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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醫世家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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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中,校車緩緩駛離校區,半年的醫專執教結束。明天,我將不再為如何做好高質量吸眼球的課件而思慮重重,不再像一隻不停歇的陀螺般在醫院和學校之間奔波。也許,除了朋友圈,這一生,我將不再有機會和這些馬上要走上實習崗位的學生們再見面。

返程的車上,我收到了一些學生的祝福和他們在最後一堂課時為我拍得照片。今天是一個習慣用網路來表達心情的時代,他們也不例外,他們把對我的感情發在了朋友圈:「又要面對離別,老師,珍重,再見!」當我告訴他們,我的孩子即將面臨高考,我還在猶豫是否繼續帶下一個班,有個女生說:「老師,別帶了,就把我們當做您的唯一吧……

——細草:《唯一,是多麼幸福而莊嚴的一種交付和擁有!》

中醫世家的公子

魏曉雲

我的老家在許昌市北街口的一條小巷子里,巷子外商鋪林立,商品琳琅滿目,是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的鬧市。巷子里又黑又窄,路面崎嶇不平,七拐八繞,縱橫交錯,猶如礦井裡面的隧道,乍一進去,就像進入了迷宮一樣,給人一種深深的壓抑感和靜謐感。幽靜的小巷,別有一番鬧中取靜的味道。就這麼一條小巷子,密密匝匝住了十幾戶人家,巷子的盡頭就是我的姥爺家。

姥爺家的房子跟巷子里住的其他人家的房間結構都一樣,兩間正房,一間偏房,房間低矮、狹小,冬日的暖陽下,一大家子人圍坐在門口,一邊吃著飯一邊聊著天,歡聲笑語瀰漫在小巷子里,好不熱鬧,那種甜蜜和溫馨給我的童年、少年留下了許多幸福的回憶。以至於我後來走在北京南鑼鼓巷裡,恍惚間以為回到了故鄉,每到一個巷口,都要忍不住走進去看看,望著那似曾相識的房屋以及北方人特有的風俗人情,心裡一股暖流湧上心頭,竟然久久佇立,流連忘返,直到有人呼喚我走,我這才戀戀不捨,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我的姥爺出生在一個聲名顯赫的中醫世家裡,據說我的曾姥爺是許昌地區專員公署的中醫大夫,看病手藝精湛,頗有華佗再世之名,找他看病的人絡繹不絕,他們居住的衙前街上的那座四合院,一進大門的院子是看病的場所,後面的院子住著家眷,四合院里經常是門庭若市,紅火興隆。良好的口碑和聲譽吸引了很多的年輕人慕名前往,拜曾姥爺為師,院子里一度時期人丁興旺,診脈的、製藥的、跑堂的多達二十多人,母親曾經給我說過她小時候家裡每次做飯都是用十多層高的大籠蒸扣肉和饅頭,昌盛可見一斑。我的姥爺就是在這樣一個富足家庭里長大,優越感自然十足,除了繼承了曾姥爺看病手藝以外,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地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

可惜這種公子哥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多久,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公私合營政策,曾姥爺的四合院變成了公立醫院,家眷們從衙前街的四合院搬到北街口的衚衕里居住,姥爺成為這家公立醫院的一名普通坐診大夫,而家裡昔日的徒弟成了這家醫院的領導。一時半會兒,散漫慣了的姥爺哪裡接受得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和束縛,整日唉聲嘆氣、怨聲載道,不知不覺還迷戀上了喝酒,試圖用酒精麻痹自己,借酒澆愁,殊不知卻在一次醉酒後的失言,授人以柄,給整個家族帶來了數不清的麻煩。先是姥爺被關進了牛棚,丟掉了工作,緊接著就是父親為此被迫從部隊轉業,喪失了大好前途,母親恨死了姥爺,再也沒有叫過姥爺一聲爸。沒有了經濟來源的家庭,捉襟見肘,裹著小腳的姥娘一瘸一拐地領著姨媽挨家挨戶去攬洗衣服的活,掙錢貼補家用。北方的冬天,寒氣襲人,水涼的滲骨,姥娘和姨媽的手凍得緋紅,凍瘡的毛病由此長成,再也沒有好過;舅舅到處遭受歧視和白眼,長大成人卻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舅舅在心底也埋下了對姥爺深深的恨意。

從牛棚出來後的姥爺,目睹家庭經濟拮据的狀況,不得不重操舊業,在家裡又重新辦起了診所。姥爺不愧是中醫世家出身,加之還有祖傳秘方回生丹和即應散,沒用多長時間,姥爺的醫術傳遍了四面八方,不大的房間里經常是人滿為患,一進門的牆上掛滿了妙手回春、懸壺濟世的錦旗。姥爺的生活終於走上了正軌,但是依然沒有改掉愛喝酒的毛病。姥爺通常是上午看病,中午吃完飯就銷聲匿跡,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一搖三晃才回來。在每年寒假跟母親回老家的日子裡,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母親跟姥娘在廚房裡一邊忙碌著,一邊說著永遠也說不完的話,到了吃飯時間,母親就會給我說:「去,喊你姥爺來吃飯。」吃飯的時候,母親和姥娘依然有說有笑,不搭理姥爺,姥爺默默的吃完飯,轉身就出去了,我感覺姥爺就像是這個家庭的編外人員,他的離開和回來沒有人關心,從那一刻,幼小的我對姥爺產生了深深的同情,對姥爺的一舉一動頗為關注和牽掛,有時候竟成了姥爺的同盟軍,比如姥爺給一些貧苦的人看病沒收錢,把家裡僅有的饅頭送給吃不飽飯的人,拿著手絹包一些木耳給他的哥們等等,剛開始姥爺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被我看見了,還躲躲藏藏,反覆囑咐我別給姥娘和母親說,後來發現相安無事,再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就不再避諱我,也不用叮嚀了,拿上東西大搖大擺的就走了。

在老家的日子裡,我待的時間最長的地方就是住在七一路市委家屬院的姨媽家,姨媽待我如親生女兒一樣,小時候穿的最貴的衣服是姨媽給買的,最稀罕的東西是在姨媽家吃的,最快樂的時光也是在姨媽家度過的。那段日子,我經常穿梭在七一路和北街口之間,大街小巷隨處可以聽到膾炙人口的豫劇橋段,空氣里飄來一陣陣濃郁的胡辣湯和羊肉燴面的味道,還有那淡淡的、若隱若現的紅薯湯的香甜氣息,令我陶醉和難忘。

北方的冬天,天黑的早,每到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都點上了燈,關上了門,各自在家忙活著,姥娘和母親圍著裝滿針線的簸籮做著針線活,我無聊的蹲在地上亂劃著,不時的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期盼著姥爺趕緊回家。正在我焦急萬分的等待中,聽見門口有人大聲喊著:「蔣大夫喝醉了,趴在酒館裡睡著了。」這時姥娘就會氣急敗壞地抱怨:「都別管他,讓他喝去,死在外面才好。」我驚恐地望著母親,母親對我說:「去你舅家叫你海燕表姐,你倆把他弄回來。」我猶如聽到了大赦令,一路飛奔到舅舅家,拉上海燕表姐就跑,她茫然的不知道咋回事,我邊跑邊說:「你爺喝醉了,你大姑讓咱們把他弄回家。」此時的大街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了,昏黃的路燈下,只有幾個為數不多的酒館寂寥的開著,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姥爺,只見姥爺趴在酒館的桌子上,一動不動,我們不停的姥爺、爺爺叫著,他絲毫沒有反應,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看著醉的不省人事的姥爺,我倆站在那裡手足無措,酒館老闆嘟囔著:「你們家大人都幹啥去了,咋讓你們兩個小姑娘過來了。」我知道,母親和舅舅都嫌姥爺喝醉了丟人,還有以前的歷史原因,他們說啥都不會來酒館帶姥爺回家的,姥娘在氣頭上,更是不會來的。別無他法,我倆只能連拖帶拽的把姥爺弄出酒館,一人架起姥爺的一隻胳膊,姥爺耷拉著頭,兩隻腳在地上蹭著,姥爺本來就胖,再加上穿著厚厚的棉襖,就愈發覺得沉重,我倆使著吃奶的勁拖著姥爺一寸一寸的往家走,走一段,站著歇口氣,我倆看著姥爺醉態百出的樣子,忍俊不止,竟然捧腹大笑起來,路過的行人看著兩個小姑娘拖著一個醉酒漢在大街上傻笑,很是莫名其妙,走過去了還要回過頭來看看我們。若干年後,每當我想起海燕表姐時,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冬天的夜晚,在空曠的北大街上,我倆拖著姥爺回家的場景。

我們把姥爺帶回家後,累的筋疲力盡,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來了。姥娘雖然瞪著眼、黑著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但是還是端來一盆熱水,給姥爺擦洗乾淨,服侍姥爺躺在了床上。第二天早上,姥爺跟沒事人一樣,衣帽穿戴整齊的坐在他的太師椅上,又開始給人看病了,我站在門口的角落裡,看著姥爺看病時凝神靜氣、一絲不苟的樣子,覺得姥爺慈祥可敬,竟然萌生出了要跟姥爺拜師學藝的想法,可是一看到他晚上回家時酩酊大醉的樣子,便打消了這僅有的一點點念頭。在我的心裡,經常會有兩個姥爺出現,一個是治病救人、心地善良的姥爺,一個是意志消沉、精神萎靡的姥爺,我都不知道該對姥爺是愛還是恨了。

不喝酒的姥爺很可愛,他會帶著我坐大馬車玩,還會帶著我去趕大集,給我買一些好吃的,永遠忘不掉的就是他說我臭美時搖頭晃腦的樣子。記得有一次,早上洗完臉,我正對著鏡子抹雪花膏,他坐在太師椅上喝著茶,邊喝茶邊說我:「別抹了!齊整的就是齊整的,不抹也齊整,不齊整的再抹也不齊整,你看你小慧姐,啥都不抹,還是那麼好看。」我從鏡子里看到他那種對我不可救藥的神態,煞是好笑,同時也讓我第一次對自己的長相產生了懷疑,難道我真的不夠齊整嗎?現在每當我對著鏡子抹護膚品時,依然會清晰的想起姥爺當年說我的樣子。

我最後一次見姥爺時,姥爺已經病入膏肓,給人看了一輩子病的老中醫,卻看不好自己。看著他骨瘦如柴地躺在床上,我的心裡難過萬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姥娘、母親和姨媽靜靜的坐在外屋,舅舅跑的人影子都看不見,每天陪在姥爺身邊的就是我的先生,盡心儘力地侍候著姥爺,姥爺在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把祖傳秘方交給了先生,先生認為祖傳秘方應該交由舅舅繼承,便轉手給了舅舅,從那以後,我們家族孩子吃著長大的回生丹祖傳秘方從此杳無蹤影。

姥爺是我記事以來第一個離我而去的親人,我知道,那個慈祥、善良、可愛的老頭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抱著母親哭著喊著我再也沒有姥爺了,一直看似無情的母親可能是被我的哭聲感動了,終於哇的一聲叫著爸哭了起來,瞬間,母親的恨意全無,只有無盡的傷悲和綿綿的思念。

中醫世家的公子就這樣在半醉半醒之間,在愛恨交織中走完了他的一生,既享受了人間的榮華富貴,也遍嘗了人生的失意之苦,帶著不太完美的人生離開了這個世界。

—END—

【本文作者】魏曉雲,發表有散文作品等,出版有散文集一部,現居陝西勉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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