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酒|涼月滿天|冬日衡水湖
涼月滿天,1971生人,本名閆榮霞,河北正定人,中國作協會員,教育部「十一五」規劃課題組專家,《讀者·原創版》《特別關注》等雜誌簽約作家。出版《紅樓的草根兒們》《來不及好好告別:三毛傳》《鮮味:正是人間好食節》《白菜開花似牡丹》等作品二十餘部。
冬日的衡水湖,周遭楊柳周垂,霜雕夏綠,不復繁盛景象。陽光在毛玻璃一樣的冰面上投下一柱毛茸茸的光暈。
水邊的蘆葦蕭蕭瑟瑟的一大片,風一吹悉窣有聲,細稈頂著旗樣的穗頭,隨風搖搖擺,擺擺搖,高興也似不高興。
經蘆葦點綴的景色,怎麼都像上品的畫作:疏淡的筆墨畫出灰白的冰,曲曲折折的湖岸,湖邊的亂石,一隻兩隻孤零零的舟,都被掩映。蘆葦也不總是疏淡的,唐代一個不出名的詩人王貞白有《蘆葦》詩,倒是把它寫得熱鬧:「高士想江湖,湖閑庭植蘆。清風時有至,綠竹興何殊。嫩喜日光薄,疏憂雨點粗。驚蛙跳得過,斗雀裊如無……」只是熱鬧里有風有雨,卻不見人影,又熱鬧給誰看呢?又有白居易的「苦竹林邊蘆葦叢,停舟一望思無窮。青苔撲地連春雨,白浪掀天盡日風」,春天的蘆葦,風大雨大,氣勢驚人,如同貝多芬的《命運》。賈島的「蘆葦聲兼雨,芰荷香繞燈」,這個,想必是夏季的蘆葦了,荷花盛開,把一豆孤燈淹沒在浩蕩的香氣裡面。雨打在蘆葦上,沙沙的一派聲響,那樣的孤單也教人神往。而鄭谷的「杳杳漁舟破暝煙,疏疏蘆葦舊江天。那堪流落逢搖落,可得潸然是偶然」,顯見得是秋天了,蘆葦疏淡江天暗,一林黃葉送殘蟬。
如今蘆葦已經結穗,蘆葦叢伸出一隻一隻的水燭,就是蒲棒,像棒槌一樣,周身裹著緊匝匝的棕衣,用手輕輕一捏,就「噗」地爆開,草籽像羽毛一樣,輕輕揚揚地飄出來,禁不得一絲風吹,就要想辦法瞞天過海。每粒微小的種,都做著一個浩大的春天的夢。
陽光也打在蘆葦上,也打在柳枝柳骨上,冰面上竟然零零落落還凍著些芰荷的梗。寶玉和眾姊妹日日一處頑笑,日子過得快樂無比。誰想二姐迎春已經許嫁,搬出園去。他病中未及送行,及至趕到迎春住的紫菱洲,人去樓空,「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寶玉多情,見的尚是全盛時代的蓼花葦葉、翠荇香菱,尚覺難過,這一冰灘的荷梗,彎折成奇怪的形狀,各自靜默,誰知道又在懷念些什麼。就像那蒲蘆上的一粒種,你曉得它乘著風去了哪裡?到過什麼地方?可曾生根發芽,也長成一枝蘆葦?抑或是粘在我的衣服上,跟我回了家?我的家鄉無水啊,你可要怎麼生長?
水邊凍著一隻一隻的船,孤零零的,互不依傍,就那麼給扔在那裡,無人管。「野渡無人舟自橫」,誰說只是一隻船?只不過就算船再多,也都是管自在那裡寂寞地橫著,渡著各自的荒寒。倒是在一個淺灣頭見兩隻小船,外面刷成鴨蛋青的顏色,內里卻是雞蛋黃的黃,頭靠頭偎在一處。遠處的冰與天迷濛在了一處,半水中間露出一帶淺色的蘆葦的影子,好似蜃樓的不真實。它們,好像一對新婚不久的夫妻,一任寒風吹徹,心暖如春日。
這兒的人家就是這樣好,守著一窪窪的水塘過生活。
一隻水窪中間的冰暈化開了一小片,白牆、灰的房頂、樹梢,都映在小小的鏡面裡面。一個人家就守著湖住,院里散堆些小推車、水盆、秸稈,四隻狗伴著兩隻小黃牛犢做了主人。一隻牛犢邁著蹄子去水池邊喝水,另一隻也挨挨擦擦地跟上去。一隻黑狗煞有介事沖我叫,個頭最小的那隻隨聲附和,也裝出一副了不起的模樣;兩隻狗就站在水岸看我--我是好人啊,我不偷你們的牛犢子。
還有一窪水,狹長的一條,已近乾涸,一隻船就那麼扔在淺水的中央,陪伴它的只有夕陽西下。
聽見鳴叫,抬頭是大雁南飛,真是排成「人」字的模樣。那麼多大雁,「昂昂」地叫著,頂著長風萬里,嘩嘩地扇動肉翅,一心要飛到溫暖的南方。雁心如人心,禁不得長久的荒涼。倒是柳枝上棲著的喜鵲,「喳喳」的叫得高興,個子大大的,偶爾倏地飛起,展開翅子,展覽它的黑尾花背。還有一種鳥,落在樹頭比一片團起來的干柳葉大不了多少,不曉得叫什麼,也跳上跳下的湊熱鬧。
冬日的衡水湖,不荒涼呢。
陽光甚好,無風,不捨得離開。天氣好得讓人難過,景色美得也讓人難過。
——好的東西都這麼讓人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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