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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苑雜談:祖父與他的世界

從軍閥戰亂的時局中探尋存活機會起始,到今天社會和諧小康,祖父歷經90個春秋,前半生身逢亂世,坎坷艱辛,後半生安享太平,閑暇悠閑。儘管他只是貴州山村的一個農民,但他視野所觸接的世界,以及每一段歲月的細節,其實就是一部活生生的社會進程史。

2008年4月20日,祖父一周年忌辰。

一年前的當天,我在南京國際會議大酒店,正籌備第二天開幕的首屆江蘇紡織服裝企業領袖年會。傍晚7點,接到母親電話,話未開口,我內心刺痛一擊,日夜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母親嗚咽說,爺爺走了,很安詳。

這個世界沒有長生不死的神仙,祖父凡體肉身,也理應遵從生命規則。祖父走了,一個90歲的長壽老人,離開時帶走的,是那一代人的流年往事,也是每一代人的歷史傳承。

祖父周興福,1918年臘月初一出生,陰曆紀年。興是家族輩分,祖父為長男。這在以儒家文化千年熏陶下的中國農村社會,這一身份註定他要承受比別人更多的責任。

1918年前的世界,兵荒馬亂,封建社會的腐朽演變成軍閥混戰,為了躲避戰亂帶來的生存危機,祖父的祖父輩從繁華的城邦逐漸遷徙,最終到了一個四處環山的偏遠村落。祖父常說,周氏家族是一個大族,也是一個望族,有著繁華的歷史。這個地方雖然偏安一隅,但卻對生存和延續香火起到很好的庇護。

曾祖父一輩,半地主家境,還算殷實,祖父曾經上過幾年私塾。但他為家中最小,從小體弱,勢力漸漸被長兄搶去。在祖父15歲時,便承擔家庭責任,不得已帶著兄弟姐妹們流離他鄉。在此後多年,租借別人田土,自力更生。18歲時,祖父已經初長成人,身體高大,體魄強壯,做事秉公,為人正直,也好幫扶弱勢,這成為他此後一生的優良秉性。通過他人介紹,認識了地主家出身的祖母,一個三寸金蓮的大家閨秀女子,嬌小玲瓏,知書達理。

在那一段艱辛的歲月,耕田已經無法滿足一家十多口人的吃飯,祖父開始走上了販賣私鹽的危險生存之路。白天睡覺,晚上趕路,從遵義,徒步穿過茅台、桐梓等地,一路北上,去重慶將鹽帶回遵義。此行500多里,兩天一個來回,擔負100來斤重的粗鹽,還得逃避殺人搶劫的匪徒,祖父說,每一次能回來,就是萬幸。

多年的漂泊,讓大家心生返鄉之情。祖父便一個人回到村莊,與身體逐漸衰微的伯曾祖父進行了抗爭性的爭鬥,最後的結果,是祖父要回了屬於自己的田地。一家人,從故鄉到他鄉,從他鄉到故鄉,流離失所,寄人籬下,一去多年。後來祖父敘述這一段往事的時候,常常淚流滿面。

後來,一家人再次陷於生存的危機,遭遇到民國政府的兵役。作為身強力壯的年輕男人,祖父一直被保長盯緊,但那麼一大家子,失去了祖父,該遭遇怎樣的艱辛與困難。祖父開始了多年的游擊來對抗抓壯丁的日子,山洞、地窖、密林,都成為他藏身地方。祖母雖三寸金蓮,步行不便,但也必須摻和進來,給祖父通風報信,以保障一家人的完整和生存。

時局混亂,戰火紛飛的年代,即使是偏居貴州山村,也依然難逃動蕩帶來的困苦。紅軍過遵義時,祖父見過毛澤東,這是他此後多年常常講述的故事。那時,他而立之年,也為紅軍送米送水,做過一些救死扶傷的事情。他眼裡的毛主席,親切普通,和善友好,與人民距離很近。我們常問起他為何不去參加革命,祖父說,我走了,一大家子怎麼辦?那時,祖父是一家20餘口人的絕對核心。在逐漸成長的歲月里,我們也能感知,祖父對家的情感超越一切,以至於父親後來說,祖父沒有去參加革命,是因為捨不得這個家,以及三寸金蓮的祖母。

祖父育有三男二女,長子在18歲時,疾病離世,祖父遭受中年喪子的悲慘疼痛。1946年,父親出生,取名國生,小名周貴。

解放後,有點文化的祖父當上了隊長,這是中國現代社會最底層的官員,他依然喜歡秉公與幫扶弱勢,很多的家庭問題,都需他親自出面調停,這為他贏得了一生的持續尊重。

兒子們的慢慢長大,祖父也逐漸清閑下來,開始了另一種生活方式,照顧隔代的孫輩。

父親說,祖父在40歲就很少下田了。或許是年輕時代經歷的苦難太多,以至於後來,兒孫們都期望老人能夠得到生活上最為簡單的回饋。祖父的清閑生活從做飯開始,每天最早起床,生火做飯,每天最晚睡覺,收拾一家人圍爐夜話留下的殘局,每天中午,他都會短時間地躺上一會,這些簡單的生活習慣,他堅持到了90歲的最後時光。我是家裡的獨子,也是最小,自然獲得祖父細心疼愛和嚴教,我在祖父身邊睡到11歲,在幼小的世界裡,祖父超越一切,那段歲月成為我整個童年最為真實的記憶與幸福時光。

祖父上過私塾,能閱讀文字,在老年光景,他愛上了武俠小說。梁羽生、金庸等人的武俠系列,他都全部閱讀,他白天邊做飯邊看書,晚上,一家人圍坐,他開始講述書里的內容,從人物對白到武功招數,他都能原文背誦,字句失誤很少,記憶驚人,加上動情的語言與姿態,成為一家人茶餘飯後打發時間的好方式。我現在能以文字為生,從事媒體工作,最初的教育來自祖父和他的武俠故事。祖父也愛好乾凈,晚年養了很多花,院子里四季鮮花不斷,這在農村老人的生活里,較為少見。

祖父是一個家教甚嚴的人,他秉公正直和幫扶弱勢的性格,也傳承到父親和我們這一輩中。知禮節、懂道理,這是他在評述小說是告誡我們的一些為人的基本常識。隔代照看在中國農村,至今也是最為常見的教管方式。在我這一代的兄弟姐妹中,幾乎都是在他的照管下成長,父母們都忙於家務,管教成為祖父和祖母多年來履行的責任。教育是祖父激烈推崇的一種成才方式,這也是從山村通向世界的唯一出路。那時,很多人都開始南下廣州深圳打工,祖父堅決不讓我們輟學去走打工之路。甚至連家族裡的小孩子們,也不能為了打工不去上學。

為了照顧我們姐弟四人能按時趕到6里路以外的地方去上學,祖父老年歲月里,10多年,每天早上4點便起床,生火做飯,然後把我們一一叫起,陪我們吃飯後,送到院子外,不時還叮囑,路上小心,放學快回。在我們放學後,他會在院子大門口迎接我們,吃完飯後必須得做完作業。我們做作業,他在旁邊看小說,戴著老花眼鏡,嘴唇蠕動,念念有聲。後來我讀初三的時候,大姐因產後出血,連同孩子一起死去,祖父再次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痛,那以後,精神便開始出現衰退,也從此不看小說了,每天端坐在黑白電視前,看那些反覆播放的點歌台。

祖父是一個開明的人,我高中早戀,祖父要我邀女孩子到家裡玩,在飯桌上,他說,你們談感情,是好事,我們也不反對,但要是都考不上大學,你們還想在這農村,和我們一樣過一輩子啊?

1999年,我考入大學,這成為祖父三一生中難得的幸福時光,或許在他眼裡,多年的艱辛付出終於得到了回報。臨走那天晚上,祖父和我談了很多,從他的小時候談到我的小時候,一生近80年的歲月征程,濃縮成一個晚上的娓娓敘述。那晚,祖父欣喜的淚光中有黯然的神情。南京那時對於我、祖父以及家人,遠得模糊陌生。後來父親說,祖父捨不得我去那麼遠的城市,也怕自己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不能盡孝床前。

第二天啟程,祖父依然站在院子里,揮著手,嘴裡說,路上小心,沒有了放學快回。他從電視里知道,南京不再是鎮上的學校。後來父親說,我在南京上學的日子裡,祖父每天都看天氣預報,每每預報南京的時候,他不許任何人吵鬧,安靜地聽完,然後喃喃自語,天氣冷了,叫他多穿一件衣服。

2000年,我大二時候,已經82歲的祖父,和遠嫁杭州的姐姐一起來到杭州,我從南京趕往迎接,祖孫二人在他鄉抱頭相擁,淚水傾瀉。後來祖父堅持來了南京,他說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次遠行,一定要看看我上學的城市和學校。從車站出來,我帶著祖父沿著玄武湖緩步而行,指引他看紫金山,看天文台,看中山先生的陵寢,給他講明朝朱洪武與太平天國的往事,這些以前在電視上見到的景物或小說里的故事,突然呈現在眼前,祖父異常興奮。呆了數日,祖父說,不能耽誤你學業,堅持要一個人回杭州,我在客車站送祖父上車的時候,他回頭久久地看著我,然後手一揮,說,回去路上小心。在車離去的那一瞬,我唏噓流淚。

祖父一生都不希望自己成為別人的牽累。後來從杭州回貴州遵義,他也是一個人獨自回去。姐姐來電話哭著說,祖父堅持要一個人回去,任憑他們如何要求,意志堅決。後來每年假期,我必定回去,我知道,屬於我與祖父之間的日子,逐漸縮短。

2006年臘月初一,祖父89歲生日,我特地趕回老家,見到祖父,分別才一年光景,他的生命已經進入自然的萎縮狀態,精神頹廢,風燭殘年。見到我,很費力地站了起來,久久地抱著我,淚水傾瀉,痛哭失聲。返程南京時,他依然堅持送我到院子,費力地說,這是我們祖孫的最後一面了,塵緣盡了,你要好好地忙你的事業,就算盡孝,不必顧我了。

2007年,祖父在即將離去的那段時光,依然耳聰目明,我堅持每天與家裡通話,問詢祖父。後來父親說,祖父走動困難了。再後來,父親說,祖父已不能下床,讓我轉告你,不要擔心他,還能堅持數日。我忙於企業領袖年會活動,不能抽身,數次對父親說,想盡辦法,讓祖父挺過4月21日的年會,我便趕回。

也許真的是我與祖父塵緣了盡,他走得很安詳。父親後來說,老人掙扎地活太辛苦,順其自然地走就沒有遺憾。4月20日,我們選擇不再相見的告別。兩天後,我見到裝著祖父骨灰的黑色盒子,久跪不起,內心被遺憾與自責,深深刺痛。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見聞,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只是每一代人都必將成為歷史,煙雲消散,時代與生活,會繼續前行,這是世界運行的規則。祖父90年的風雨人生,90年的見證歷史,終化成灰。

寫著此文,為祖父周興福一周年祭。淚水滿面,思念等生。

END

書苑雜談·貳拾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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