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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春富‖那時正年少 草兒青 鳥兒叫

1

剛入小學時,我的書被一位女同學撕了。付老師問我怎麼回事。我咬咬嘴唇不說。

她再次問我怎麼回事,聲音稍大點我就哭了。老師說最頭痛的就是別人哭。她說:你要哭就到講台上哭。我先是不去。快去!老師大聲斥責我。我便「嗚嗚」地走上去。我站在離講台桌右邊不遠處痛痛快快地哭著,不一會兒就哽咽起來。講台下的「同胞們」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哭,發出「嘻嘻哈哈」的笑聲。連那個撕我書的小女孩都掩著嘴笑,我恨不得把她的嘴撕成兩半。笑得最開心的是我的二堂哥,這個連留了兩級的留級生,此時正趴在桌子上,捧著肚子,笑得喘不過氣。

記得還未上學時,去二堂哥家玩。剛到門口,忽見二堂哥一路狂奔而來,發出豬被殺時那樣的嚎叫。後面緊追著的是「凶神惡煞」的二嬸,手裡拿著一根細長柔韌的竹棒。只要二嬸一揚起手往下抽,二堂哥立即「哎吆」一聲,跳了起來,跑得更快。

二嬸氣呼呼地在後面罵道:你這沒出息的東西,叫你逃學!叫你逃學!

原來二堂哥逃學啊。怪不得二嬸的火氣那麼大。後來,堂哥見實在無處可逃,索性跑進了老屋,已大半個人鑽進床底下。說時遲,那時快,二嬸一隻粗壯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堂哥哭得昏天地暗,雙腿不斷地在地上摩擦,被抓住的那隻手用力地揮舞著,想推脫二嬸的「魔掌」。

旁邊站了村裡小學付老師,她中等個子,微胖,穿著一件黑色粗布外套。她把雙手攏在胸前,嚴肅地盯著這個逃學的學生。四奶奶、三嬸以及村裡閑人看客則在笑,鄰居小夥伴麗麗也頂著小腦袋好奇地觀看。我那時沒有笑,只是為自己的命運擔心。上學竟有如此恐怖,讓堂哥嚇得如此魂飛魄散。

2

在村裡上小學。每到周三,付老師都要回家。於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紙飛機漫天飛舞;紙做的三角包打在地上發出「砰、砰」直響;紙船在門口的積水溝里揚帆起航。小夥伴們把桌子和凳子敲得震天響。活潑分子軍軍、峰峰、波波和二堂哥在別人的桌凳上亂蹦亂跳,女生們細細的嗓子亂叫以示抗議,斯文點的男生則噘著嘴嗔怪他們。班幹部大喊三聲「不要吵」,沒有人會聽他們。活潑好動的那幾個傢伙還爬上了村裡人堆放在教室里的粗木頭和打稻機。他們各自拿著一根戲稱「寶劍」的木棒相互廝打。場面亂得像一鍋粥。

「不好,我的飛機飛進老師的房間里去了。」峰峰一聲尖叫。

「唉,我也是。」波波同學有點無奈地說。

「看我的。」身材魁梧的軍軍充滿豪情地說。只見他一蹦,踩著房間旁邊的打稻機邊沿,用力一蹬,踏了上去,一縱,就爬上了房間與屋頂的空隙處。不一會兒,一架架紙飛機在空中旋著優美的舞姿從老師房間里飛了出來。

當付老師回校時,同學們立刻變成了溫馴的小綿羊。就連軍軍也乖乖地坐著,大氣不敢出。

聽村裡大人們說:付老師因為在鎮上小學教學太嚴,把有個孩子嚇傻了,才被「貶謫」到我們村的這所小學。

說是小學,其實就是村裡公社時期留下的一個倉庫,約兩三百平米。只教兩個班,而且還是不同年級。比如二年級和三年級。等三年級畢業去鎮里上小學,才可以再招一年級,學生僅限本村的。有兩塊黑板,其中有一塊像被千刀萬剮,寫出的粉筆字不能橫豎相連撇捺相接。兩人共用桌椅,桌面上坑坑窪窪,像麻子臉,一條三八線赫然地出現桌子中間。

一天,付老師大發雷霆。她說:聽村裡人反映,你們在我回家的那天「大鬧天宮」。

不是我們乾的。班長滿腹委屈地說。

付老師逼問:那是誰幹的。

我們都很安靜地看書,只有一個人很吵。

是誰?

是他,是他,是他。班長和幾個班幹部幾乎異口同聲地,彷彿找到了多年藏匿在人群的真兇。

他乃是班裡的「三差公民」。學習差、人緣差、家境差。他父親會捉魚,只不過是那種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類型。他媽見他爸爛泥糊不上牆,扔下他們父子兩人,奔自己的前程去了。

三人成虎。付老師拿出戒尺,命令「三差公民」伸出手掌心。他瑟瑟地伸出來。「啪、啪、啪」三下,重重地打在他的手心上。「哇」地一聲,他哭了,哭得很傷心。他咬著牙、聲音洪亮地說:又不止我一個人吵,很多人都吵,有些班幹部自己都在玩。

他撒謊,他簡直玩瘋了,還不小心掉進茅坑裡了。班長說。哈,哈,哈,她的話引來一陣鬨堂笑聲。

叫你誣陷別人。付老師瞪著圓眼,惡狠狠地說。「啪,啪,啪,」他又被打了三下。

3

然而,有壓迫的地方必有反抗。

一天,不知什麼原因,我的鄰居小夥伴麗麗被「押」到老師的私人房間(也是在教室里的),被反鎖在房間裡面壁思過。付老師剛想走過來給我們上課。只聽見麗麗帶著哭腔害怕地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老師不理睬,繼續往前走。

房間里又傳出任性、倔強但有點緊張尖銳的聲音:放我出去,不然我把你的熱水瓶打破。

你敢,你試試看,老師凶了。

但她的話音剛落。「哐啷「一聲,裡面的人好像徵得同意實施了某種命令。老師急了,因為教室里只有一個熱水瓶。老師旋風般衝進房間。隨後,老師嚴厲的批評聲,巴掌落在大腿上的聲音,女孩子的啼哭聲,聲聲入耳。

過了好一會兒,麗麗慢騰騰地走出來,左手揉著被挨打的大腿處,右手抹著眼角的淚水,一邊抹又一邊嗚嗚地哭。同學們好奇地問她:真得把熱水瓶打碎了? 嗯,她點點頭。

真是厲害。我在心裡默默地稱讚她。從此以後,老師也不敢把她帶到房間里去了。

能反抗老師的何止麗麗一人呢?還有波波。

波波的叔叔曾經擔任過這所學校的老師,後來由於談戀愛,怕上課耽誤時間,便辭職不幹了,開起來了拖拉機。傳說中他體罰學生可凶了,讓犯了錯誤的學生跪在碾碎的瓦片上,一跪就是一個小時。他當時是高中畢業,算是村中學歷最高的。

一天上午,波波作業沒有做完,被老師嚴厲地批評了一頓,還被狠狠打了手心。兩汪晶瑩的清淚淌了下來。老師讓他回家重做。做好後再交給她。一直到下午,波波還沒有來。老師急了,到他家以及所有親戚朋友家看了一遍,都沒有。家裡人都慌了,「傾巢出動」,撒下」天羅地網」,可是,還是沒有「捕」到波波這隻會飛的鳥會躲的魚會耍詐的狐狸。

波波的叔叔氣洶洶地流露出鄉痞語氣:如果找不到波波,我就把學校屋頂的瓦片全掀了。

老師沒有辦法,只好發動全部同學出去找。老師一聲令下,我們和老師兵分兩組。我們不在老師一組,自由極了,像出籠的鳥兒,天是藍的,雲是白的,風是輕的,草是青的,我們是會飛翔的。我們唱啊,跳啊,時而像兔子地蹦幾下,時而在草地上翻個跟斗。我們不像出來找人的,倒像出來野炊的。在鄉村小路的旁邊,有個快乾涸的小水塘,裡面有幾隻惶惶度日的魚。歡蹦亂跳的峰峰便興緻勃勃地捉起魚來,把出來的目的拋到九霄雲外。

我們找啊找,找啊找,終於在江邊的一座廢棄的小泥房裡找到了波波。此時的波波正翹著二郎腿,深沉地注視著滾滾的江流。如果當時我知道「酷」和「斃」可以連用的話,那我會形容他的樣子簡直酷斃了。

當再次經過鄉村小路旁的小水塘時,峰峰悄悄地跟了上來。他雙手拎著一隻破爛的外層沾滿泥巴的塑料袋子,袋子里裝滿了魚。他笑呵呵地對我說:今晚有魚吃了。

4

付老師生病了,需要別人代課一周。

這代課老師是本村人,女的,姓方,很年輕,約20來歲,淑靜端莊。瓜子臉蛋。紮根粗辮,不長,只到脖頸處。她高中畢業呆在家裡,一時沒事幹,倒也樂意當這個代理老師。

在她面前,我們絲毫不害怕,把她當成自家姐姐。在她代課時,我們就像以前的星期三一樣,整日瘋瘋癲癲,偶爾才做做作業。

一天,她實在受不了亂糟糟的教室,氣咻咻地跑回家。回來的時候,帶來一位拿著長竹竿的「女俠」。年齡和方老師差不多。呵,原來是回家搬救兵了。這位「俠女」我認識,她是四奶奶家的外甥女,排起輩分來,我還得叫她一聲「表姐」。這位表姐潑辣成性。她氣洶洶地對著那些爬在打稻機上玩耍的孩子們吼道:再吵,再鬧,再不下來,我就打斷你們的腿。孩子們不同意下來,雙方就「交戰」起來。表姐的竹竿長,但笨手笨腳,難以施展拳腳;孩子們所使用的細棒短小精悍,威力也不小,打得難捨難分。

教室外靜悄悄的,村子裡的人都在田地里勞作。夕陽的光芒漸漸輕柔漸漸淡黃地灑在窗外。

正當雙方僵持不下,還是方老師美妙的歌聲挽救了場面。

她說:我來教大家唱一首歌,好不好?

孩子們拿著「武器」的手在半空中停住,表姐也抓住竹竿一動不動。大家都齊刷刷地看著方老師,然後爆發出一聲「好」。

「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可愛的小燕子,何時回到家門……媽媽的吻,甜蜜的吻,伴我思念到如今。」

那時的我一邊唱著歌,一邊暗暗地想:長大了,要找方老師一樣漂亮的女朋友,和她在油菜花地里捉迷藏。

門外的陽光依舊輕輕地灑著,門口由於昨晚那場雨而積滿水的小溝里跳躍著光的粒子。村子裡依然很靜,靜地只能聽到歌聲。

夢就像童年的陽光和歌聲:明媚、輕柔、靜謐、無憂無慮。

代課結束後,就不知方老師到哪裡去了。

一次,在鄉間小路上,我恰巧碰見她。於是,我畢恭畢敬地又不失親切地叫了聲方老師。她「呵呵」地笑彎了腰,沒有應答。我覺得她低頭地樣子很美,如一隻被風輕輕搖曳而低垂的睡蓮。那時我想,這個人真奇怪,叫她怎麼不答應呢?

去年回老家時,聽父親說起,那位替方老師打抱不平的「俠女」表姐已經患癌去世,年齡也不過四十開外。

5

終於有一天,付老師要離開我們了。

她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我雖然對大家嚴一點,大家可能不喜歡,但以後你們就會明白的。

老師這麼嚴格對我們,還不是為了我們好嗎?想到這裡,我有點依依不捨。

那天,老師穿著和平時一樣,依舊是黑色外套裹著略胖的身體,穿著深青色的褲子。她的大臉神情嚴肅,嘴角緊抿。她環視四周,然後叮囑我們要好好學習。接著正欲向教室外走去。

不知誰輕輕地唱起了歌,大家也齊齊地一起唱了起來。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從不寂寞,從不煩惱,你看我的夥伴遍及天涯海角……」

這是付老師教我們數學、語文之外,教會我們唱的唯一一首歌曲。她靜靜地聽著,陷入深深的回憶里。

付老師就像一株把綠意撒向鄉間的小草。鄉間交通不便,需要自帶糧食和蔬菜。好心的家長們有時候會贈送一些瓜果蔬菜,她自是感激不盡,把一些漂亮的作業本也回贈給孩子們,孩子們當然雀躍的。只是她看不慣不好好學習的學生,一旦被發現,便是一場嚴厲的批評雨。

她的眼眶有點微微的濕潤,她抹了抹。然後大步流星地向教室外走去。我們尾隨著走在後面,直至村口。我看見有一個熟悉的背影,離我漸行漸遠,這是一個普通的背影,卻令我終生難忘。

作者簡介

楊春富:

浙江衢州作家協會會員,杭州某廣告公司業務員。散文、小說散見《龍吟》、《衢州文學》、《衢州晚報》、《衢網作家》等地方刊物以及微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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