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京的日子（4）：我們要追求精緻嗎
因為下雪和之後路面結冰懶得出門的緣故，這幾天窩在家裡看了很多節目。但今天想講的，並不是日本的番組，而是一檔已經播出一年了的老節目：許知遠的《十三邀》。
先引用維基百科上對許知遠的介紹：
許知遠（1976年－），北京人，200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微電子專業，曾任《經濟觀察報》主筆。現為《生活》雜誌出版人、《亞洲周刊》與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他是北京獨立人文書店「單向街書店」的創辦人之一和博客站點「思維的樂趣」的主要博主。從2009年8月起到2010年8月，在英國劍橋大學交流學習一年。
在之前知道許知遠，偶爾看過他在某些媒體上的評論文章，偏政治性，其觀點和立場不算是我完全支持贊同的，對他這個人基本停留在「政治評論家」這個角色。其他了解不多。
因為混跡知乎，最近又看到許知遠因為和當下很火的一檔網綜的嘉賓李誕在《十三邀》的談話而引發討論。加上去年也陸續看到許知遠訪談俞飛鴻、許知遠訪談馬東的討論，各種聲音都有，所以趁著有閑就來看一看吧。
首先選的是訪談馬東這一期。
個人對馬東老師還是有偏愛的，一直覺得他才是《奇葩說》的頂梁大柱，機智且智慧，語言能力極高但又很懂把握分寸，在鄭重和戲謔之間自由遊走，非常高深。
許知遠採訪馬東那期節目，網上很多人嘲笑許知遠是尬聊，一直在冷場。全程被馬東「壓著打」。
訪談俞飛鴻這一期播出後的評論就更不堪了。說許知遠面對俞飛鴻的時候表現出了一個油膩的中年男人的醜陋。在面對自己心目中的女神時，許知遠表現出來了故作清高實質是帶著褻瀆的語言調戲。
一句話，這兩期節目後，許知遠「被圍攻了」。
而我是帶著預先獲取的這些印象來看這兩期的。卻覺得，挺有意思，挺新鮮的。因為這兩期訪談，才吸引我一直繼續往下看《十三邀》這個節目。
沒錯，許知遠在這兩期訪談里清晰地表現出了自己是一個固執、老套的古典派知識分子，他戀舊，總在懷念過去的文藝昌盛期，總為世風日下人們不再追求更高層次的知識而痛心疾首。
他總是反覆追問馬東，為什麼現代人不追求更精緻的生活；
他追問俞飛鴻，為什麼你要去演《小丈夫》這樣膚淺糟糕的電視劇。
許知遠還喜歡把對自己的某些觀點和看法反覆提出來不停向對方驗證，並期待對方的認同。
譬如他會向馬東念一首描寫悉尼的詩歌，期待曾經在悉尼留學過的馬東能夠贊同他對悉尼的讚美。
譬如他會給俞飛鴻放音樂，說那是他聽到後覺得很像她的曲子。
而他的這些「成見」「主觀判斷」在嘉賓那裡都幾乎碰壁。
馬東輕巧化解，說精緻從來不是大眾追求的目標，自古以來精緻就只屬於5%的人；馬東還反過來調戲許知遠，你就不應該關心剩下的95%的人的生活，而是應該呆在你的5%的精緻文化圈裡；
俞飛鴻淡淡地笑著說，我覺得沒有問題啊。
對於悉尼那首詩，馬東冷淡地回答，當時在悉尼疲於生計並沒有辦法享受這個城市，比起倫敦和紐約，悉尼在他眼裡是個農村。
而那首許知遠特地找出來播給俞飛鴻聽的曲子，俞飛鴻甚至都沒有認真評價，最後變成了聊天的背景音樂。
他問李安，是不是把真實的自己留在了電影里，看李安這為難的表情啊
從這些部分來說，許知遠確實非常尷尬。他的局促和笨拙如此明顯，作為一個訪談者，他太執著於去驗證自己內心的想法，而不是傾聽對方講什麼。正如這個節目片頭所寫的，他確實是帶著偏見來訪談的。而他的偏見又被嘉賓們用溫柔的方式給避開了。
甚至他在跟俞飛鴻訪談的過程里，的的確確有著非常不禮貌和冒犯的舉動。譬如對俞飛鴻說，我前幾天夢見了你；譬如強迫俞飛鴻一起重看她當年拍的《喜福會》，甚至一起看了很尷尬的「破瓜」的鏡頭。
他看的像個處男一樣害羞地低下了頭，俞飛鴻在旁邊是矜持的笑。
中年男人完成了一次精神上對女神的當面意淫，心滿意足。
真的很粗魯。
除了以上的「罪狀」外，後來我又看過他訪談白先勇、張艾嘉、李安、張楚、羅振宇等好多期，我還覺得他是很執著於「侵犯」嘉賓私人信息的一個人。
蔡康永說馬東深藏不露，大家都知道他在國外讀過書，卻從來沒聽他提起過讀書的事。於是許知遠直截了當問馬東在悉尼讀書的事。訪談白先勇，會問有沒有見過孫中山。諸如此類。
他的訪談技巧也很差勁，節目基本都是在閑聊，似乎也聽不出什麼主題。有些抱著宣傳目的來的嘉賓恐怕也不能夠在他的節目里獲得好好宣傳的機會。當遇到本身不是那麼有邏輯性、大家不在一個調上的嘉賓的時候，節目很碎很亂。譬如他和李誕的那一期，完全被李誕控制了節奏；和李安那一期，因為李安的太極功夫，又顯得聊不下去。對於他的提問好幾次嘉賓都露出微妙的深情，而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毫無覺察。
然而，在看完這些採訪後，我其實對這個人本身反倒消除了一些敵意，滋長了一絲興趣。或許這種興趣尚未向好感這個角度靠攏，但表現為我樂意看完所有的《十三邀》。
以馬東和許知遠為例，我還是更喜歡馬東，也更認同馬東對於文化與大眾關係的理解。甚至在價值觀上，馬東說的因為「悲涼」的人生底色而覺得更應該讓每一天有意義的想法——這簡直和我的人生觀如出一轍。
可是許知遠的笨拙讓我覺得有意思。
他沒有掩飾自己的主觀，很執著，他對自己不理解的事反覆追問，因此反而顯得單純；
他不會說場面話，他對社會的認知如此悲觀，但這世上能夠從口頭到內心都堅持自己不改變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啊；
他做這個節目的初衷坦白地寫在了這個節目的片頭：
我對這個過分娛樂化淺薄的時代心懷不滿；希望打破大家思維中的慣性，我也想了解這個迅速變遷的時代的新的動、新的情緒，與人們的內心世界，我會帶著這些偏見出發，等待這些偏見被打破或被再次印證。
馬東也好高曉松也好羅振宇也好，他們智慧、有強大的邏輯能力、樂意向新鮮事物靠近、並具有機智的應變和表達能力。
但同時他們也把自己包裹的很好，你記住了他們說的各種金句俏皮話，但可能對他們堅持的價值觀審美觀印象淡薄。
他們擅長在語言爭辯時獲取勝利，大部分時間很少得罪人，會根據環境對象變換表達方法；可很難沉澱出一整個完整的態度抓不到重點。
他們懂得自嘲，很容易拉近自己和觀眾的關係，使自己成為人群中的一員；但他們驕傲的底線藏得很深。
他們善於說服自己，和這時代保持步伐一致；
他們就是韓寒台詞里的「成年人難管對錯」，不再覺得這世界非黑即白；
他們長袖善舞更合適站在舞台上。
而許知遠帶著純粹的知識分子的好奇、自尊、固執；認為對錯還是有明確差別，帶著跟這個時代略微脫節的速度，是不化妝就站在燈光下的那個人。
他對自己的認知很清晰：
我是一個不成功的作家，試圖捕捉時代精神，卻又常常厭惡時代流行情緒」；我是一個勉強的創業者，努力獲得商業上的成功，卻又不完全相信商業邏輯
其實也看得出他對自己是很困惑的。他也經常把自己的困擾轉為對嘉賓的提問。
他問白先勇，如果社會無法再出現文化復興了怎麼辦。
他問李安，怎麼可以保持那麼綿長和穩定的創作力。
他問羅振宇，如何可以站在商業化的舞台上，獲得創業成功。
明顯可以看出這些都是他自己的困擾啊。所以這節目，完全就是給自己解惑的一個節目吧。
許知遠邀請的很多嘉賓都是知性和智慧的，他們都表現出了通達世事的瀟洒，對訪談技巧很差的主持人的寬容，以及對話題警覺但溫柔的回答。
俞飛鴻在許知遠冒失地說出夢到過她的時候，大方地笑著說，希望我在你夢裡是美好和友善的，巧妙迴避了一次陷阱；
張艾嘉在許知遠問她為什麼不去追求在某個方面做到極致譬如唱歌的時候，爽朗地說，那也要是我能做得到啊。
羅振宇回答為什麼他可以成為打破知識壁壘那個人的時候，扶了下眼鏡，說走了狗屎運。
還要特別推薦的是許知遠訪談張楚和李誕的兩期。
李誕年輕，是快餐時代網綜節目的主持人；擅長抖機靈cos還有毒舌。和許知遠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裡，兩種思維體系，兩種語言表達方式。李誕甚至比許知遠更粗魯更不顧及對方心理。他們邊喝酒邊聊天，李誕常常口無禁忌地向許知遠提出很多攻擊性問題；嘻嘻哈哈地扯著自己是個藝人；直接批評許知遠不會說話。
如果許知遠的粗魯還是因為太執著於自我而造成的，李誕的粗魯就是明知不可為而故意為之的挑釁，不僅在語言上還在肢體上。
許知遠面對這樣的年輕人的時候是不知所措的，但他也沒有發怒，很誠懇地回答對方的問題。
甚至我覺得在最後他還接受了部分李誕表達的觀點。
這種跨次元跨年齡代的碰撞里，撕開了文雅的外表，把許知遠的無助展現在鏡頭之下；同時也展示了以許知遠為代表的努力希望給歷史創造意義的價值觀，與以李誕為代表的新生代希望消解價值無為生活的價值觀的衝突與對話。挺有意思。
而張楚是另外一種情況。許知遠和他差不多同齡人，或許預設自己能夠理解張楚。但當他聽到張楚對於美國世貿大廈恐襲案的陰謀論時，我想他內心應該也是崩潰的吧。
當張楚說到世貿大樓倒塌是人類文明支撐的一個突然倒塌的時候，我感覺許知遠應該內心是歡快的，這應該是他想要展開深談的一個話題；可是沒想到張楚畫風一轉……我想許知遠此時內心真的是崩潰的吧。
張楚跳躍的思維方式語言表達，真誠又抽象的講述讓許知遠表現了另外一種無力。
所以這個節目是很真實的，看得到許知遠在討論有些問題時內心的痛苦。
有幾個嘉賓實際給了許知遠一些答案，一針見血，但也許還是無法戳破讀書人給自己結的那個厚厚的殼。
譬如羅振宇說整個社會的進步是以死人的方式來進行的，不適應時代的人死了，在新時代里成長的人就不會擁有上一代的煩惱了。
因為這種真實感也許會讓這節目顯得破碎混亂及尷尬，但同時這種無目的感讓我覺得有興趣看這些東西。
豆瓣上有另外一些好看的高分的紀實類節目，譬如《國家寶藏》，譬如《我在故宮修文物》。我也看那些片子，也會覺得好。只是可能那些片子對我來說未必有傳輸出什麼值得繼續思索的主題，而這個節目卻讓我希望能夠和人討論，願意很認真地寫一寫我的觀感。
最後，我能體會許知遠內心的惶恐和難受。我也希望生活在百花齊放思維活躍文藝創新精品不斷的時代，可是回到人類文化發展史上來說啊，我只能嘆一口氣：也許一個人的一輩子，對於人類歷史還是太短了吧。
那寂寞的時候就看看古書好咯。
好吧，今天這一篇，其實和東京沒有任何關係。只是我在東京看了一個國內的節目。但我還是想推薦給大家，已有第一第二季，可在騰訊視頻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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