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入商周：最好的我們
1
楊戩是大學畢業後去高中教書的。
應聘那天，他恰巧和教育局的人撞在一起。
老校長上台作總結髮言。
台下坐著一幫老師和教育局的人，局長那天大抵是被人批了，臉冷得嚇人。如此，老師和教育局的人很容易區分開。
局長冷著臉，下屬自然不敢有笑臉，也都板著臉。而台上校長講話，老師們雖很想在自己老大的老大面前同仇敵愾，但有道縣官不如現管，糾結之餘還是苦臉干坐著。
按說楊戩來面試，表情應該更糾結才對，事實上得益於他本身獃滯的冷麵，他很自然而然地被老師們劃分到了教育局一派。
台上講完，局長起身往外走，幹部們呼啦啦跟上。全場冷臉的，只剩楊戩一個還沒走。
可憐的老校長，只當他是留下來宣布自己退休命令的，忐忑上前：「同志，你們領導都走了，你怎麼不走啊，有事情要跟我說啊？」
老校長心驚膽顫地看著楊戩臉上擠出一點笑。
他說：「校長您好，我叫楊戩，來應聘的。」
2
孫悟空講完這個故事時，牛魔王跟哪吒兄弟倆，哈哈笑作一團。
突然，門外雀鳥驚飛，空氣中涌動著一股強大的殺氣。
心有感應的三兄弟，立馬收起笑臉換了一副模樣：哪吒搖頭晃腦背起課文，孫悟空抓起同桌牛魔王的英語書大聲朗讀，牛魔王剛給猴子一個白眼。
下一刻，桌面一禿，他才膽顫地發現：他的mp4暴露了！
顧不得擦汗，他手剛摸到mp4，身後一片黑影已靠近。
牛魔王戰戰兢兢抬頭，一隻手在他面前攤開，他尬笑著將MP4放到楊戩手中。
「你出來下。」
「孫猴子，你大爺的！」牛魔王低頭挪步，心裡恨不得抄起椅子砸扁那隻猴。
哪吒豎起大拇指，孫悟空擠眉弄眼，很是得意。
教室後，牛魔王蹲在牆角寫著1000字的檢討。楊戩視線投來，他臉上一副回憶過去，往事不堪回首的痛惜表情，心裡卻沒停下對孫悟空，連同花果山他那群親戚的問候。
那時候高中，沒日沒夜背書刷題，一件玩鬧小事，就能很輕易激起和延長人的快樂，也正因快樂難得，失去mp4的牛魔王，才對孫悟空耿耿於懷了很久。
3
孫悟空是個實踐家，上學那會兒他一直試圖證明：上學帶手機，是有助於提高學習成績的。
於是，由他引發了一件奇案，當年稱之為「小鬧天宮」，弄得學校老師一度孤立起楊戩。
某年某月某日，在一次小考排名進步3名後。孫悟空抓著成績單，興沖沖地衝到楊戩面前，告訴他：每晚宿舍熄燈後，某個刻苦如他的同學，在深夜的被窩裡，藉助手機微弱的亮光在刷題云云。
孫悟空感慨良多。
他不經意想起：多少次在豬八戒膽顫心驚地注視下，他腳踩著2米高的床板，身子往牆頂探，冒著隨時會摔下來的生命危險，拔取風扇插頭充電的故事。
顯而易見，楊戩關注的重點並不是孫悟空此刻眼裡閃過的淚花，也不是手機與成績的關係，他關注的重點是：這棟樓的宿管老師是不是該換了，連孫悟空這等如此明目張胆玩手機的，都不加以管教。
楊戩真可謂是校園律政先鋒，他在收繳了孫悟空手機後，跑到宿管部去興師問罪，宿管老師很委屈，你楊戩的學生大半夜不睡覺玩手機，難不成我還要掀開被子看一看：小祖宗你睡了嗎？有沒有玩手機啊？噢，睡著了啊，然後再去掀下一床被子。
宿管老師想著自己每天晝伏夜出，活得宛如一隻土撥鼠，好多次5、6點鐘，天都沒亮，就被學霸梅山兄弟「哐哐哐」的踹門聲吵醒，爬下床去開門。
拿著微薄的工資，干著最苦最累的活，現在還有人來挑刺，還有沒有王法？還給不給人活路了？
宿管老師跟楊戩狠狠幹了一架。文人干架無外乎用嘴，但她激動過後發現，她在楊戩這個首都師大畢業，堪稱師範類清華的畢業生嘴上，沒討到半點好處。
好在事情出現了轉機，宿管老師的丈夫恰是教導主任，他一個電話打來，楊戩暫時偃旗息鼓：「喂，主任，嗯，好，啊是嫂子啊，行，嗯嗯。」
下一刻，在辦公室眾多老師的見證下，楊戩合上手機，繼續著沒說完的話：「嫂子，你這樣的工作態度是不對的……」
主任夫人紅了眼，指著他說：「楊戩，你欺負人！」然後摔門而去。
這件事的結果，是楊戩的仕途明顯受到了影響。再加上老師們也看不慣他整天板著臉，於是大家聯合起來，大有把楊戩孤立到底的氣勢。
4
楊戩倒像是習慣了。
他平時講課改試卷，飯點一個人去打飯。周末，在老師們羨慕嫉妒的眼神下，一踩油門，黃色保時捷跑車帶著他轟鳴而去，奔向楊戩位於郊區的別墅。
楊戩的習慣，不是因為他有錢。
其實，他家以前很窮，楊戩是在小縣城長大的。
雖然他媽是大戶人家的千金，但正像所有的狗血言情小說一樣，家族聯姻之際，他媽跟一個窮大學生，也就是他爹私奔了，很快有了楊戩兄妹仨。
楊戩父母很偉大，為了送楊戩去當地最好的學校上學，楊戩爸身兼三職，晚上還去刷盤子掙外快，每晚回家累得倒頭就睡。
楊戩媽負責接送他們兄妹幾個上下學。常常，學校門口車水馬龍，你家寶馬，我家賓士。「哎呀，爹地，今天怎麼把買菜的車開來了，好粗心的拉。」有錢的同學們牛皮吹得嘩嘩響，楊戩站在角落裡不出聲。
不遠處突然傳來「吱吱」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楊戩媽蹬輛三輪車到了。妹妹楊嬋笑顏如花地接過書包，楊戩跳上后座，然後三輪車繼續往前。
第二天，操場上大家做遊戲，圍成一個大圈。大圈外，楊戩一個人站成一個小圈。
雖然楊戩那時很窮沒有朋友，成年後楊戩才認祖歸宗，變得很富裕，但他還是格外懷念小縣城的那間出租屋。
很多個冬夜，巷子那頭的父親打著手電筒站在門口，這頭的母親蹬著車一點點向那亮光駛去，電筒照亮的似乎不只是回家的路，還有母親的笑，很淺但很甜。
5
楊戩同樣有苦惱。
如果把班級比作拋出的小球，勤奮好學的梅山兄弟，無疑是小球向前飛行的強有力保障，本來不出意外，這個小球可以飛很遠，只怕是楊戩也沒料到會碰上哪吒、孫悟空、牛魔王這「混世三兄弟」，他們如同強大的地心引力，製造出千百年來令無數科學家都無可奈何的科學難題。
往往，小球剛射出，就被三兄弟拽著，「啪」的墜地了。
楊戩每每看著大學時學習成績不如自己的呂洞賓拿著總分排名，從自己面前晃過：「唉，粗心大意了，平均分怎麼才高你們班這麼點。」
楊戩就恨不得立馬把「混世三兄弟」送進科研機構改造，完事了，隨便從梅山七兄弟中挑仨去克隆下。
對付頑劣分子，楊戩通常只有一種做法，延長他們的學習時間。
事實證明，物理老師瘋狂起來，跟幾百年前那個站在比薩斜塔上，手拿兩個鉛球，堅持認為它們會同時落地的瘋子有的一拼。不同的是，楊戩堅持的是，他們是能被改造的。
噩耗來得是那麼突然。
某一個晚修結束，楊戩宣布「混世三兄弟」從今每晚自修延長半小時，上一秒三兄弟還興高采烈地討論今晚宵夜是吃煎包還是餛飩好。下一秒，楊戩走下來，給他們每人發了一份楊老師出的愛心小卷。
三兄弟在梅山兄弟愛恨交加，直恨無緣一做試題的幽怨眼神中愕然發現：從此吃上一頓熱乎乎的宵夜，變成了一個不切實際、令人心碎的夢。
6
晚修的結束鈴聲剛落，教室外人頭晃動，伴著豬八戒沖向飯堂快樂的哼食聲。
教室里還坐著三兄弟，台上楊戩備著第二天的課，台下哪吒撓頭苦做著試卷，牛魔王費力調動本就不多的腦細胞，孫悟空則趁楊戩不備飛速從哪吒那偷著答案。
打個哈欠，牛魔王望著試卷交替變幻的數字，格外想他的床了，他舉手：「老師，我想上個廁所。」心裡打定主意，一會兒在廁所靠牆睡會兒，結束再出來。
沒曾想，楊戩頭也沒抬：「嗯，做完再去。」
牛魔王良久才反應過來他聽到了什麼，他悲壯地摸起筆，夾緊大腿……
有時候，哪吒水喝多了也舉手：「楊老師，我想去下廁所。」楊戩一撇他快做完的試卷，輕點了下頭。一臉受寵若驚的哪吒，在兩兄弟羨慕眼神中絕塵而去。
「混世三兄弟」在這樣處境中熬了三年，臨近畢業，相比微微提高的成績，比起常人來倒是格外坐得住。
牛魔王后來參加了幾場企業家座談會。飯局上大家喝了點酒，開會又免不了茶水，往往領導剛一落座，幾個企業家就起身往廁所跑，牛魔王卻能堅持到散場。
散會後，領導握著牛魔王的手，很是感動：「小夥子真不錯啊，年輕有幹勁，還不浮躁沉得住氣，我們地方上就是要多扶持像你這樣的青年才俊吶。」
牛魔王一個勁擺手：「領導客氣了，是您講得好，您的真知灼見深深震撼到了我，提高了我們的眼界。」
馬屁拍得「啪啪」的，牛魔王心裡卻「咯噔」下記起：很多年前，也在一間房裡，有個叫楊戩的老師，每晚都來監督他們晚修。無論嚴寒酷暑，楊戩就那麼坐著等他們寫完，然後他一題一題評講，然後最後一個離開。
也許只有到了這時，牛魔王才開始懷念那段無憂中又有帶著點小煩惱的時光，他也像現在很多人一樣，心裡收穫感慨著一份遲來的感傷。
楊戩關門走出教室，經過走廊的桂花樹，他放緩了腳步，抬頭痴痴對著月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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