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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生活能窮出認命的人,生出許多古怪事

原標題:梁文道:生活能窮出認命的人,生出許多古怪事


76年前,女作家蕭紅在香港病逝。她的一生可謂是短命、窮困與奔波。這種凄苦的基調埋藏在她不少的作品裡。蕭紅跟很多現代文學作家一樣,都喜歡談食物。不過別人寫美食,她寫的是飢餓,「睡的背很痛,肩也很痛,並且也餓了。」


蕭紅是一個難以定位的作家,也是「不合時宜」的作家。在全中國都在動員寫抗戰時,蕭紅還在做國民性批判,但某種意義上講,蕭紅是繼承了魯迅的國民性批判的路線。她很關心小縣城裡的人,不過在關心他們的時候,是要寫出所承載這些人的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小縣城人人都很忙碌地活著,並且在人人都很窮的情況下,人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況?其實就是在生活的這片土地上,會產生一種「認命」的態度。有了此態度之後,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事,就會逐漸出現了。人是多麼渺小,面對任何改變,只能接受。


蕭紅曾對駱賓基說過一句話:「也許,每個人都是隱姓埋名的人,他們的真面目都不知道。我想,我寫的那些東西,以後還會不會有人看,但是我知道,我的緋聞,將會永遠流傳。」

但今天,我們只聊蕭紅緋聞之外的二三事。



電影《黃金時代》湯唯飾演蕭紅


《商市街》:蕭紅筆下驚人的飢餓描寫


在到底跟二三十年前不一樣了,如今研究蕭紅的學術文章可以說是汗牛充棟。不只是關於她的人生或者是一些文學史上面的一些考證,公用的一些東西,也關於一些文學理論上面的角度來分析她的作品的價值,你都很容易找到。我們今天在這裡談蕭紅,就不是跟大家去重複一遍大家已經說過的話,我們其實還可以從很多不同的角度切入她的作品。


因為她的作品是相當的豐富,例如說《蕭紅小說散文精選》,裡面為她作序的香港的作家洛楓,就特別注意到一點,我覺得這個注意點,正好也是我看她的作品常常看到的地方,我覺得她寫的非常好,就講她的飢餓。


蕭紅跟很多現代中國文學作家一樣,都喜歡談食物。但是問題是蕭紅所寫的食物跟別人完全不一樣,比如說跟周作人寫的茶點,跟林語堂講的吃食完全不一樣。她在寫什麼樣的一種食物的狀態呢?


她的一本文集《商市街》裡面,有一篇文章叫《雪天》,她開頭是這麼寫:


「我直直是睡了一個整天,這使我不能再睡,小屋子漸漸從灰色變做黑色。睡的背很痛,肩也很痛,並且也餓了。我下床開了燈,在床沿坐了坐,到椅子上坐了坐,扒一扒頭髮,揉擦兩下眼睛,心中感到悠長和無底,好像把我放下一個煤洞里去,並且沒有燈籠使我一個人走沉下去。屋子雖然小,在我覺得和一個荒涼的廣場一樣,屋子牆壁離我比天還遠,那是說一切不和我發生關係,那是說我的肚子太空了。」


蕭紅《商市街》


剛才的整段談的其實就是一件事--她的飢餓。類似的一種描寫,你在她《商市街》這組作品裡面很容易看得到。我們說一下背景,《商市街》被認為是她的散文集,是她到了上海之後才寫的散文集,是回憶她在哈爾濱跟蕭軍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知道蕭軍曾經跟她做過很多年的情人,後來蕭軍跑去打游擊隊,去搞革命了。那麼蕭紅就繼續做她的文學創作,然後跟端木蕻良在一起,然後再南下到別的地方。


在這個時候她回憶起當年跟蕭軍一起的生活,她所謂的《商市街》指的就是在哈爾濱的中央大街上面邊上生活的日子。我們知道中央大街在哈爾濱是最重要的大街,在二三十年代的哈爾濱,那時候哈爾濱是東北一個非常國際化的現代大都會。俄羅斯人佔了城市人口的差不多五分之一,更不要說後來「九一八」之後來的很多的日本人。


那麼在這樣的一個城市裡面,這麼繁華的大街上,他們曾經很貧苦寄居在一個旅館叫歐羅巴旅館,後來又搬到了一個蕭軍當家教的那個家庭裡面去。那段日子基本上他們是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生活,所以常常處在飢餓之中。而蕭紅寫飢餓寫的那種狀態,我覺得是現代作品裡面幾乎中國作家裡面寫的最好的。


就她寫飢餓怎麼寫,就像剛才我舉的這個例子一樣,她不是直接寫我餓了什麼,而是她寫很多人在餓的時候那種百無聊奈,在挨餓的時候你只好睡覺,睡醒了之後你又怎麼辦呢?那繼續很無聊地左看看右看看,那麼一種荒蕪的感覺。


由於飢餓,所以整個人的身體彷彿都跟自己脫離了,你整個人好像魂都飛掉了一樣。跟身邊所有東西都失去關聯了,而一旦吃飽了,比如說他們常常吃的是列巴圈,也就是麵包圈,俄文,列巴。吃麵包圈沾著些白鹽,這麼硬啃之後她就覺得很飽足了。


又或者偶爾萬一不小心,不曉得怎麼弄到一點錢之後,她就會形容自己在大街上走得格外趾高氣昂,志得意滿,她是這樣的一種方法來寫飢餓。不是在談食物,食物在這裡變成了一個最基本的,人之所以還能生存下去的一個條件,不再是美食不再是文化,完全都跟那些東西無關,完全跟中國作家平常談食物所關心的重點都不一樣了。


那麼又由於她把飢餓寫成一種關於「人的肉體還能不能活著,還是要被消滅的」--這麼基本的狀態的時候。她往往看人也是從一個基本的面相----「生存還是不生存」的角度來看。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在《商市街》裡面她寫了一個男人,郎華,一般相信其實就是蕭軍。我們可以看得到她寫男女之間,就算感情再好,在這個時候很多東西就曝露出來。



蕭紅

很多人認為她在評判蕭軍,說蕭軍的自私,但在我看來恐怕還不只是這樣子。比如說這裡面有一篇叫《提籃者》:


「她數到一些那些賣麵包的人早上挨家挨戶賣麵包,提著個籃子。然後她數著,有一天把身上所有的銅板給了賣麵包的人,一塊黑麵包擺在桌子上,郎華回來第一件事,他在麵包上掘了一個洞,連帽子也沒脫,就嘴裡嚼著。又去找白鹽,他從外面帶進來的冷空氣發著腥味,他吃麵包鼻子時時滴下清水滴,然後他說:『來吃啊!』『就來!』我拿了刷牙缸跑下樓去倒開水,回來時麵包差不多隻剩硬殼在那裡。


他緊忙說;『我吃的真快,怎麼吃的這樣快?真自私,男人真自私!』然後拿起牙缸來喝水。他說:『再不吃了。』他說:『飽了飽了!吃去你的一半還不夠嗎?男人不好,只顧自己,你的病剛好,一定要吃飽的。』然後跟著他說著說著他的手已湊到麵包殼上去,並且另一隻手也來了,扭了一塊下去,已經送到嘴裡,已經咽下他也沒有發覺,第二次又來扭,就是這樣。」


她每次寫到郎華你會發現,他怎麼那麼自私,好像總在跟一個生病的、身體瘦弱的蕭紅在搶東西吃。並不是那個男人自私,而是恐怕任何人,男女之間到了這麼一個最根本的時候,你身體都幾乎不能自控的,你就是這個樣子。又由於蕭紅總是用這樣的一個最底層的角度來看人,所以她看到的底層的人生,於是也就脫離掉了我們平常所熟知的很多黨派意識形態了。



蕭軍與蕭紅


《呼蘭河傳》:一篇「不合時宜」的作品


紅以她這個量級的作家來講,她一生的作品並不算太多,雖然說全集能夠找到有100萬字左右,但是你看她生前成冊出版的書的數量,真的不算太大。那麼後來被認為是代表作的著作,比如《商市街》,又或者是後來她真正的最後一著《馬伯樂》等等,像這樣的書,其實就五六本而已。


尤其有一本是魯迅那時候相當讚賞,給她推薦,然後替她作序的,就是《生死場》。《生死場》還是一個在她的作品之中算是比較「規整」的作品,所謂「規整」的意思就是你比較容易找到一個文類範疇把它套進去。但其它作品,例如說像《商市街》跟《呼蘭河傳》就不一樣了。


在她這幾部最優秀的作品裡面,你會發現,她的小說跟散文的界限是非常非常淡的。你說是小說,它又沒有一個非常鮮明的主角跟故事情節主線。你說它是散文,它又好像隔著一層什麼一樣,哪怕它像《商市街》,大家都認為是散文。

它裡面常常講到「我」怎麼樣,「我」的看法怎麼樣,有時候「我」的感情相當突出。你仍然覺得好像有一雙眼睛飛了出去看這個世界似的,更不要說裡面一些主要的人物,她還替他們虛構了一些名字。這樣的一種風格,你就可以看得到,蕭紅是一個多麼難以定位的作家。


她不是一個以意識形態立場很容易區分的作家,這就是為什麼曾經一度她的作品相對被人忽視的理由了。因為她這麼關注社會底層,她這麼關心勞苦大眾的生活、農民的生活。那麼照道理講這種意識形態應該是很左翼的才對,是不是?她的身邊的朋友都是一些左翼朋友,那麼她也被認為是左翼文圈的一部分,比如說魯迅就把她當成是自己人。


可是另一方面你仔細看,你又會覺得她總在時代之中掉隊。說到左翼,我們知道中國的左翼文壇屬於社會寫實主義,社會寫實主義按照今天大家比較熟悉的像法國羅蘭·巴特的講法--它背後有信仰,就相信某種的現實主義基礎,相信有「零度寫作」這回事。所謂零度寫作就是一種文字,它在描寫現實的時候幾乎像照片,拷貝現實一樣,是非常客觀非常真實的。背後是沒有意識形態的,但我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蕭紅《呼蘭河傳》


所以我們在蕭紅的作品裡面看到,同樣是在寫底層,同樣在寫現實,她整個關注點不一樣。這本《呼蘭河傳》,在她出版時茅盾先生替她寫序裡面就有點批判蕭紅的意思,覺得蕭紅她為什麼不提帝國主義者對我們農民的剝削,為什麼不提資本主義或者是舊社會對農民底層大眾的剝削、壓迫,覺得這都很奇怪。


但是你想想看,這些一點都不奇怪,因為當年魯迅寫《阿Q》的時候也沒有怎麼去談到這些剝削,談《孔乙己》也沒有。其實某種意義上講,蕭紅是繼承了魯迅的國民性批判的路線,沿著那樣子寫下來。


只不過這樣子的寫法到她寫《呼蘭河傳》的時候,也就她在香港流亡的時候,接近1939年、1940年。那個時候已經太不切合時代的需要。當時中國的時代需要什麼呢?當然就是寫抗日文學,中國的作家不論左右全部都動員寫了要抗戰。而你蕭紅這時候還在講國民性批判,這不是很怪嗎?


而且更怪的是,你以為蕭紅真的在做國民性批判嗎?她又不是。雖然我們看《呼蘭河傳》裡面,她寫了很多那種鄉下人,比如中國農民的那種愚昧無知,那種可笑,甚至自私。


比如說要煮粉條,煮粉條突然發現有個鞋從屋頂上掉了下來掉進鍋里,弄得這個鍋湯裡面滿是黃黃的泥土。這個東西怎麼辦呢?他們不怕,為什麼,反正不是自己吃,是拿去賣的。又或者說看到有人家裡面出大事了,鬧了,要自殺了,大家就很興味悠長地要去看,要看熱鬧完全沒有任何的同情心可言。

她寫的這些人,把他們寫得如此不堪,但是你說她是不是真的就只是很辛辣的諷刺呢?像魯迅先生那樣子的。其實不是,在這個意義上講,她更往前推進一步。推前了什麼一步呢?就讓我們來看看,她這本有名的作品《呼蘭河傳》的開頭一句話:「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的,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下一段:「嚴寒把大地凍裂了。」接下來她數了好幾種不同的人,怎麼樣在這樣的凍裂的大地上面行走於雪地之中。一個年老的人,一個趕車的車夫,然後一個賣豆腐的人,一個賣饅頭的老頭,一個一個寫下來,寫到這個凍,是怎麼樣連他們的手都凍裂了。


然後最後「天再冷下去,水缸被凍裂了,井被凍住了。」這就是整個小說開頭的背景。這樣背景一鋪出來,整個北國,或者北大荒的氣息就進來了。這樣的一個北大荒,這個場面當然就在呼蘭發生。呼蘭是今天哈爾濱的一個區,但過去它就是獨立的小縣城,這就是蕭紅的家鄉。



蕭紅故居


蕭紅在她晚年,其實30歲出頭的時候,就回憶起了她的家鄉。蕭紅故居,現在弄得挺漂亮,你很難想像剛才我們書裡面描述的那種情景。我們再看這個書你就會發現,蕭紅在她30多歲快病死的時候,她不斷在回想她的童年出來,然後把它們一一記錄在《呼蘭河傳》。而首先記憶進來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天候背景。這麼一個天候背景我覺得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


能窮出什麼樣的「人」?


紅其實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作者。茅盾在這本書序言里寫得很正確的一點,就是「蕭紅這本書是個抒情詩。」她在回憶她的童年,她在寫一個北大荒的一個小鄉市,一個今天看來就是地級市,一個三四線、四五線的小城市。寫裡面的人,寫他們的生活,寫他們的死去。


而在那樣的時代,這怎麼會是一個被需要的故事呢?更重要的是它幾乎不是一個故事。因為傳統的小說故事不是這樣寫的,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講,其實《呼蘭河傳》在當時是非常的先鋒,非常的前衛,是劃時代的。因為它整本小說,如果它能夠叫做小說的話,它的角色並不是任何一個人物,也沒有情節。它真的就像書名所講,它是一個城市,是一個區域的傳,就是為呼蘭整個地方立個傳。


那麼以一個小地方,一個小縣城,當作書的角色。這上面所有的人物看起來就不是重點了,並不是說她不關心這些人,她真的相當關心。只不過蕭紅在關心這些人的時候,是要寫出所承載這些人的生活,和他們最後會埋葬的地方--呼蘭。她要寫的是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是這些人生活的背景。

於是她在七章小說裡面,一章一章細細地講下來,由最宏觀到最微觀,所謂宏觀指的就是整個城市,她先給你鋪開一個地圖,先描述它在冬天是什麼情景。就像我們昨天講的就是北大荒,風雪一來整個地方白雪封住,人會迷路,大地會裂開,水缸會裂開,手都會裂開。


然後再談到這個市鎮的中央,無非就是兩條街,跟它們所交叉的十字路口。再講另外兩條小路上它們會發生什麼事。接下來再談這個地方一年裡面,時序之中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比如說跳大神,比如說放河燈--7月鬼節的時候放河燈。


再接下來就開始講她家了,而講她家的時候她的寫法是:「就是在這樣的地方,我的祖父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生活的。」就以這個地方為背景,轉進了她家,她小時候所見過的一些人物的故事。


最值得注意的是什麼呢?在這麼一個偏遠的、中國最東最北的地方,這樣的一個天候、條件,人人都很忙碌地活著,在人人都很窮的情況下,人是什麼樣的一種狀況。你知道這些人怎麼窮嗎?


就像小說裡面我們看到,說他們有時候會看到一家有人在街上租了一個房子,那個房子屋頂其實破破爛爛的,天氣好的時候就長蘑菇出來。長了蘑菇那家人就上去拿蘑菇了,拔蘑菇時滿街上的人就會聚過來,替他們家高興,羨慕嫉妒恨。為什麼呢?說蘑菇多好,蘑菇要是用來煮豆腐多好吃。蘑菇要能煮雞,要是有雞吃那多好,就議論。


在當地這個地方吃上豆腐,想想看,一個豆腐拿回來,一塊豆腐對她們來講是很貴的,買回來豆腐放些辣椒醬,晚上吃飯的時候吃兩口豆腐沾點辣椒醬,一小塊,你能夠多吃兩碗飯。他們覺得很高興,更不要說是蘑菇了是不是。以至於當地居民會羨慕:「這家人運氣太好了,早知道當時我們租房子也租這家,租房子還帶蘑菇的,你說世上還有這麼划算的事嗎?」這真是小說裡面這麼寫。



蕭紅的雕塑


在這麼窮的境況下,我們來看看這些地方上的人,他們會出現什麼樣的狀態呢?比如說這裡面有一條東二道街,路中間有個大泥坑,這個大泥坑大概會陷下去兩三米左右,這個泥坑天氣乾旱的時候它底下還有黑泥。要是下大雨或雪融的時候,就滿街水,這個泥坑就是一個看不見的漩渦、陷阱,於是過路的人、車、馬都是相當危險的。


有時候這個馬一陷進去,你知道馬要是倒在地上起不來就很容易死。有時候這個馬看不見路,趕車的人不小心,一過那個泥坑,陷進去,眼看著要死了,大家就要努力地抬這個馬出來。然後這時候旁邊的「善心人」就來了,蕭紅筆下的「善心人」是什麼呢?並不是真的那個斯文人,不是真的幫忙把這個馬給救出來,而在旁邊吆喝、打氣。

如果這個馬眼看著掙扎能扶起來了,他們的吆喝就是喝彩。它要是倒下去了,他們還吆喝,那就是喝倒彩,基本上是看錶演。有時候一些狗甚至鳥不小心沾上那個泥坑的黑泥,它們像遇見流沙一樣,會往下陷進去,就死在那裡頭。


那你說當地人,天天遇到這泥坑,他們不怕嗎?很危險,他們自己走路都要小心。於是有人建議把這個路的兩邊的牆給往後拆一拆。又或者是乾脆種樹,過的時候就爬著樹過,就不會掉進泥坑。「可是為什麼從來沒有人想過,要用土把這個泥坑給填了呢?」蕭紅就這麼問。然後她又回答自己:「從來沒有!」


認命」能生出許多古怪事


聽人家告訴我,其實東北人、哈爾濱人、黑龍江人,雖然今天會覺得蕭紅是他們的驕傲,覺得蕭紅的作品很了不起。但私底下其實很多人對她很有怨言,雖然說蕭紅為呼蘭這個地方立傳——《呼蘭河傳》(這本書我認為當之無愧是現代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然而當地人對她有相當多的不滿。


怎麼樣的不滿?比如說你看這書裡面寫到了「呼蘭河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她說:「呼蘭河城裡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者上吊的,那看熱鬧的人就特別多。我不知道中國別的地方是否這樣,但在我的家鄉的確是這樣的。投了河的女人被打撈上來了,也不趕快的埋,也不趕快的葬,擺在那裡一兩天讓大家圍著看。


跳了井的女人,從井裡撈出來,也不趕快的埋,也不趕快的葬,好像國貨展覽似的,熱鬧的車水馬龍了。然後這邊就說到,上吊為啥,一個好好人活都不願意活而願意上吊呢。大家快去看看吧,其中必是趣味無窮,大家快去看看吧,再說開開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馬戲的,又要花錢,又要買票。」


你想想看,她就是這麼非常辛辣的,甚至有時候是狠毒的。在寫這個地方那種人的愚昧、無知,甚至有時候是無良。比如說這裡面有一個童養媳,本來扎紮實實很健康,但是大家就看她不順眼,覺得她這個女孩子怎麼可能那麼健康,什麼都不怕,也不哭也不鬧,你可是童養媳啊!於是大家就詛咒她,尤其是她婆婆覺得不打不規矩,天天毒打,甚至用烙鐵去烙她的腳,用火烤之刑來對付她,終於把她弄瘋了。弄瘋了醫不好,那麼就用各種方法迷信的方法,最後把她泡到熱水裡面泡了好幾回,活生生把她弄死了。


這些東西你都覺得怎麼這麼難過,你覺得怎麼可能這樣呢?不只是這樣,蕭紅很獨特地用一種方法來表示,那是一個大家議論、大家的心態。然後幾近是用意識流的方法,奔流著那些民間對很多事情的議論或者是他們的看法。


這裡面比如說她講到:

「呼蘭這個地方,其實很落後很閉塞。但是當時有個滿清的翰林為這個地方做了一首歌。其中一句話叫『朔呼蘭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才』。那麼這首聽了讓人覺得好聽的歌呢,讓呼蘭人感到自負,尤其清明植樹節的時候,幾個小學堂的學生排起隊來在大街上遊行唱著這首歌,使老百姓聽了也覺得呼蘭河是個了不起的地方。一開口說話就我們呼蘭河,那就街道上揀糞蛋的孩子,手裡提著糞把子,他還說我們呼蘭河。可不知道呼蘭河給了他什麼好處,也許那糞把子就是呼蘭河給了他的。」



蕭紅


你看,這樣子寫她的家鄉,你當然可以說她是魯迅的精神傳人了,是不是?她對中國國民性的批判是不遺餘力的。然而為什麼我說她這本書其實比魯迅在時代上面,往前跨進了一步呢?就是在於我們之前談到的那樣一個背景,對這些問題造成什麼影響。


東二道街上那個泥坑的故事,讓人印象很深刻。擺明一個天然的障礙,年年在那兒,天天都可能有人掉進去,會淹死、會摔死,出一大堆問題。但很簡單的問題,你用土把它填了不就得了嗎?但為什麼這個地方的人不會這麼想呢?


這一點恰好說明了,這個地方的人對很多事情的態度,這個態度是什麼呢?比如說這裡面就提到,有這麼一家人,這家人娶了個媳婦回去。娶了回娘家之後呢,娘家的人一問她婆家怎樣,她說都好都好,將來非發財不可,大伯公是怎樣的兢兢業業,公公是怎樣的吃苦耐勞,奶奶婆婆也好,大娘婆婆也好,凡是婆家的無一不好,完全順心,這樣的婆家實在難找。接下來講什麼呢,雖然她的丈夫也打過她,「但她說:『哪個男人不打女人呢?』於是也心滿意足的並不以為那是缺陷了。」


這個講法大家是否覺得很耳熟,為什麼耳熟?因為我們今天還在這樣講。我們今天遇到什麼事,但凡有人說我們中國今天這樣那樣需要改進,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就會有人說:「光是我們中國有嗎?美國也有,歐洲也有,日本也有。」然後大家想想:「是啊,可見這個問題到處都有。」就跟這書裡面的這句話道理是一樣的。


沒錯,我嫁了個老公,我老公是打我,可是哪個男人不打女人呢?那既然大家都挨打,我挨打也很正常,就這個意思。那這樣的意思滲透的是什麼樣的一種態度呢?簡單講兩個字--認命。這樣的「認命」的態度,其實也就是你生活在這個地方上,會產生的一種態度。於是有了這個態度之後,比如說這裡面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事,就會逐漸出現了。


例如為什麼大家會覺得有一些人病得快要死了,跳大神能夠把他醫好。又或者是這地方上的人,為什麼看著冰燈放得很漂亮,忽然全部都不見,又覺得很荒涼了。因為這種「認命」實在是生活在這樣的土地上無可奈何的事。記得這樣的一個北大荒,大地都會凍裂的場面嗎?


你苟存於此世,人生春夏秋冬來來往往,你能怎麼樣,你還想怎麼樣?大家想的也就是怎麼活著,如果死了的話,那麼就想的是要有孩子給自己將來上香燒香。

而在這樣的地方,你人生中實在沒什麼趣味,你天天想的就是怎麼活下去,晚上這頓飯有著落。那麼這時候萬一家鄉隔壁有人跳樓了,有人上吊了,那難道不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情嗎?你有熱鬧看,生活不平常,有滋味了。


這樣的「認命」就像我曾經給大家介紹的波蘭作家卡普欽斯基所寫的俄羅斯的那片大地。為什麼俄羅斯老出專政,沙皇這種人。那是因為這片土地上的人都會認命,他們為什麼認命?因為那是一個無邊無際無垠的凍土,一個荒原。


西伯利亞那樣的天氣,你人多渺小,你對著那樣的風雪你能做什麼?你對著任何變化,你都只能夠接受,於是接受反而變成了人活下來的最重要的一個力量。不接受的人就全死了,不接受的就像蕭紅這樣子,逃到香港,她還是也得病死了。


(以上內容節選自梁文道的《開卷八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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