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司馬光蘇軾誰最倔
宋詞一闋話古今
第十二章(上)
欲把西湖比西子 故鄉無此好湖山
幾年後的一天,已經退出政治中心、在江寧過著孤寂冷清晚年生活的王安石突然接到蘇軾派人送的信,說是從黃州移官汝州路過金陵,想次日前來拜望。王安石的門生李定處心積慮地想置蘇軾於死地差點成功,蘇軾居然沒有恨屋及烏,反而專程來看望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政敵前領袖,這一點令王安石又驚又喜。
相逢一笑
第二天清晨,王安石騎了一頭瘦驢,早早到岸邊等待。蘇軾遠遠望見,趕緊從船上跳下來,深深一揖:「下官今日失禮,竟然一身便服來拜見相公。」王安石朗聲大笑,一把挽住蘇軾的手臂:「子瞻,虛禮是為我們這種人而設的嗎?」兩人都是光風霽月的品格,所以雖然在政壇上意見敵對,卻能相逢一笑泯恩仇,品茗和詩,相談甚歡。王安石勸蘇軾將來在秦淮河畔買房定居,以便朝夕相見。蘇軾感激他的厚意,作詩一首: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除了談詩,兩人更重要的話題是國家大事。蘇軾道:「大兵、大獄,是漢、唐當年滅亡的先兆。我大宋先帝以仁厚治理天下,正是想革除這類弊病。但如今國家在西方連年用兵不能和解,又在東南方數起大獄。國事如此危急,您怎麼不發一言來挽救呢?」王安石嘆了口氣:「這兩件事都是呂惠卿挑起的。老朽在外做地方官,怎敢不避嫌疑去多嘴議論大政方針?」蘇軾搖頭:「在朝廷中樞則參與議論國策,在外地則不議論,這確實是事奉君主的常禮。但陛下對待您的信任和重用遠超常禮,您怎麼能僅以常禮回報呢?」王安石被激勵起來,高聲道:「子瞻說得對。老朽一定會上書陛下,盡忠相勸!」
兩人直聊到紅日西沉,蘇軾方躬身告辭。王安石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對身邊人發出一聲嘆息:「不知還要等幾百年,才能再出現如此人物!」歐陽修認為蘇軾在當時獨步天下,而王安石更認為他能跨越時代獨領風騷幾百年。如今近千年過去了,也沒有出現能與蘇軾比肩的文化人物,介甫識人的眼光深刻獨到。
新舊之爭
宋神宗駕崩後,兒子趙煦(讀音同「旭」)即位(廟號哲宗),改元「元祐」,神宗之母太皇太后高滔滔(宣仁太后)垂簾聽政。宣仁太后在神宗時就反對變法,掌權後立即起用深孚眾望的司馬光回京。當年司馬光因為反對王安石的政策,自請離開朝廷到西京洛陽去寫書,這一去就是十五年,完成了規模宏大的中國第一部編年體通史。神宗認為這部史書「鑒於往事,有資於治道」,欽賜書名《資治通鑒》。司馬光回到京師時,開封市民摩肩接踵地圍觀這位傳說中的大儒,以至於道路堵塞,馬匹都不能前行。司馬光去宰相家拜謁,人們登樓騎屋地向下窺視,宰相家丁厲聲喝止,被人家一頓搶白:「我們又不是來看你主人,只是想一睹司馬相公的風采而已。」人群怎麼呵叱也不肯退去,連屋瓦都被踩碎,攀援的樹枝也被折斷,司馬光的人氣值堪稱爆表。
王安石聽說司馬光回到朝廷中樞,頓知大事不好:「司馬十二要當宰相了!」果然司馬光很快執掌朝政。既然出於孝道的考慮不能讓宋哲宗馬上變易父親當年的施政方針,便提出「以母改子」,由高太后來更改兒子神宗的政策,全面廢除新法,史稱「元祐更化」。保甲法、方田均稅法、市易法等相繼被廢除後,舊黨內部在是否應該廢除免役法、恢復原來的差役法上發生了激烈的爭論,代表雙方的就是司馬光和他的門生蘇軾。蘇軾怎麼又成了司馬光的門生呢?
原來,我們平常說的宋朝進士考試指的是「常科」,一般每三年一大考,有宋一代三百餘年,錄取進士約四萬人。趙匡胤吸取五代十國武將亂政的教訓(他自己的陳橋兵變對子孫而言就是個很好的反面教材,做了虧心事,當然怕鬼叫門),採用文官治國,需要錄取大量的讀書人從政,連帶兵打仗的最高指揮官常常都是書生。而宋朝最高等級的考試叫作「制科」,極少舉行,錄取也非常嚴格,三百年間才舉行了二十多場,總共僅有四十幾人通過,看這個比例就知道是在進士中「千里挑一」,是為宰相儲備人選。蘇軾兄弟嘉祐二年常科考試中了進士後還不滿足,在嘉祐六年又聯袂參加制科考試,再次雙雙通過,顯示出蘇母對兒子們的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是兩手一起抓,都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宋仁宗就是在這次考試後,很高興地告訴曹皇后為兒孫找到了兩位宰輔之才。這次制科的主考官正是司馬光,考官包括蔡襄,所以蘇軾兄弟也是司馬光的門生。
蘇軾的名次是制科第三等,而制科的第一、二等是虛設,從來沒有人中過,第三等就是事實上的宋朝第一人。認出《正午牡丹圖》的吳育得到過第三次等,算是整個宋朝應試教育第二人。多年以後,蘇軾在寫給知交李之儀的信中自嘲:我當年參加制科考試的科目是「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成績還不錯,就真的從此每每說古道今、直言極諫,希望能配得上這個科目的名分,結果直諫一次被貶一次,差點被這個政治幼稚病給害死,實在是沒有自知之明啊。
首先勸司馬光不要全面廢除新法的,是同屬舊黨的范純仁。熙寧年間王安石變法如火如荼之時,范純仁曾上書神宗,公開指責王安石的政策是與民爭利,結果遭到貶逐。但面對司馬光執政後將新法一鍋端掉的做法,為人正直的范純仁卻不以為然,勸阻司馬光說:「王介甫制定的新法有利民可取之處,不應因人廢言。」固執的司馬光不以為意,只當作耳邊風。
此時新黨領袖章惇還在執掌國家最高軍事機構樞密院,因為與司馬光政見不同,經常上書反對,還找茬戲謔嘲弄他,司馬光不勝其苦。蘇軾對章惇說:「司馬君實的名望很高。三國時蜀國先主劉備認為手下大臣許靖有虛名而無實才,對他很輕視,法正勸諫說:『許靖的虛名流傳四海,陛下如果不加禮敬,必有不尊重賢人的壞名聲。』劉備採納法正的意見,讓許靖當了司徒的高官。對待只有虛名的許靖尚且不可輕慢,何況是對待有真才實學的司馬君實呢?」章惇深以為然,司馬光這才稍微輕鬆了一些。由此可見,蘇軾和司馬光私交甚篤。
司馬牛拗相公
蘇軾因為被貶地方多年,知道民間疾苦,見司馬光一意孤行,也跑去相勸:「差役法、免役法其實各有利弊。相公您現在就想著全面廢除熙寧之法,怎麼不再仔細考量,綜合運用各法的長處呢?」司馬光聽了很不高興,丟下蘇軾自己走進政事堂。蘇軾不依不饒地追進去又是一陣嘮叨,司馬光很有涵養地不發火,但是臉色越來越黑,也完全不為所動。講得口乾舌燥但一無所獲的蘇軾出了政事堂,氣得大叫:「司馬牛!司馬牛!」這當然是抱怨司馬光犟得像一頭牛,而歷史上還真有一位名叫司馬牛的人,他是孔夫子的學生,曾經很憂傷地感嘆:「人皆有兄弟,而唯獨我沒有。」同學子夏安慰他:「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一口氣就搞出一串成語,還以今天黑幫們最喜歡的口號收尾。子夏乃孔門高弟,著名軍事家吳起、政治家魏文侯魏斯都是他的學生。
司馬光下令,全國必須在五日內盡廢免役法,眾人都以為如此驟改民生大法不切實際,只有首都蔡市長迎合長官意志,不顧民怨沸騰強壓,還真以極強的執行力實現了。所以蔡京後來能成為權傾一時的大奸臣,其來有自。
「司馬牛」執意將「拗相公」當年所推行的新法全盤盡廢,很難說沒有帶進自己被新黨晾在洛陽十五年的個人情緒。蘇軾、范純仁盡皆感嘆:「奈何又一位拗相公!」當僻處江寧的王安石聽說連在民間口碑甚好的免役法也被廢除時,抑制不住驚愕,憤然道:「司馬十二連這法也廢嗎?」心情急轉直下,在神宗去世的第二年便郁然病逝。百官對於應該給予這位失勢的前宰相什麼待遇議而不決,已經病入膏肓的司馬光上書朝廷:「有人說王安石姦邪,也毀之太過。介甫只是不曉世事,又過於執拗而已。朝廷的贈恤之典應該從厚。」就此一言而決,王安石獲贈太傅,這是位極人臣的正一品官銜,算得上哀榮備至。可見司馬光很不喜歡王安石做的事,但尊重王安石這個人。同年司馬光病逝,獲贈同為正一品的太師,並贈溫國公,所以後世稱之為「司馬溫公」。這一段公案究竟誰對誰錯呢?
南宋朱熹在時過境遷之後評論道:「溫公忠直,而於事不甚通曉。如免役法,七八年間直是爭此一事。他只說不合令民出錢,其實不知民自便之。」這幾乎是將司馬溫公對王荊公的蓋棺定論贈回給溫公本人了。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人難,自知更難。王安石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改革家之一,對他的評價向來眾說紛紜,我個人傾向於梁啟超先生的觀點:「若乃於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當之矣。以不世出之傑,而蒙天下之詬。」
我們之前在晏幾道、張先、歐陽修、柳永和王安石的章節中,穿插了蘇軾的許多故事。接下來終於可以好好欣賞一下這位號稱「發憤識遍天下字、立志讀盡人間書」,被王安石、歐陽修都稱賞不置的千年奇才在制科高中之後的人生旅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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