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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懂世情,他純粹

他不懂世情,他純粹

那一年的大雪來得也極為早,還未至十一月,便已是厚積三寸。馬車之中,他捧著我的雙手哈氣道:「寡人若有一日崩逝,那也是寡人的命,可惜寡人最放心不下的唯有你一人…」

何時面前這個意氣風發,生殺予奪的男子竟也會有害怕的一天。

我看著他依舊俊朗的眉目,笑著抽出雙手,為他添上一杯谷酒。

「大王,賤妾這一生,能得你憐愛,已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如今大雪剛落,再過幾日,山間那些小東西們定是藏不住要出來覓食,賤妾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大王捕獵的風姿了…」

「寡人今年定要為你多獵幾隻山狐,回去之後做一件裘衣,你穿著定也暖和。」男子臉上散著無數的柔情笑意,燭火幽微之間,他那雙深邃的眸光直直向我望來。

好似再也難以忍住淚水,我撲向他的懷中。

這世上,唯有我一人知曉他的命數,可我仍舊救不了他。

宋昭公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那時我隨他正去孟諸打獵的路上,行程遙遠,碰巧大雪封路,誰能知曉他的祖母王姬竟派帥甸前來攻殺。

車外廝殺聲不絕,他提刀而出。叮囑道:「黎奴,不論發生任何事,你莫要出來…」

我扯著他的衣袖,淚眼朦朧地望著他絕然的笑容。像是與我永別一般,他伸手剝落我的手指,再未曾回頭。

沒過多久,外面已悄無聲息,有人上前掀開帘子,那人依舊是顏如敷粉,英氣逼人。誰能想到,前來刺殺君王的竟會是他的庶弟公子鮑。

他笑得溫潤無害,淺聲對我說道:「黎奴,我帶你回去…」

我冷笑一聲,眼裡儘是嘲弄:「大王呢?你們是不是把他殺了,呵呵,為了一個王位,你竟手足殘殺,阿鮑,我倒是寧願從未識過你…」

我略過他的身子,朝車外走去,卻是絲毫未能看清他眼底的那絲冷意。

山路之中,滿地血染皚皚白雪。那身著紫色深衣的男子腰腹血流已盡,待我跑至他身旁之時,只能觸到他手掌的殘溫。

他的雙眸未閉,朝著馬車的方向直直望來。我顫著手闔上他的眼眸,淚水早已覆滿面龐。

「大王,你說過的,要護我安好,可你如今不在了,我又何必留在這裡…」我拿起他手中緊握的銅劍,還未自刎,劍已被那人打落。

山雪又開始落,片片雪花落在地上的男子臉上,襯得他更是丰神俊逸,只有嘴角的那絲血跡看起來十分刺眼。

「阿鮑,我恨你,恨不得殺了你,剜你的肉,飲你的血…恨不得你立刻去死…」

那人走至我身邊,我迎上他狠厲的目光。他說:「要殺我,你也得先有命…」

後來那人即位,成了民心所向,眾人愛戴的宋文公。

短短四年,他竟成了獨攬大權的君王。而我卻失去心愛的男子,還被他留在宋國的王宮,苟且偷生。

宋昭公四年,我突然醒來於一位孤苦伶仃的女子身上,可笑我這個現代人竟睡了一覺,醒來之後穿越回春秋時期的宋國。

那時候正趕上饑荒,當時商丘城中的貴族唯有公子鮑一人肯在城北施粥。前來領粥的人絡繹不絕,排的隊伍長達十丈之多。

我穿越來時原主的腳被磕爛,行動十分不便。直至知道有人施粥,可等我去的時候,已是日暮西山,粥已施完。

正喪氣地轉身想要離開之時,身後身著白衫的男子喚住了我,聲音清泠,如山泉激石,他說:「姑娘留步,不如隨我入府,重為你供些吃食。」

我回頭呆愣地望著那個男子,俊雅十分,翩翩有禮。那是我第一次遇見長得如此驚艷的男子。一瞬竟是看痴,不知該作何回答。

直至他身旁的侍人大聲叫道:「姑娘,隨我們公子入府吧!」

我疾步跟上了他們的步伐,直至來到那位公子的府中。亭台軒榭別有雅緻,花草林木皆有風情。入眼望去,那在我眼前行走的背影更是遺世風采,讓人賞心悅目。

席間他也與我同桌共食,未曾因我衣衫襤褸,便蔑視於我。直至我道謝離去之時,他發現我的腳疾,便派人尋來疾醫為我診治。疾醫說我那隻腳若再不用藥,便會作廢。

他聽後關切道:「姑娘怎會淪落如此?家中可還有其他人?」我對上他憂切的目光,搖了搖頭。

後來他便把我留在府中。他看我次數也多,對我也頗為照顧。

冬來院中紅梅開遍,我腳疾稍好,便在這院中活動筋骨,他正巧從走進我的小院。

還未來得及行禮,他便已上前扶我起來。只聽他輕聲說道:「黎奴,你近來恢復的如何?」

我淺笑道:「黎奴多謝公子關心,近來已是好得七七八八,估摸著過不了幾日,便可完好如初。」

他嘆聲道:「如此甚好。這年歲不好,趕上饑荒,不知有多少人破敗流離,當今君王卻甚愛帶兵打仗,致使百姓怨聲載道。」

我記得歷史上的昭公是一個據說暴虐無道,人心喪盡的君王,而眼前這個憂國憂民的男子卻是後來政變的贏家宋文公。如今想來,只有這般心懷天下的男子才不愧為明君。

於是便慰聲道:「公子這般愛護子民,宋國的子民定會對公子感恩戴德,沒齒難忘。」

「黎奴,你覺得我王兄是個好君王嗎?」

「黎奴不敢妄自評議君王,可黎奴知曉,公子定是個好人…」

男子似是對我的恭維不甚在意,轉而岔開話題問道:「今後你有何打算?」

打算,我從未給自己做過打算,我總盼著有朝一日醒來,我又回到了未來,這些日子,只不過是我的一場夢而已。

我哀傷摘下枝頭紅梅幽咽道:「若是公子有日發現人的命運就如這枝頭紅梅一樣,可隨意堪折,本該開在枝頭盼迎春意,奈何身不由己零落成泥,那該如何是好?」

他眼中滿是深思,我又啟齒朝他笑道:「公子不必擔心,黎奴腳好之後,便會離去,日後公子若有黎奴需要赴湯蹈火之事,黎奴定會萬死不辭。」

「黎奴,你,你住下來吧…」

「可我不過一介孤女,得了公子大恩,已是心中有愧,豈敢久居…」

我扔了花枝,想要進屋去,未曾料到身後男子竟從背後擁我入懷。他的下顎抵在我的肩頭,喃喃說道:「黎奴,自從我初見你時,便憐你身世,後來常來見你,更是不知為何心中難以忘懷,直至今日你在滿園梅花之中,嗅花而笑,我才知曉,我對你之情,怕是難以放手。」

「難以放手…」我驚訝出聲。

「嗯…」

從前我認識他時,只知道他是人人稱賢的公子鮑,覺得他仙姿甚美,待人和善。後來他憐我賞我飯吃還為我請疾醫醫治,已是更為感激。再後來,我怕痴心妄付,更不敢逾越半分。

哪知如今他竟對我說出難以放手四字。後來臨風窗下,我與他談古論今,那個男子笑著對我說,要娶我為妻。

我佯裝不願說娶我要難於登天,要一生一世都鍾情我一人。

可是沒過多久,我與他同去王宮之中參加夜宴。昭公竟扣我在殿中,君王說,他倒要看看,那個外面人人稱頌的男子看到他的所愛被他奪去是何感受。

我掙脫不開,只能眼睜睜望著青銅燈架上的火燭隨風搖曳。可我知曉,宮外那個男子定是整宿未眠,比我心中更是難熬百倍千倍。

昭公看著面前淚流滿面的我,控訴道:「為何,為何你們都要喜歡他?眾臣說他仁德愛民,祖母王姬說他仁厚美顏,就連你也是厭惡寡人,可寡人是宋國的王,寡人才是王…」他的左手緊緊捏著我的雙頰,我對上那雙充斥血色的眼眸,止不住的顫抖。

「因為,你實行暴政,隨意殺人,喜好戰爭,你看不到百姓的苦,聽不到百姓的怨…」

「你就不怕寡人殺了你…」

「那就請大王殺了我…」

後來他並未殺我,他卻封我為夫人,我守在宮城之中,卻心死無望。君王說,若我尋死,便要狠狠折磨公子鮑。

後來冬日圍獵,群臣相陪,君王說我未曾見過狩獵,便要帶我同去。而那個男子眸光冷漠,卻再未停在我身上。他的眼中滿是陌生,君王攬我入懷,得意地望著他大笑。

回到宮中之後,君王卻是撫過我緊蹙的眉頭,輕聲說道:「他並非愛你,黎奴,他若是兩年前愛你,便會不顧一切求寡人帶你離開…」

「可這一切,不正是合你的心意?大王。」我凄然說道。

「可是寡人得到的你並非是愛寡人的,這天下間寡人終究是孤家寡人,就連寡人真心相待的女子也覺得她是寡人復仇的工具。」他的眼中滿是我所未見過的陌生,可我覺得這是他又騙人的把戲罷了。

後來群臣力諫,廢我處死。那個維護我的君王剛剛撤軍,未曾攻打齊國。

再後來他回國大怒,斬殺百人。只有我後來才知道,那個提議處死我的竟是公子鮑,群臣讓他出來主持公道,廢除妖姬,推翻暴君。

君王說,他不會廢我,說只要他活一時,便會護我一世,除非他死。

再後來,他的祖母王姬讓大夫華元推舉公子鮑為右師。昭公又笑又哭對我說道:「你瞧,如今祖母都幫他了,祖母竟要讓寡人去孟諸冬獵,黎奴,寡人時日無多了…」

那是我第一次心疼那個君王,西山日暮,餘暉落在他的身上,他無畏地轉身輕笑,眉眼依舊如畫,他說:「黎奴,陪寡人去可好?」

「好…」

後來公子鮑成了宋文公,他登基之後,仍留我在王宮之中,我獨居梅園。那年除夕之前的梅花開得繁盛,他來我院中。

可他不知我早已想要離開,正如那年我迫不得已來一樣。

「大王,這世上,我愛過你,可我最愛的是那個王…」

「為何?為何…寡人不准你死,不准你死,黎奴…」

「因為他不懂世情,可他純粹…你不…一樣…」

文/苑小月

圖/青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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