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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103車間

文/黃東速

【作者簡介】黃東速,江油作家協會成員,在繁忙的工作之餘,聽從內心的召喚,在文字的花園裡朝花夕拾,煮字療飢,自娛自樂,把寫詩作文作為生活的一種方式,隨性隨情而寫,在文字的風景里忘掉塵囂,忘掉時間,有詩文散見於報紙、刊物。

散文:103車間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六十年代,出於備戰隱蔽的需要,很多工廠被冠以阿拉伯數字,這些毫無意義的數字具有隱秘的指向——指向某個地域,某個單位,某種人的身份,甚至某種精神和魂魄。無法統計當時的中國大地上有多少這些數字代號,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凡是有一定規模的工業基礎的地方一定被這些代號遮蔽著,它就像一種刺青,成為很多地方、很多人難以褪去的色彩。如今,時過境遷,但有些數字至今都沒有冷卻,仍然保持著那個時代的體溫。比如,談到某個人,人們常常用數字代替地名,說:他是XXX的。

江油雖然是個小小的縣城,但在當時也麋集著眾多的工廠,比如302、857、903、654、305等廠礦。302就是長城鋼廠,是國防軍工配套企業,也是江油最大的工業企業。

302有四個分廠,按當時戰備要求,四個分廠分散在中壩、厚壩、含增、武都。一分廠在中壩,從西向北,依次是103車間、102車間、101車間,南鄰103車間的是104車間。

1985年,我進廠後,被分配到一分廠103車間當電工。那時,還沒有什麼金領、白領,工廠里的電工是很多人嚮往和羨慕的工作。一方面電工輕鬆,不累,弔兒郎當當電工,就是說電工好耍、自在。另一方面,電工有技術,在那個體力勞動作為主要工作形式的年代,人們自然對頗有技術含量的電工格外地高看一眼。還有,那是一個匱乏、單純、相對公允、沒有什麼可攀比的時代,技術就成為了人們比較嚮往的,不似現在,比房,比車,比學歷,比權力,比財富。電工分為八級,每一級享受不同的工資待遇,我剛進廠當電工時,拿著36元的最低級別工資。如果一個人是八級電工,人們就會投來欽佩的目光,就像現在人們投向老闆、老總的目光。

當時乾電工,要簽訂正式的師徒合同。我的師傅姓張,是支內的江西老表,人稱張老表。張老表中等個子,當過兵,七級電工,很早就離了婚,獨自撫養一個兒子。由於文化低,他的電工技術全靠經驗的積累。跟了他幾年,除了繞電機線圈,真不覺得他有技術。師傅如此,我這個徒弟的電工技術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同行相輕,張老表經常背地裡揶揄別人,常常用手掩著寬厚的嘴巴,湊近我的耳朵悄悄說,某某連個電機線圈都繞不來。

按理,一個單身男人多少都有些邋遢,但張老表和邋遢一點都不沾邊。他平時穿得整齊而挺括,常常戴頂藍色的鴨舌帽,穿著一件筆挺的四個口袋的藍色呢子中山服,黑色皮鞋擦得一塵不染,如果不是站在工具箱旁,你還以為他是一名基層幹部或是機關人員。我去過一次他家,屋裡窗明几淨、整潔有序,用紅漆漆過的地面能照出人影來,一點看不出是一個單身男人的窩居。

我對他印象最深的是——穿著一身幹部服裝,靠著齊腰的工具箱,手裡捧著印有毛主席頭像的白色鐵瓷杯,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旁人瞎侃,無話可說的時候,他就用睥睨的眼光掃蕩周遭的一切。電器出現問題時,他總是很認真地換上工作服、工作鞋,戴上袖套,從工具箱里取出工具,邁著拯救世界的驕傲步伐,走向車間的某個角落。張老表性格急燥,有點認死理,常常和人爭執,一爭起來就發急,急促、顫抖的話就像抹上了生氣的豬肝色。後來,他兒子也進了103車間,子承父業,當了一名電工,有一段時間還和我在一個小組。很快,他兒子就離開了103車間,去做鋼材生意了。張老表離婚後交過幾個女朋友,但最終都沒有走到一起,我想,很大一部分是性格原因。

張老表剛退休不久,就因病去逝了。他走得無聲無息,就像大地上枯死的小草。很少有人提及他的死,我也是在他離世之後的某一日,聽說他已離開了人世。他的身影曾經反覆走進過我的青春,一直延續到現在的是,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身上還有他的目光、呼吸、話語,容貌和神情。

散文:103車間

我在103的大部分時間都在主電室上班。主電室是車間的心臟,大約有一個半籃球場大,變壓器、高壓開關、配電盤、接觸器、可控硅、電纜等電器設備如蜘蛛網一樣密集,把我密密匝匝地罩住。最醒目的是兩台像碉堡一樣卧著的電機,它們就像兩個大力士,能在瞬間把巨大的軋機快速旋轉起來。當走過電機旁時,你會感覺到地面的震顫,感覺到一陣風力拽著你。它發出的巨大轟鳴聲,湮沒了整個主電室。

如果第一次進主電室,你會雙手捂住耳朵;如果你要讓人聽清你的講話,就要費力地提高聲調。後來,很多人說我說話聲音大,我想,這一定是當年軋機的轟鳴聲給我烙下的一道傷疤。主電室靠南的一邊是三間休息室,分別屬於甲班、乙班、丙班,室內放著各自的工具箱。當軋機正常運轉時,我就呆在主電室的控制室里(這裡的雜訊相對較小),有時盯著那些搖擺的儀錶指針和閃爍的紅綠燈發獃,有時和同事說話聊天,有時拿著一本小說看,或者在記錄本的反面胡亂地寫著字。

當開停機的鈴聲響起時,我就按一下操作台的綠色或紅色的按鈕。當事故鈴聲響起時,我就背上工具,走出主電室的小門,處理事故。八年里,我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呆在主電室,每一天都是那麼的雷同、相似,就像那轟鳴的軋機聲,永遠都震耳欲聾,就像控制室那扇老舊的吊扇,永遠都懸在我的頭頂。有時,我會恍惚覺得這兩千多個日子(除掉休息日)如同是同一個日子,以致於讓我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和流逝後的傷愁。

離開103之後,我很驚訝自己有如此好的耐性——竟然能在這個枯燥、單調、局促的地方呆這麼長的時間。回眸那段歲月,就像眺望遠方不真實的疑雲,心生南柯之感。八年,可以是一個人的整個青春期,可以蘊成半個滄海桑田,可以完成或接近人生的一個目標,也可以是一個人的一段命運。我不知道,這八年有多少電磁波穿過我年輕而空蕩的身體,又有多少度電儲藏進了體內,成為我的前胸後背。八年,我浪擲了大部分時光,有時我會扼腕痛惜,有時也會安慰自己——青春就是拿來揮霍和浪費的。從後來看,我唯一做了一件相對有意義的事情——參加了全國自考,完成了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學習。

車間東邊,和廠房隔著一條馬路有一排平房,灰磚黑瓦,東、南、北三廂房屋圍成了一個籃球場大的院壩。以前可能是民居,現在作為車間辦公室,設備科、生產科、人事科、工會、共青團等組織就依次坐排在這些平房內。記得那時的幹部和工人在薪酬待遇和福利上基本沒有差別,甚至幹部還比工人低。由於工人是體力活,每月的糧食定量還略高於幹部。一些工人由於不願改變工人身份,還主動放棄了升遷幹部的機會。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幹部和工人的差距漸漸拉大了,待遇樓、廠長房出現了,工資係數出現了,幹部津貼出現了,年薪出現了,領導配小車出現了,當然,幹部和工人的隔閡和鴻溝也出現了。如今,企業幹部的薪酬一般是工人的數倍,還享受著各種優裕的福利,特別是高級幹部都拿年薪,一年掙著工人一輩子的工資。

一分廠實行封閉式管理,為了方便職工進出和物資運輸開了七道廠門,按順序,103車間南邊的廠門就叫「六號門」。廠門由鐵管焊結而成,設有門衛。走出六號門,你就走出了302廠區,彷彿那些鋼鐵都退到了離你很遠的地方。大門外,有幾家蒼蠅館子和小店,往前走,就是一片片或大或小的莊稼地,再往前走,就是103車間的職工宿舍——王家大院。

六號門是個熱鬧的地方。對工人來說,出了廠門,就意味著不受廠紀廠規的約束,不承擔崗位責任,輕鬆,愜意,自由得像出了籠的鳥。工間休息時,大多數工人都會遛達到六號門外,一方面消遣時間——買包煙抽著,買袋零食瞌著,或是坐在小店前千瘡百孔的凳子上,瞎吹神侃,或是倚靠在小店的窗檯前,和頗有姿色的女老闆開幾句半葷半素的玩笑,或是盯著小店裡永遠飄著雪花的黑白電視。另一方面,他們可以在那些卑微的農民和莊稼面前,炫耀工人老大哥光環。

我第一次看世界盃足球賽就是在六號門外看的。記得比賽期間,恰好我上夜班,半夜我遛到六號門外,倚靠在店窗前,在微弱得發黃的電燈下和青色的蛙鳴中,盯著眼前的黑白電視和電視里遙遠的歐洲。

六號門外的那些農民和店老闆與工人熟稔得可以拍肩笑罵,相互之間還互通有無——一些工人捎些鐵絲、螺絲、手套、膠布給農民,而農民則將一些蔬菜、肉禽半賣半送給工人老大哥。階級的鴻溝在六號門外只剩下工作服發出的淡淡油膩味道。

六號門外,有一家規模稍大的貨店,由半工半農的一家經營。老闆姓周,103車間的一名焊工,後來他兒子頂替進廠,也當了一名焊工。老婆是當地一農民。夫妻有一個女兒,長得漂亮、甜美,正是豆蔻年華,常常獨自一人守著小店。很多未婚男青工對周老闆的女兒垂涎不已,常常以買東西為名,主動搭訕,明裡暗裡說媒的也不少。當時的302正是火紅的時候,職工收入大大高於當地平均水平,又是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年代,很多周邊的未婚女子朝思暮想地想嫁到302,就像當時流傳的一句話——「嫁人要嫁長鋼郎」。

按理,工人老大哥娶個農村妹子也還是有優勢的,說不上高攀,我也以為她早晚會成為那些覬覦者的獵物。沒想到的是,她最後另擇枝頭,嫁了一個農村的包工頭。

散文:103車間

由於食堂飯菜單一,很多工人就到六號門外改善伙食,吃飯就如同趕集一樣熱鬧。那是典型的八十年代的天氣,沒有霧霾的天空清朗、乾淨,就像那個年代純善的人心。中午,很多工人帶著鋼鐵的味道和溫度,端著飯盒或鐵瓷碗來到六號門外。他們倆三個人一夥,先是東盯西瞧,四處晃蕩,最後晃進一家昏濁的館子,在一張矮小的木桌旁坐下,用桌上簡單而油膩的食物填滿他們勞累的腸胃和飢餓的一生。

我經常端著長方形的鋁合金飯盒,到食堂打四兩米飯和一個素菜,然後來到六號門外。在「趙滷肉」切二兩豬頭肉,然後靠著小店的牆,或是坐在靠牆的凳子上,一邊和工友說話,一邊咽下白得噴香的米飯和能讓歲月淌出油膩的滷肉。那時,我很沉溺這樣的一頓飯,它讓我覺得這個世界的饕餮美味就是四兩白米飯和二兩豬頭肉。直到現在,我走過滷肉攤時,常常會想起六號門外的「趙滷肉」,以及那個攤主像滷肉一樣泛著油光的笑臉。

在周家小店的屋檐下有一打鍋盔的——一隻廢棄的汽油桶,桶內用泥灰砌了一個爐子,桶口放著一張油亮的黑鍋。嘴饞時,我買一鍋盔,將在「趙滷肉」買的一兩豬頭肉塞進鍋盔,再放到爐子里炙烤,一會兒取出,本來白凈的鍋盔被油沁得黃亮,烤出的麵粉香和豬頭肉的油香攪和成那個年代的美味,在中午淡泊的空氣中和我的舌尖上千迴百轉。

大門左邊,靠著廠區圍牆搭了幾間小屋,小屋低矮得進門都要低頭。這是一家肥腸店,靠牆放著幾張泛著油光的小木桌和只有巴掌寬的長條木凳,最右邊是用紅磚砌成的一個灶台,灶台上支著一口黑鍋。這是典型的蒼蠅館子,連店名招牌都沒有,它的樣貌甚至讓人想起猥瑣二字。店老闆是101的一名工人,個子矮小,就像小店一樣矮小。

記得當時江油還未流行吃肥腸,如果追溯江油肥腸的歷史,這家小店也算是名不見經傳的創始者之一。小店生意好得出奇,供不應求,每天開張不久肥腸就告罄了,來遲的職工便拍著老闆的肚子,笑罵:「你娃還有一截肥腸,拿來整起。」後來某一天,肥腸店不知為什麼關了,就像一個人的命運會在某一天拐向另一個方向。

晚飯時,長白班的機關人員下班了,很多上中班的工人就出來喝酒了。他們疲憊的身體淌出被紅鋼炙烤後的餘溫,被油汗、渣灰塗抹的臉龐映照出他們勞動的影子……這群從鋼鐵里走出來的人,坐在昏暗的館子里,就著泛著油光的花生米和豬頭肉,一杯又一杯地飲盡烈酒和像烈酒一樣濃烈而苦澀的生活。下肚的酒精融進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所有的疲勞和苦累都被酒精灼燒成看不見的灰燼。

晚飯後,我喜歡到六號門外散步。無數個一樣和不一樣的黃昏,我把自己扔在六號門外,讓一些鋼鐵之外的東西繚繞身邊——原始的土壤味道,和千百年前一樣的農人勞作的背影,茂盛得快要爬上馬路的莊稼,爬在農舍門前的無精打採的土狗,周家小店偶爾冒出的裊裊炊煙,月光下不知疲倦的蛙鳴,路邊卑微得讓人忽略的野花和野草……這些事物都以它們存在的方式,侵入黃昏的陰影和我的體內,暫時擠走了我心裡轟鳴的軋機、灼人的紅鋼、永不消逝的電波、沒有白天和黑夜的主電室。

在主電室和東邊的馬路之間是職工澡堂。當時,每一個車間都有一個澡堂。103澡堂不大,大約有200來平方米,紅磚瓦頂的平房,男浴室和女浴室各佔一半。一走進澡堂,迎面掛著一張擋風的黑色塑料或者是厚麻布。掀簾而進,就是澡堂的換衣的地方了。換衣室不大,不到20個平方,牆壁四周和中間放著木椅,木椅用手掌寬的木板拼成,由於水氣的長期浸潤,木板泛著溫潤、黃亮的水光和木質的味道。木椅上方的牆上安固著三指寬的木板,木板上釘著長釘,作為衣鉤。換衣間的左邊就是浴室了,中間沒有門,直接相通。浴室最裡面有兩個約4米長、3米寬、用水泥砌就的浴池。那時還沒有瓷磚,袒露著水泥灰暗而粗糙的本色。浴池的四周砌了半池高的坐坎,供浴者坐浴;浴池有一個冷水閥門,還有一個蒸汽閥門;浴室的牆上裝有一排水龍頭,大約有八、九個,每個水龍頭有兩個閥門,一個管冷水,一個管熱水。每次澡堂開門後,守澡堂的職工先進來,擰開蒸汽的閥門,不一會兒,浴池的水就熱汽騰騰了。

澡堂一般提前十多分鐘開門。一個班下來,生產工人基本上都是一身汗漬,一身油污,他們勞累的身體彷彿聽見了澡堂的召喚,早早就來到了澡堂門前。如果開門的人來晚了,性急的工人就從那扇狹小的窗戶,翻窗而入。澡堂門一打開,他們蜂擁而入,動作麻利地脫掉衣褲,衝進洗澡間,跳進冒著蒸煙的浴池,將自己的身體交給一池的熱水。當一片白花花的赤裸身體在朦朧的白霧中晃來晃去時,我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這就是上帝造就的人,沒有衣冠,沒有身份,沒有地位,既像掛在屠宰場上的肉林,又像遊盪在天堂里蒼白的魂魄。

每天,洗澡是雷打不動的事情。時間一長,下班洗澡成了一種本能反應。一到下班時間,我身體的每個細胞都擁向了洗澡堂,而且漸漸沉溺於泡澡後的那種綿軟、放鬆、舒適。特別是在冬天,充足的蒸汽讓整個澡堂熱氣騰騰、霧氣繚繞,看不見的熱力按摩著全身,甚至會造成一定程度的缺氧,讓人胸悶、氣緊,就像現在的桑拿室。

坐在浴池裡,閉上眼睛,溫熱的水一陣陣蕩漾過來,擠進每一個毛孔,舔著我的肌膚、血脈、骨骼和蒼白的青春,我像裹上了一層溫暖柔和的熱毯,皮膚很快由白轉紅,臉上不斷滲出細汗,身體越來越癱軟,象一團盛開的鬆軟的木棉花。最後,我的身體像被熱力耕耘過,那些無限敞開的潮濕、溫暖、香甜像蚯蚓一樣鑽入體內深處。後來,我對下班洗澡有著十足、病態的貪戀,甚至覺得一次洗澡能洗盡一個人一生的污垢。

大約在2007年,103車間停產了。我不清楚103在那些夜以繼日的激情燃燒的歲月里,軋了多少鋼鐵,也不清楚它軋的鋼鐵還記不記得103車間,反正我記得,就像記下一次前世今生的輪迴。

停產不久後,在原址新建了鈦材廠,那個夢裡依稀的六號門,已變幻成了新長鋼頗有氣勢的南大門。每次路過鈦材廠,103車間都會從腳下鑽出來,站在我面前——它一點沒變,依然是記憶中的模樣。

散文:103車間

(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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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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