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房子 瓦房子
文呂煥剛
圖片網路
01
七零年代,蘇北鹽城響水境內所多的是草房子和蘆葦。
草房子成片成群成村莊,庄內細細的小路像喇叭瓜藤一樣連接起多籽的家庭。
過了年,只要天氣一轉暖,蘆葦芽就捅破大地遙指天空;即使是挖河溝被傷筋動骨的葦根,也會以一鍬土為家,搭箭拉弓怒放生命。
在暖風裡,孩子們原先還把葦芽誤以為伏地茅針,一回頭,像是誰摁了一下電門,蘆葦們都抽條搖曳風中舞動起來。
孩子們脫了冬裝輕盈的滿世界奔跑,像野性的蘆葦,每天都在拔節,天天都在變化。
到了秋天,田野上零星散落的草房子就會被蘆葦徹底的包圍淹埋,漂浮成蘆葦海的點滴,灰白的葦絮在逆光中像芝麻蝦在透明的水裡蠕蠕的浮動,雁陣鳴叫著穿過瀟瀟葦盪,在白雲藍天里排成人字型向南飛,讓人心生些許憂傷,蘇北嚴寒而漫長的冬天就要來了。
02
草房子和蘆葦成了那個年代鹽鹼地上人與自然的頑強對絕。
瓦房子是有的,在縣城和鎮上,鄉村卻是極少見的。
在國有的黃海農場,青磚紅瓦房是一個家庭的標準配置。
瓦房是刻意規劃的,老場部一排五棟,前後左右均等距離,電燈線串聯各家各戶,由南向北很氣勢的排成方陣。
也許是兵團建制,建築群透著軍人的秩序和嚴謹,更不必說二師師部和大有街上的部隊營房了。
附近康莊公社人家的草房子就更顯得寒酸局促和頹唐泄氣,凸顯著那個年代的不公與無奈。
03
我家便是瓦房子,它的犄角旮旯地伸到了康莊公社的項莊,右邊是一家坐西朝東的草房子。
「
秦姓男主人是公社書記,他家的草房子和項莊的社員家一樣,一塊磚也沒有。我家7個姊妹,他家6個,兩家孩子調皮玩惱了,我們就撒尿泚他家牆根,逮住一個地方,哥幾個一次就能沖掏出一個大坑,嚇得他家矮矮的女主人低三下四的來我家求情告饒。
」
更多的時候兩家友好相處,我從草房子里獲得了比農場這個群落里更多的友情和關愛。
我腳踩二元社會兩個部落,更多體驗了人世間的冷暖。
秦老六大約與我年齡相仿,卻比我矮了半個頭,瘦精精的,因為老小,被父母哥哥姐姐寵著,衣服上便沒多少補丁,甚至還有糖果糕點的零食,繼而敢與我家比攀。
草房子就是好,冬暖夏涼,上面還能長草長花。
確實,一到冬天,我家就熬一鍋麵漿封窗戶,晚上經常聽到北風得意的口哨聲,床上鋪的稻草或棉籽殼板結生硬,我們跟貓咪一起蜷縮成團團。
我們經常上房揭瓦捉麻雀,一到雨天,屋裡屋外一起下,但我們瓦房寬敞明亮,還有電燈。
當時我與秦老六因為草房子、瓦房子比了個平手,但不久我就徹底把他打敗了。
04
冬天裡我們瓦房是有"火"的,中午我在向陽牆一側瞄線,發現牆面競然有火苗上才有的一層跳動的暈,象高溫沙漠裏海市蜃樓前的迷幻暈影,依靠貼緊牆面,果然溫暖至心。
夏天暴雨來臨,草房子淌下的水是醬油色。
我們瓦房上的雨水清甜透徹,做飯好吃,洗衣服乾淨……附近草房子人家就拿著木桶、鐵桶、洗澡桶、搪瓷盆……幾乎要把我家瓦房箍起來。
一開始雨打盆桶,叮叮咚咚,各發各的聲,節奏一樣,桶滿盆溢了就同唱一首歌。
瓦上的雨水像山澗里的溪水順滑流暢,又像水簾洞的雨簾,洞里洞外,把我們隔成兩個世界。
項莊人淋著大雨,老老少少高興地一趟一趟的往草房子里拎水,他們滑滑溜溜、踉踉蹌蹌的跌成了泥人。
我們在瓦房裡看熱鬧,拍手驚叫:又摔了一個,又倒了一個……
有時草房子人家來了客人,他們甚至會到我家要他們稱的甜水(其實就是自來水)。
他們端著臉盆自帶一瓢,一臉謙恭,舀上幾瓢,小心翼翼,千恩萬謝,笑眯眯的退著出門去了。
05
秋天來了,風爽爽的,雲在藍天上舒捲變幻,齊齊的向北游移。
地上草房子的泥牆上掛滿了黃玉米、紅辣椒,門前堆滿了蘿蔔、山芋。
男人們忙地里的事,主婦們會帶領孩子們很盛大的做一件事:丫山芋。
一家人圍在小山一樣的山芋堆旁,左手一個紡錘形大山芋,右手一把長片刀,一般上四刀,翻過來十字形再四刀,更小的孩子就會把丫好的山芋掛在專門的架上。
白天做不完就連夜干。
如水的月光灑在每個人的身上,像披了一件水晶鑲邊的衣裳。
原先大家還嘰嘰喳喳的說話,小狗小貓圍著人堆追鬧,後來都累了就沉默,只有刀殺山芋的「嚓」「嚓」聲。
這個季節,這樣的夜晚,月亮給項莊點上天燈,一地銀輝,小村無眠,家家門前端坐一群人,「嚓嚓」 、「嚓嚓」;他們要趕著季節,乘著秋月,切好山芋,晾晒乾透,用蘆葦席子箍成高高的糧垛子才能睡上安穩覺。
有的人家要一連做幾天,門前要搭上四五個架子,這是他們一個冬天的口糧啊。
06
草房子最致命的問題是容易失火,特別是在冬季。
煙囪里的火星掉在草房上,隱隱的,悶悶的,耐心的積聚著,滲透著,一但來風,星火驟燃,火借風勢,勢不可擋,半小時就能把草房子燒個精光。
隱約記得,項莊夜裡是有人打更的,由遠而近的「嗵」一聲鑼響,喊一句「天乾物燥,小心燭火」。
再「嗵」一聲,漸行漸遠,在冬天被窩裡聽到這聲音有一種安詳與踏實,黑夜有人專門為你守著,大鬼小鬼不敢來。
有一次,午飯後曬太陽,我突然發現,一百多米遠的劉家草房子好像在冒煙,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大呼大叫的跑了去,劉家人慌忙敲盆喊人,一時間項莊來了幾十口,好在不遠處就有個大水塘,一會兒就救了下來。
劉家人就遞起煙,感激不盡,人散回家。
可不久我又發現他家房子冒煙了,跑了去,他家居然不信,出門一看,大驚失色,沒有滅盡的火死灰復燃,又慌忙敲盆……
我見過更厲害的草房子失火是在一個半夜,項莊西面突然就響起敲鑼敲盆哭喊聲,暗紅明滅了半邊天。
趕到現場,草房子燒的正旺,通紅的火焰發出「呼呼」的聲響,瘋咬狂嚼,勢不可擋。
人們還是一盆一盆的傳遞水,主人還是跑來跑去的求救,女人披頭散髮,被人死死的拽著,她哭喊著向火里沖,還想搶出更多的東西。
一家人被燒得衣衫襤褸,露胳膊露腿,哭成了一堆……
許多年後,我偶然在畫展中看到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的《吶喊》,那變形扭曲尖叫的面孔,那圓睜的雙眼和凹陷的骷髏臉頰,那種末世來臨的驚恐……背後是如血如火的色彩,讓我想起項莊那場火災。
秦老六,你還敢與我比嗎?
07
那時,我家按月拿著本本去場部買糧買油,還有布票、電影票、澡票……草房子人家就很羨慕,他們甚至拿山芋干、玉米面跟我們換各種票。
每到夏收,農場就如臨大敵,不但是時時關心天氣預報,還要時時提防背著蘆席簍子的公社人。
他們老少成群的蹲在田頭地尾,伸長脖子,盼望著,盼望著,稍不注意,他們就「嗡」的一聲撲進收割後的麥田,搶拾麥穗。
東方紅拖拉機無情的翻耕麥田,農場也要趕季節,種夏季水稻。
忽有一個秋天早晨,在上學路上,我碰到一個渾身是血的公社人,被兩個警衛連的人用槍押著。
我驚恐的看他們走過,聽到了血凝固在衣服上乾燥的摩擦聲……
後來聽講,兩個公社人半夜偷水稻,搶奪看青人的槍,走火,打中了一個,另一個就背著跑,中槍的因失血過多死了,才四十多歲......
那時候農場孩子很痛恨康莊公社人,以為他們偷吃偷拿,還偷糞,不勞而獲,私心太重,哪裡知道體制使然,先天不公,他們土地稀少,沒有機械,靠天吃飯,貧困交加,「一大二公」的被捆住手腳......
08
去年底,聽說中山河上又架起一座大橋,就想去看看。
走到小閘口卻意外地碰到了項莊的一個劉姓發小。
老樹皮一樣的手一握,加上溝壑縱橫的臉,他至少比我著急了十年。
先前還很激動,隨後逐級降音降調降回原本,直至又低矮到四十年前的塵埃里。
想當年他家窮的沒衣服穿,他家大哥愣頭愣腦的把部隊營房前曬的衣服一把擼到頭,抱回家,被抓個正著......
「
閑談之餘得知,項莊的那片草房子早就沒了,家家都蓋起了樓房。他家早從項莊搬出,自己在中山河堤的白楊樹下蓋了一排寬敞的磚瓦房,還有輛馬自達轎車。幾個孩子都在城裡打工買房結婚生子。
」
末了,他憂心忡忡的說,自己老了,不想去城裡,這排房子還有幾畝地想留給最弱的兒子......
一樣的日月同樣照在我們身上,一條中山河同樣滋養我們成長。
我吃國家供應,旱澇保收,老有薪金,還要憤怒企事業單位的不公,退休還分三六九等;
他靠自已刨食,聽天由命,老無所依竟還要擔心陰晴雨雪地里收成,兒女還要再補貼。
早年的艱辛和苦難滲透和溶入在他們的性格和精神里,讓他們一輩子匍匐於地,永遠仰望這世間的人和事。
其實,他的子女與我們一樣過著城裡人的生活,幾畝地在未來增值無限,他現在的物質財產遠比我富裕的多吶!
09
我們爬上高高的中山河新大橋,視野一下高遠起來。
五車道的大橋和寬敞的馬路把鄉村與城市連接起來。
向西目力終極處,太陽照在中山河上,碎金爛銀,鷗鳥飛翔,兩岸蘆葦叢生,葦絮輕曼,似煙似霧。
河水從西向東,無聲無息,流過曾經滿是草房子的七套、六套、康莊,流過黃海農場,不緊不慢流入再也分不清江、河、湖、海的大黃海。
編輯小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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