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塊廣告牌》——「不確定的智慧」
《三塊廣告牌》——「不確定的智慧」
小說之父塞萬提斯說,世界是曖昧的。
我們需要面對的,不是惟一的、絕對的真理,而是一大堆相互矛盾的相對真理。所以人能夠擁有的、惟一可以確定的,就是一種「不確定的智慧」。
而這種智慧,不是哲學,或者宗教提供的,只能經由文學來提供。哲學與宗教提供的是一種道德的態度,而不是一種探詢。哲學和宗教為我們提供絕對的真理,提供一個「最高的審判官」,他具有我們看不透摸不著的「最高的意志」;在哲學和宗教的範疇里,我們認識到什麼是「好的生活」,「善的生活」,「合乎理性或者宗教精神的生活」,它們指向的,都是「完好的、純粹的、健全的,與自己的德性完全一致」的一種看似天真無邪的觀念。而文學則不同,它總是在呈現這個世界相對的,曖昧的東西。
一種矛盾的觀點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難以接受,難以理解。因為我們總是希望一種觀點的是對,另一種是錯的,用「正確的」來指導認識和生活。我們怎麼可以忍受「錯誤」呢?錯誤一定要規避,一定要捨棄,一定要被修正。當然,錯誤被修正是毋庸辯駁的,然而,這種邏輯最可怕的地方在於,一旦你樹立起善惡兩分的觀念,就會在「理解」之前就下判斷。以自己以為的善去懲治自己以為的惡。就像電影《三塊廣告牌》中最初揭示的那樣。
主角Mildred因為忍受不了女兒的叛逆,不願借車給她而導致其被強姦焚屍的悲劇。這看起來有些荒謬,母親分明是為女兒好,怕她做出傷害到自己的事情,然而這一「善意」卻最終導致了「悲劇」。導演的本意當然不是要樹立好人的範例,我們最不能忍受的,其實是這一荒謬的性格中具有還有善的成分,因為善而顯得荒謬,這看起來太像是「虛假的善」了。然而,我們是否能夠由結果而去判斷某種行為的善惡呢?
再來看那位因為暴揍廣告商而被免職的平庸警長Dixon。他的一切行事原則都由酗酒的母親提供,看起來就像毫無自我意識的「巨嬰」,在他被女主Mildred縱火燒了警察局之前,都是一個滿口髒話、充滿了官僚做派,平庸無能的警官。並且出於一種無能或者孩童保護玩具式的幼稚心理而縱火燒了三塊廣告牌。直到這裡,我們一直以為他不算是個好人,起碼只能算是一個對別人遭受的痛苦無動於衷的「庸人」,就像漢娜·阿倫特所說的,「平庸的惡」。
假如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僅以善惡兩分的方式來看,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呢?影片導向的是——憤怒。所以我們看到Mildred不顧身患癌症的警長Willoughby所遭受的痛苦,而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的復仇情緒當中;Dixon則更為衝動,不僅無所事事,還縱火燒了三塊廣告牌,並且暴揍了他看不慣的廣告商。因為在Mildred和Dixon的眼中,彼此都是「惡人」。
但是影片要講的還不止這些。Mildred與Dixon勢不兩立,因為他們還不能理解人性當中混雜著善和惡,他們都把對方看作僅僅是「壞人」。轉機發生在警長Willoughby自殺之後,因為三塊廣告牌被Dixon燒毀,Mildred便縱火燒了警察局,這時Dixon正在警察局讀自殺的警長Willoughby那封溫情脈脈的信,突然就在火光滿天里被喚醒一種「善」的意識,將記錄Mildred女兒案件的卷宗塞在胸襟衝出火場,被毀去半邊面容。而在電影的後半段,Dixon為幫助Mildred找到殺害其女兒的兇手而遭受暴打併取下其DNA證據的舉動,超越其本身看起來所具有的冷靜和智慧。Dixon這時候看起來又像是個好人了。
一個人,怎麼可以既是好人又是壞人呢?人怎麼可以是矛盾的呢?好人一定都是完美無瑕的,自帶道德的濾鏡;壞人一定都是惡棍,他們不具有行善的可能性。
這不難解釋,只要看過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想起安娜·卡列尼娜和卡列寧這對夫妻之間的關係,矛盾就會呈現出來。我們可以說安娜·卡列尼娜是一個心胸狹隘的暴君的犧牲品,或者說卡列寧就是一個不道德的女人犧牲品。看到了嗎?這任何一種看法在邏輯上都是合理的,都在表明一種道德態度,但是,出軌自殺的安娜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呢?卡列寧是暴君還是正直的男人呢?事情似乎變得複雜起來,我們總不能既說安娜因為出軌了就是壞女人,但是她追求自我的實現,追求自由比大多數平庸的人更令人欽佩,所以她其實還是個好女人。
人就是「高傲和卑鄙、才智和愚蠢的混合物……沒有比他自己更不像自己的了。」狄德羅在《拉摩的侄子》里這樣說。狄德羅是塞萬提斯的後代,他指出人的矛盾,人是他自己的對立面。
既然我們發現了人性中的矛盾,如何去解決這種矛盾呢?在《三塊廣告牌》中,警長吐血被送去醫院搶救之前還在囑咐手下人不要為難Mildred,Dixon全身燒傷還不忘記把Angela案件的卷宗就出來,廣告商Red在知道自己的新病友就是將自己致殘的警察之後,依然為他倒了一杯橙汁,並且提醒Dixon不要因為歉意流淚,會灼痛傷口。這是影片提供的答案,也是我願意接受的答案——愛和憐憫。懂得尊重一切他人的不幸,能夠將那些被偏見和狹隘無知的意見邊緣化的人視作自己的同類,將他們遭受的不幸理解為自己的不幸,從而將他們認為是同質性的存在,而非異質性。籍此,我們才能夠獲得一種超越於道德判斷之上的理解世界的方式。影片中的人物最後都達成和解的原因,正是他們開始超越出了道德判斷的範疇。
在不能完整的認識到他人之前,我們總是會形成一種刻板印象,並因此而對其進行道德譴責,然而,這個最初的判斷往往提供的只是殘缺的的意見。從而人們之間產生誤解、偏見,進而發展成暴力。假如我們不能夠理解人就是矛盾的存在,整個世界的邏輯都是不確定的,那麼必然會導致傲慢自大、只關注自身利益而顯得利令智昏。
不管怎樣譴責Mildred對女兒的愧疚,Dixon的平庸無為,我們都發現,他們才是真實的人,這一「真實」就存在於人性和世界本身的無限矛盾之中。而愛使我們自由。在我們認識到人類心靈和外在身份的千萬種差異之後,還有力量理解這種差異和矛盾,並知曉所有的他人,都是我們一樣的人。所有的人都會遭受不幸、痛苦、無力,那麼無論他是行善還是作惡,是高高在上的「領導」,還是收入低微的勞作者,無論他們是在我們看起來無法理解的巧言令色的同事,懦弱無能的戀人,落魄的失業者,歇斯底里的女人,愛慕虛榮的同性戀,我們都能夠接受另一個與自己不同的存在,無論他美麗還是醜陋,是貧窮還是富有。我們都能夠容忍和接受。道德評價不是終極評價,不應該僅僅局限於狹隘的善惡領域來理解人的本性與命運。
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走出自我那狹隘的小小的內心世界,向著他人和整個世界走出去。這個世界才會少一些偏見和無知導致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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