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你依然是最美的少年
豆豆的消息，只有三個字：剛到家。
我愣住了。
旋即，不禁擔憂起來，是家裡有急事？是他身體生病了？還是我無法預料的讓他不得不比原定的日子提前了好些天回來的緊急事？
必須承認，隨著年齡漸漸的長大，慢慢明白了生活的無常，膽子也就越來越小了，常常莫名地對突如其來的消息感到恐懼，擔驚受怕，更害怕熟識的長輩突然離去，也害怕朋友的突然歸來。正因為這種不可遏制的神經質，對生活原本習以為常的瑣事也就變得嘮叨、碎碎念起來了。
豆豆再三強調，真的沒事，我也不禁啞然了。
按傳統，臘月是歸鄉的日子。
春運年關的車站照例應該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吧。我看見，有背著五彩油布包農民工，臉龐凍得紅彤彤的，像極了雪地里的胡蘿蔔；有帶著毛絨帽子的小孩子被媽媽緊緊地拽在手裡，裹得圓滾滾的身體在潮汐般的人群中像魚一樣溜來溜去；有高高的鼻樑上架著一副輕巧、方方的眼睛的學生，輪廓好看的耳朵掛著長長的耳機線，修長白皙的手指捏著薄薄的手機，步履輕盈，如仙鶴起舞，吐氣如蘭，如燕子般呢喃；還有各種各樣的行李箱、託運架轟隆隆的滑過車站的大理石地板，如同拉著它們的雙手一樣青春自信。
我看見豆豆慢慢地湮沒在茫茫人海之中，又從人潮中盈盈地向我走過來，像風浪中的一葉扁舟被一隻怪獸的巨手扯進了海底，慢慢地，一晃一晃地又浮出了水面。
我還看見，回家的高速列車上，車窗玻璃映著豆豆青春的臉龐，輕輕地晃動著，時空在跳躍。窗外濃密的雲層下，灰濛濛的的田野儘是濕漉漉的蕭瑟的秋色，一閃而過的湖泊泛著冷幽幽的寒光。
豆豆在日記中曾寫道：
二零一七年九月八日下午三點四十八分，校園裡陣陣桂香襲人，一群紅蜻蜓在午後的陽光中成雙結對，像一道流逝的彩虹。
我看到第一片黃葉悄無聲息地從高高的樹梢上飄落、飄落，飄落在爬滿青苔的台階上；細微的腳步聲響起，沙沙、沙沙，在空落落的大廳回蕩、回蕩，久久不忍離去。
驀然回首，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過花崗岩的屏風，堅硬、冰冷，目光中的熱情在那個秋天瞬間凝結成冰，冰棱碎成了花，心的形狀——那一刻，豆豆要走了。
離去尚且如此，豆豆在歸鄉的寂寥的路途中會想到些什麼，我無法去細究，也不打算去深問。想必，遊子的鄉愁應該是一樣的吧。
年歲漸長，生活真的成了一次次的離去與歸來。
清晨，在門口與愛人吻別，在學校鐵門外與孩子揮手再見，傍晚，在廚房說一聲辛苦；兄弟朋友遠行，瀟洒地互道珍重又在某一天重逢擁抱、開懷暢飲；過節時，去看望父母長輩，更是一次次的興高采烈的歸來與落寞傷感的離去。
從求學開始，家就是那個最溫馨、最留戀，卻不能經常回去、更不能長期沉迷、醉卧逍遙的地方。
在家鄉工作的那段時間，我深深地迷戀上了那遠方旖旎的群山，那西沉的落日的餘輝，那青青的河床上盛開的淺紫色的小花，還有那山崗上對著我「咩、咩」叫著的小羊羔。但在曾經幼稚的內心中，卻也幻想著從沒去過的遠方，記得當時還曾狂妄地制定了一份名為「出逃」的計劃。
離家之後，每次回到家，還是會常常到村門口的小山崗上眺望曾經熟悉的風景。聽老人說，那旖旎的群山，那星羅棋布的小山崗，以及那河床上開著淺紫色的小花、陽光下像條銀緞般熠熠生輝的河流，構成了「百鳳朝陽」的形勝。
以前每次回家總是傍晚才能到，爸爸也總要越過那「百鳳朝陽」中的幾座小山崗來迎接我，接過我手中的行李包扛在肩上，在前面默默地走著。我走得慢了，他就會在不遠處等著，天黑了，也不催。離開的時候，爸爸也總要幫我把塞得滿滿的旅行包扛在肩上，送到山下，看我上車離去。
近年，開車回家，不需要爸爸再幫我扛包。爸爸也年歲大了，身板也佝僂了，但他仍然堅持下山。這裡路不平了，填填土，那裡樹枝太長了，擋了路，砍短一些。
回到家裡，媽媽總是在廚房裡忙碌著，變戲法子似的，端出各種家鄉小吃，而這些對於愛人和女兒來說，簡直是前所未聞的人間珍饈。小女兒更是哪兒也不去，在廚房裡纏著奶奶問個不停，只可惜奶奶說的家鄉話對她如同天書。女兒也不氣餒，樂得第一時間嘗到剛出鍋的美味。
離開時，後備箱又被塞得滿滿，女兒愛吃的各種小吃，一小袋一小袋的裝好，紙箱子里碼放得整整齊齊。馬達轟鳴，揚起陣陣塵土，路旁竹林間的小松鼠紛紛逃向竹林深處。父母的身影在反光鏡中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小山崗之間了。
小汽車走完了蜿蜒的黃土路，沿著河岸順流而下，穿行在「百鳳朝陽」的形勝之中。隨著小汽車的每一次顛簸，窗外景色就都活躍起來。旖旎的群山真如翩翩起舞的鳳凰，在向著我們頻頻點頭致意；嘰嘰喳喳的喜鵲一路飛掠而過，惹得白楊樹笑出了聲，光禿禿的枝條亂顫，擾亂了一河清波，也擾亂了車裡人的夢。
路在前方無休無止的延伸，看不見盡頭，只有「百鳳朝陽」的勝境依然是縈繞不去的夢鄉。
慢慢的，我明白，無論人生走向何方，其實我們都在尋找那座夢中的歸鄉。我期望，歷經了遠方，抖落滿身繁霜，錦衣貂裘歸來之時，你依然是那人眼中最美的少年，依然是那個流連在「百鳳朝陽」勝境中最真的情郎。
豆豆歸來之時，我看見，河床上紫色的花蕾在寒風中搖曳生姿，我聽見，山崗上的小羊羔依然在溫柔地低吟淺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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