江、合江等4個林管局、40個林業局等,縱貫小興安嶺、完達山、張廣才嶺,森林覆蓋率83%,總經營面積10萬平方公里,約佔黑龍江省國土面積的四分之一。所以,林業局體系在黑龍江佔有很大的體格和分量。
林業局具有審批砍伐權利,掌管著當地森工系統。比如亞布力林業局,在國家嚴令禁止伐木之前,設有伐木、加工木材、經銷木材相關廠區等,而現在只剩下行政管理、防火、物業、學校、檢查站等相關辦事機構。
圖:這裡是林業局以前一個車間的原址,當地居民告訴鳳凰財經,當年大批員工下崗後,這個地方就荒廢到現在。
一個個鋸木廠倒閉了
「我是最後一批進去的,第一批下崗的,干到1997年我們車間就下崗了,那一批亞布力林業局一共下崗2000多人,」陳東升咳嗽幾聲,低著頭說道,「一開始工資600左右,最後漲到了1000多,雖然工作辛苦,工資不高,但政府給交著五險一金,覺得一輩子也有保障了。」
「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有尋思這個事情,如果我知道林業局會黃,我當初就工傷退休不幹了。當時年輕身體好,我肯定就出去打工了,而現在一切都晚了,」陳東升捶了捶腿,嘆氣說道。
從20世紀80年代初期,集體林區林業進行改革,林業開始實行家庭承包經營改革。1985年開始木材購銷體制改革,取消木材統購統銷,木材市場化之後,大量利潤流人中間商業環節,偷稅漏稅嚴重,不法商販牟取暴利,這大大刺激了木材大量被砍伐,最終出現了全國性的(包括國有林區)林業「兩危」(資源危機、資金危困),木材供求矛盾日益尖銳。
為此,1987年中央下發文件,為制止亂砍濫伐,關閉了木材自由市場,明確規定木材由林業部門統一收購。這一政策雖然控制了木材市場的混亂局面,但黑市交易仍然十分猖獗,林業兩危」狀況仍未根本好轉。
圖:這是一家廢棄的筷子場,正式育林封山後,木源的緊缺讓類似的多家小廠無法生存
「腐敗嚴重,很多官商勾結的,濫砍濫發的還是沒有禁下來,」陳東升回憶道,「當時來了一個新局長,之後不久通知說沒有木材了,讓我們下崗了。剩下的還有廠長、管理人員和部分工人,還能看到往廠里拉木材的大車。此後,陸陸續續也有工人下崗的,到了2005年後,工人基本都下崗了,現在好多在外面掃大街。」
2005年,國家林業局發布《關於做好退耕還林工程封山育林工作的通知》,正式封山育林,此後一切就變了。林業局相關林木砍伐、加工、銷售廠等都徹底關門了,留下了一些管理職能機構和大批的下崗職工。如今在亞布力鎮上,隨處採訪計程車、超市收營員、飯店服務員等,不管是林業局正式工還是合同工,都有著老林業局員工的影子。
林業是亞布力的第一大支柱產業,大半的就業與其相關。據一位當地木器廠老闆介紹,2005年前亞布力有上百家木器廠,現在十家不到。「自國家禁止砍伐之後,國內木材源頭沒了,我們只有被迫從國外(俄羅斯比較多)進口木材,但是成本很高,如果不是自己會算計,加上自己和家人一起干,只能賠本了,」他指著旁邊躺在床上的70歲父親說道。
下崗之後的陳東升也在一些私人的小木器廠上過班,鋸木、加工什麼活兒都干。然而自2005年後,鋸木廠一個個倒閉,他又被迫下崗了,在此期間又查出了「肺炎」,不得不找其它活謀生。
圖:小鎮居民的出行非常廉潔,一塊錢一人的麵包型公交車經常和港田師傅們搶客源。
2005年,陳東升借了3萬塊錢,買了一輛小港田,成了一名三輪車師傅,從早7點到晚9點,起早貪黑。「我每月掙2000塊錢左右,妻子工資更低,孩子還在上大學,每年老兩口還要各繳8000養老金,幾乎不夠生活,還有那麼多錢和利息要還,怎麼活呀?」陳東升望著記者,暗黃的雙眼裡布滿了紅血絲。
離開
鳳凰網財經離開亞布力時,已經是在此採訪兩天之後了,清晨的陽光暖暖的鋪上來,整個小鎮顯得安靜異常,偶爾可見幾個開港田的師傅慢速駛過亞布力火車站前,幾位老人三三兩兩從幾處平房間踱步過去,又是新的一天,手機上推送過來幾條信息,賈乃亮和李小璐的婚變占的內容最多;「紫光閣「官微對」紫光閣地溝油「做了正式回應;高圓圓和舒淇兩位美女同框的熱點正在持續升溫,隨著亞布力雪場糾紛的正式落幕,省委調查組據說也已經離開。
在數個新聞推送間,夾雜著曾經的奶牛大戶潘丙坤發來的簡訊,「感謝你們幫我報道,謝謝!因為這幾天一直在想著怎麼還債,所以有些地方說的不充分,我再好好想想!」有些事還可以在補采,影響不大,但我們心裡卻在想,應該好好想想的並不應該是潘丙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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