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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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在中年的時候得了個外號「文抄公」,但他自己卻不以為然,他覺得這樣的「抄書」,其實是「借他人話,訴自己情」,不至於引發「波瀾」。
(吳山明畫作,周氏三兄弟:周建人、周樹人、周作人)
1.
周作人的「文抄」不是抄襲的抄,而是「摘抄」。他的很多散文里,充滿了連篇累牘的「引用」和「摘錄」。最誇張的時候,一篇文章里的引文能高達9成。1937年,他寫了一篇隨筆《賦得貓》。文章接近5千字,除去對撰文緣故的解釋,幾乎就是一篇引文堆砌的文章。
其引述的典籍,可以說是讓人眼花繚亂:黃漢的《貓苑》、霽園主人的《夜談隨錄》、英國作家藹堪斯泰因女士的《文字的咒力》、巴耳溫的《留心貓兒》、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弗來則的《金枝》、散茂斯的《殭屍》等等,從中國到西方,從小說到宗教到思想史,既有熟典,也有生僻書,引述範圍之廣博,信息量之大,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整篇的乾貨。
這篇關於貓的小文,周作人醞釀了5年,在跟他的朋友俞平伯通信時就時常提及,文章正式發表時,他已經52歲了,是傑出且文風成熟的翻譯家。而整篇對他人著述的引用,最終就是為了論證一個有點古怪的話題,貓與中外巫蠱之間的聯繫。
周作人不但愛「抄書」,還仔細研究過「怎麼抄」,他在《苦竹雜記·後記》中解釋道「但是不佞之抄卻亦不易,夫天下之書多矣,不能一一抄之,則自然只能選取其一二,又從而錄取其一二而已,此乃其難事也。」說到底,他的抄書引用,其實是為了表達的需要,精心挑選別人的句子論證自己的意見。關鍵是,人家哪怕是寫篇隨筆,都會嚴謹地把文字出處標註詳盡,不知道現在的洗稿抄襲者看了會不會汗顏。
2.
要說到真正的「文抄公」,歷史上還另有其人——《漢書》的作者,東漢史學家班固。班固在史學上的貢獻不可否認,但人品卻飽受後世指責,不但在著史過程中收受賄賂,還剽竊他人作品。南宋史學家鄭樵在《通志》里大罵:「班固者,浮華之士也,全無學術,專事剽竊」。而「文抄公」的名號,則是清代史學家趙翼給他取的。
史學家們認為班固的《漢書》里,從漢高祖到漢武帝這段歷史,主要剽竊了司馬遷的《史記》,除《董仲舒傳》外,差不多都抄自《史記》,內容上沒有實質的變化;從漢昭帝到漢平帝這段歷史,則大量「引用」差不多同時代學者賈逵和劉歆等人的作品。還有一個細節是,《漢書》里收錄了大量的宮廷和官方的文劄,而作為非學官世家的班固,甚至他的家族,能接觸到西漢機密官方文件的可能性,可以說是幾乎沒有。有一個說法是,這部分的內容,班固抄襲了當時的著名學者揚雄,時任西漢圖書館「天祿閣」的校書,揚雄曾經是他的父親班彪的學生。
漢代抄襲之風盛行,東漢末學者、書法家蔡邕就曾揭露過這一亂象「今(東漢末)待詔之士,或竊成文,虛冒姓氏」。連班固就算抄襲,卻絲毫不影響他的史學大儒地位,可以想見,還有多少不知名的「抄書公」們在干著齷齪事。
不過也有史學家為班固抱不平,比如清代史學家章學誠,他們認為歷史學跟其他的文學不太一樣,不像作賦一般,可以「憑虛」、「翻空」。修史必須有準確真實的依據,且不能為作者意志而潤色修改,採用前代史書無可厚非,不然大文豪司馬遷可能也得被扣上個抄襲的帽子,畢竟司馬遷在《史記》中多採用《尚書》《左傳》《國語》等典籍的文句這件事,也一直備受爭議。
(古人打擊盜版的一句咒語)
3.
如果說史書、小說的抄襲,容易被看出來,那麼詩歌的抄襲,就很難界定了。這一點,詩歌最興盛的唐宋人民最有發言權。
詩人李賀寫下古詩《金銅仙人辭漢歌》,「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緊接著後世的各種山寨版就來了,其中不乏一些大詩人。
歐陽修《減字木蘭花》「傷離懷抱,天若有情天亦老。」 孫洙亦《何滿子》「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 賀鑄《小梅花》「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万俟詠《憶秦娥》「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情說便說不了」。
古人對於詩詞的抄襲和洗稿界定,跟現代人不太一樣。在詩詞里,有「借句」一說,照搬或是稍加改造前人一二句詩詞,用在自己的詩詞中,叫做「借句」。而「借句」的原因則是作者十分推崇這個人和事,或是所抒發的情志與自己要寫的部分內容相契合。
比如李白有一首五絕句《九日龍山飲》吟「九日龍山飲,黃花笑逐臣。醉看風落帽,舞愛月留人。」到道光年間,林則徐因抗英獲罪被遣戍伊犁,作《塞外雜詠》八首,其中有一句「雄關樓堞倚雲開,駐馬邊牆首重回。風雨滿城人出塞,黃花直笑逐臣來。」其中的黃花的元素就是借用了李白的句子,抒發矇冤之感和歸家之願。
還有王勃的千古名篇《滕王閣序》,在現在看來也有「洗稿」嫌疑,其中人盡皆知的大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其實也是借用了庾信《馬射賦》其中的詞句框架,「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
因為「借句」的現象頗流行,很多時候作者們在「借句」創作的同時,更加追求平仄和押韻等,常常容易出現更精彩的作品。比如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再比如杜甫的《宿江邊閣》「薄雲岩際宿,孤月浪中翻」,實自來自原版何遜的《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薄雲岩際出,初月波中上」,但最終成為人們公認的後者勝於前者的佳構。
不過這樣的「借句」,界定界限畢竟模糊,有操守的會利用其用心創作,遇上小人就說不準了,很容易成為古代文人們鄙視的「偷句」。
比如《事實類苑》里的一個故事說,宋代僧人惠崇曾著《訪楊雲卿淮上別墅》,其頸聯為「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為此惠崇頗為自得。九僧之一的「閩僧文兆」看到後則作詩諷刺:「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不是師兄多犯古,古人詩句犯師兄。」暗指惠崇可能「偷句」於司空曙,或是劉長卿,儘管這個暗指其實並沒有得到後來史學家們的證實。
僧人、詩人釋皎然在《詩式》中提出詩有三偷。其上偷勢,其次偷意,最下者偷語。「偷語最為鈍賊」,「無可逃刑」;偷意「情不可原」,偷勢可「從其漏網」。前二者罪無可逭,第三種因為「才巧意精」是可以原諒的。「偷語」和「偷意」都是從「偷句」的開始的。
劃重點,就是偷作品的精氣神是最low,最不值得原諒的。說白了這種「偷語」也就是現代的新媒體文章創作中最痛恨「洗稿」,一眼雖看不到相同字句,但抄襲者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剽竊你的創意和意境。
只能說,公道自在人心,原創不易,各位碼字朋友,且行且珍惜。
原創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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