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學寫詩——第三節 詩的發展與重要流派之漢魏詩
為簡化起見,楚辭、漢賦部分究竟不算正規之詩,可以略去不談,直接討論漢魏詩。古人都說漢魏詩是源出《國風》。即以體裁形式而論,由四言演為五言,也很自然合理。現在流傳的《古詩十九首》,應當承認是漢魏詩早期的正規代表作。
《古詩十九首》都是言情之作,其中頗有詞意重複的,可能並不出於一人一時,而只是偶然的抄集。現在把體制、音節較為不同的錄在下面。
一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菟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採,將隨秋草萎。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
這是一首寫夫婦之情的詩。「思君令人老」、「過時而不採」,本來都是沉痛的話,而末了二句卻替對方原諒,反更為沉痛,詩人與人為善的存心是足夠感動人的。
「阿」、「羅」屬五歌韻,與下面的「宜」、「陂」等屬四支的字似乎不是一韻,不過古音「宜」、「陂」等字是與五歌可以通的。所以這首詩仍算一韻到底。
二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如此)。文采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這是一種借物寫人的詩,後來詩家廣泛地採用此法,詞家的法門從此而出的,更十居八九。末了二句完全是散文的句法,用起來覺得很勁健古樸。這也是漢魏詩的特徵。全首音節短促,增加情感的力量。
三
青青河畔草,鬱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盪子婦。盪子行不歸,空房難獨守。
這詩連用許多疊字,寫景既美妙,造句又能在整齊之中寓變化,為後來的詩開闢濃厚沉鬱的境界。前六句作裝點陪襯,後四句就直說無餘,二者互相補救,互相映帶,也是作詩的章法上應當注意的。
四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這詩前八句是平韻,後八句是仄韻。是換韻的古詩的開始。前八句意思尚未完足,而忽然改用仄韻提起,並且兩句接連用韻,造成奇峰突起,高唱入雲的格局,帶來不少激越的情感。再看與此相彷彿的蔡邕《飲馬長城窟行》:
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輾轉不可見。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開始時兩句一轉韻,轉韻的時候,連字句也像連環鉤鎖一般,彼此牽連承接,有無限宛轉深情。末了二句,突然用兩個仄聲韻,斬釘截鐵地勒住。語意不盡,而神韻無窮。較之前面一首,技巧更工。唐人五古往往是從這裡得到啟發的。
談到《古詩十九首》與後來所發展的建安詩不同之點,明代的謝榛說過幾句很扼要而有趣的話。他舉出上面的「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好像秀才在家鄉只和朋友說家常話,及至中了進士,作了官,學說官話,就裝出許多官腔來。例如曹植的「游魚潛淥水,翔鳥薄(迫近)天飛。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晞(干)。」平仄妥帖,句法整齊,就有點官腔了。魏晉詩官話與家常還各得一半,以後家常話就愈來愈少了。
這是很對的。現在再補充說明幾句。古詩的好處就在真率自然,有一種古樸意味。同時也還是有組織的,還是以聲調的抑揚來表達情感的,雖是說的家常,究竟與說話不同,仍然富有詩味。至於魏晉以後的詩,組織越來越嚴密,詞采越來越富麗,這是文化生活進步的自然規律,我們也不能僅僅以古詩滿足我們的欣賞欲。不過古詩的優點,是我們應當鄭重學習,盡量吸收的。
漢魏詩中有一種完全敘事的樂府,以古今盛傳的《陌上桑》為代表。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善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顫動之貌)髻,耳中明月珠。綠綺為下裳,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未滿,十五頗有餘。」使君謝(致意)羅敷:「寧可(能不能)共載不(否)?」羅敷前致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上的裝飾)劍,可直(值)千萬餘。十五府(縣署)小吏,二十朝(中央)大夫,三十侍中郎(宮廷官),四十專城居(郡太守)。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孔雀東南飛》是這種體裁最長的一篇。大家都很熟悉,不再引了。
長篇敘事詩好像看長幅的歷史風俗圖畫一般,需要濃厚的色澤,繁富的點綴,不可以枯淡取勝。自三百篇、楚辭、漢賦,以至漢魏、六朝、唐詩一脈相承,都是不惜用重筆濃墨的。用重筆就是說不怕詞句重複,用濃墨就是說不怕多加陪襯。以這首《陌上桑》而論,為了刻畫羅敷的形象,不但重重描寫她的服飾,甚至連採桑的道具都不憚煩加以裝點。至於對白中的話,本可以一句直接答覆的,偏偏衍為幾句,而又不是直接說出的。這些都無非要提高藝術性,在形象化之中,給讀者以啟發,而不是直接用議論、感慨的話表示。後人所作往往不及古人的名篇,關鍵就在於此。
漢魏詩雖以五言為主,也有時擴充到七言,為後世的七古所祖。張衡《四愁歌》就屬於這一體。
一思曰: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甫(山名)艱,側身東望涕沾翰(毛)。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玉)。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二思曰: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贈我琴琅玕,何以報之雙玉盤。路遠莫致倚惆悵,何為懷憂心煩怏?
三思曰: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側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路遠莫致倚躊躇,何為懷憂心煩紆?
四思曰: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雰雰,側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路遠莫致倚增嘆,何為懷憂心煩惋?
四愁每首的句法都是一樣,只將中間的實字調換一下,完全是《國風》的體裁,用來抒寫煩悶郁怫的情緒,是最適當的。後來不少人沿襲他這種格式,杜甫的《同谷七歌》也是學他,卻更有變化。
詩中的地名,當時必有所指,我們無從考實了。
魏文帝(曹丕)的《燕歌行》更是正規的七言詩。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未半)。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罪)限(隔)河梁?
這詩從悲秋而說到念遠,再說到離別相思之苦,再說到眼前作詩的情景,而以牽牛織女作感慨的對比。意思由淺而深,層次清楚,不但作七言古詩的前導,而且竟是正規的七言古詩。大凡詩意需要配合纏綿悱惻的情緒,就嫌五言太短促,所以七言之興,也不比五言太晚,不過初起時的作品流傳較少而已。
到了建安時代,曹氏父子在政治上握有重權,在文壇上也獨標異幟。詩人輩出,名篇絡繹,古來沒有比這個時代顯得更繁榮的。他們開始以自己的生活寫入詩篇,因而將題材範圍擴大了,內容也豐富了。建安諸家的詩不能全數列舉,僅取曹丕、曹植各一首為代表如下:
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曹丕《雜詩》之一)
初秋涼氣發,庭樹微銷落。凝霜依玉除,清風飄飛閣。朝雲不歸山,霖雨成川澤。黍稷委(倒下)疇隴,農夫安所獲。在貴多忘賤,為恩誰能博!狐白(裘)足御冬,焉念無衣客?思慕延陵子,寶劍非所惜。子其寧(安)爾心,親交義不薄。(曹植《贈丁儀》)
在這裡可以看出下列幾點:第一,建安詩所以別於《古詩十九首》,是句法更加整齊,組織更加嚴謹。初秋涼氣發以下四句的面貌就顯然不是十九首里所有的。從此以後,成了五言詩的定型。也就是說,以前不過略具輪廓,到建安就規模具備了。第二,曹植的詩比較平實,曹丕詩雖不多,而以超逸見長。一是以工力見長的,一是以天分見長的,也就是後來李白、杜甫的分別。杜甫近於曹植,李白近於曹丕,歷來的詩家,或偏於此,或偏於彼,大抵不出此範圍。第三,曹植詩中:「黍稷委疇隴,農夫安所獲。」以下各句,是後來詠時事詩所從始。這樣就反映了時代,不管詩人的動機是怎樣的,總之,詩就是時代的產物,我們從詩中可以獲得寶貴的史料。
曹植詩的起句往往非常開闊宏壯,如「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高台多悲風,朝日照北林」。這也是由十九首承襲而來的,成為魏晉以後五言詩的共同體勢。
建安詩人號稱七子,其實餘人的詩大同小異,也不必細述了。
建安時代的繁欽《定情詩》是後世艷體詩的開山祖。詞句古艷,情致纏綿,後人是追蹤不上的。
我出東門游,邂逅承清塵。思君即(就近)幽房,侍寢執衣巾。時無桑中契,迫此路側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何以致殷勤?約指一雙銀。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何以結中心?素縷連雙針。何以結相於?金薄畫搔頭。何以慰別離?耳後玳瑁釵。何以答歡忻?紈素三條裙。何以結愁悲?白絹雙中衣。與我期何所?乃期東山隅。日旰兮不來,谷風吹我襦。遠望無所見,涕泣起踟躕。與我期何所?乃期山南陽。日中兮不來,飄風吹我裳。逍遙莫誰睹,望君愁我腸。與我期何所?乃期西山側。日夕兮不來,躑躅長太息。遠望涼風至,俯仰正衣服。與我期何所?乃期山北岑。日暮兮不來,凄風吹我襟。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愛身以何為?惜我華色時。中情既款款,然後克密期。褰裳躡茂草,謂君不我欺。廁此醜陋質,徙倚無所之。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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