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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武松的愛情》

這個武松是土耳其人,他的土國名字我記不清了,好像是叫維塞?非利克?伊馬斯或者是維塞?非利克?伊馬詞。一直到現在,我都被他與中國姑娘金蓮的愛情牽掛著。不知道他與那個金蓮後來見了面沒有,抑或是真正花好月圓了。多好的小夥子啊,怎麼鬼迷心竅地愛上金蓮呢!......短篇小說《武松的愛情》首發《作品》2017年11期,並轉載於《中華文學選刊》2017年第7期。本公眾號將全文刊載,歡迎閱覽!

看到這個標題,你肯定會說武松哪來的愛情?

與他發生聯繫的幾個女人潘金蓮呀、王婆呀都被他殺了,孫二娘也差點被他投進大鐵鍋里。不近女色不懂風情的武二哥,是沒有兒女情長的。

可作為一個靠碼字為生的人,是絕不敢騙讀者的。都知道小說是虛構的,其實,小說最講究真實,沒有細節和情節那小說還算個球。一個不真誠的人是永遠與小說無緣的。

這麼說吧,在我的筆下,武松的愛情是真實發生過的。

只不過,我筆下的武松與《水滸》、《金瓶梅》、《武松》里的那個武松不是一個人。但是,他們雖跨越千年、遠隔萬里卻撕扯不斷,這才是我要把這個故事講出來的衝動所在。

這個武松是土耳其人,他的土國名字我記不清了,好像是叫維塞?非利克?伊馬斯或者是維塞?非利克?伊馬詞。當年這個25歲小夥子,確實給我留下來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兩年前他從土耳其向我發來求救,但我一直沒有幫他找到金蓮。也正是這種愧疚,讓我好久不能在心裡把他放下。

一直到現在,我都被他與中國姑娘金蓮的愛情牽掛著。不知道他與那個金蓮後來見了面沒有,抑或是真正花好月圓了。

多好的小夥子啊,怎麼鬼迷心竅地愛上金蓮呢!

認識武松,得從六年前那個冬天的俄羅斯、土耳其之旅說起。

俄羅斯人的慢節奏,那幾天我是領教了。聖彼德堡國際機場下午五點半的飛機,到六點才讓入關、安檢,脫鞋、抽腰帶後,大洋馬式的安檢小姐也許是大嫂,慢慢騰騰的拿著掃描儀左一下右一下的戳著,不時她們還互相說笑著什麼,全然不顧我們提著褲子的不便,甚至給我安排的那個胖女人還打了個響嗝,從她那豐滿的雙唇間竟噴出一股濃濃的羅宋湯味。

安檢結束,我們才看到飛機晚點了,但什麼時候起飛卻沒有提示。

我們一行六人就坐在鐵椅子上傻等。過了快一個小時,都覺得無聊,就掏出撲克打起摜蛋來。我們摜了兩局,廣播才通知登機,時間已是當地晚上八點十五了。飛機上的俄羅斯空嫂更是磨蹭得讓人心裡滴血,送過水後半小時又送咖啡,送過咖啡半小時才送餐盒。兩個半小時後,飛機要在伊斯坦布爾上空下降了,她們還在送東西。我在心裡祈禱著趕快落地,興許土耳人爽快點,實在受不了俄羅斯人慢吞吞的磨嘰。

未到出口處,我看到一個快兩米高的土耳其小夥子舉著接機牌,焦急地四處找尋。這就是我們的地接導遊了。

我們走過去,這個高個小夥子彎下腰給每一個人一一握了手,然後才一字一句地說,「我——叫——武松,歡迎——中國——客人,我願意——給——您們服務!」

雖然武松的中文半生不熟,每說一個字都很吃力,但我們的心情還是好起來。總算落地了,而且與導遊接上了頭,這對我們幾個只會中文的人來說,心裡踏實些。於是,車廂里的氣氛就活泛歡快起來。

「小夥子,你怎麼叫武松啊?」同行的一位大姐笑著問道。

武松遲疑了一會,突然從座位上下來,彎著腰在車門前拿了一個「武松打虎」的架式。這小夥子還真有模有樣。在我們的笑聲中,他結結巴巴地背起詩來,「武二英雄膽氣強,挺身直上景陽崗,精拳打死山中虎,從此威名天下揚!」

沒想到,他竟能背誦王少堂揚州評話《武松》里開篇的四句詩來。我在心裡想,不能小看這個土耳其小夥子。他一定到過中國,而且對中國文化應該是很熟悉的。這下好了,接下來的五天行程有話聊了。

我正想開口問他到沒有到過中國、漢語在哪學的,他卻吃力地開始介紹伊斯坦布爾的一些情況。

雖然,他的話不連貫,給人一種東一榔頭西一棒的感覺,倒也有趣。車子在光影駁雜地大街上不停轉來轉去。武松一會停下來介紹,撓著頭與司機嘰哩嘎啦地說上一陣子,然後再轉過身接著給我們介紹。我判斷,他與司機一定是迷了路,或者根本就不太熟悉,如是三四次,車子才在一家旅館前停下。

這是一條老街道,逼仄的街道兩旁高高低低地擠滿一層、兩層、三層、四層新舊不一的建築,一男一女兩個人從街盡頭走過來,像兩根柱子一樣,顯得越發高聳。三層的旅館小而局促地被兩層和四層的建築夾在中間,但門臉倒是整潔乾淨。

電梯很小,一次只能擠下四個人和行李箱。電梯上我在想,土耳其人個子這麼高,旅館怎麼這樣小呢。進了房間這種感覺更是突出,房間真小,也就十幾個平方,但裡面的陳設卻乾淨清爽;房裡只有光線暈暗的一個落地燈和一個床頭燈,這與俄羅斯闊大的房間和白晝式的燈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想土耳其一定是個務實而節約的民族。

本想與武松交流一下自己的感受,但他卻微笑著讓我休息,他說還要回去安排明天的行程。

按照行程安排,第二天我們要去參觀索菲亞大教堂和藍色清真寺。

下來吃早餐的時候,武松已經笑眯眯地坐在餐廳里等著了。見我們都下來了,他就招呼著我們吃早餐。早餐廳是從一樓的後門拐出去的,餐廳足有五百平米大,真沒想到旅館這麼小卻配了個這麼大的餐廳。餐廳中間成垛的麵包、奶製品、烤肉像超市的堆頭,各種腌菜、水果、蛋糕、飲品更是讓人眼花繚亂。聽說過土耳其的美食世界聞名,但沒想到這麼豪氣和誘人味蕾。

面對眼前這些美食,我一時不知從何吃起。武松看出了我的遲疑,就走過來小聲地說,「茶,紅茶!」

沒想到他這個「茶」字說得這麼標準和飽含北京味兒,我對他笑了笑,心存疑惑。只到後來他在車上告訴我們,他到中國學到的第一個字就是「茶」,以及由茶所引起他後來與金蓮的故事,我才理解為什麼他把這個「茶」字讀得這麼標準的。

我選了紅茶、麵包和烤肉,在一個靠窗的角落坐下來。武松也走過來,坐在我的對面,專註地看著我拙笨的用刀子切著堅硬的烤麵包。陽光透過玻璃打在他的臉上,臉部就一半亮一半暗,木刻畫一般,給我一種不真實的幻覺感。

我們開始低聲交流起來,話題是從他的名字武松說起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六年前的聖誕節那天,在一個高中同學家裡看到一部叫《武松》的電影,電影是香港拍的,是從他同學的一個華人朋友那裡傳過來的;電影中,武松在景陽鎮連喝三十碗酒,然後來到景陽崗打虎的畫面讓他突然對武松崇拜起來,一心想到到中國找武松學中國功夫。

他告訴我,從那天起他就決定要到中國,要學武松,而且給自己起了個中國的名字——武松。

武松真正到中國來,是2008年春天。那年夏天,二十九屆夏季奧運會在中國舉行。

說到這時,武松臉上露出了孩子般的不好意思。

他說,那年他二十二歲半,大學畢業後剛做一年半中學物理老師;有天夜裡他做個夢,夢到自己在北京。第二天,他就對媽媽說要去中國。媽媽當時就哭了,指著天上說,你要到月亮那邊去嗎?那邊沒有耶穌和真主,誰來都保佑你啊!

武松沒有聽從媽媽的勸阻,也沒有聽從三位姐姐的勸阻,就偷偷的辦了旅遊簽證。簽證下來,媽媽和姐姐分別給了他錢,在小城的教堂里做了場祈禱,就送他登上飛機。

時間過去了幾年,武松回憶起那段經歷時,還一臉的興奮和驕傲。我當時想,真是文化上的差異,在中國如果一個孩子突然這樣做,那一定會認為腦子進了水或被門擠了。父母該有多擔心啊,甚至會把孩子送進精神病院。

武松是個敬業的導遊。他說自己是去年考取中文導遊證的,那次整個土耳其只考取65人。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雖然我對他的中文水平不敢苟同,頂天了也達不到中國的小學水平,但他對中國和中文的熱愛,這一點就足夠了。

早餐後,我們驅車前往索菲亞大教堂和藍色清真寺。

車子停在老皇宮旁的廣場上,噴水池對面就是雄偉的索菲亞大教堂與藍色清真寺。

索菲亞大教堂周圍的四座宣禮塔,像是穿上了「馬甲」,不倫不類的和清真寺混在一起。但我還是覺得,在穆斯林國家歷經一千多年戰亂,在改換宗教信仰後,這座基督教教堂依然昂然屹立,真是奇蹟。

剛一下車,武松就指著教堂給我們介紹起來。他風趣地說,當年奧斯曼軍隊佔領伊斯坦布爾,燒毀了拜占廷的皇宮,面對龐大的索菲亞大教堂,奧斯曼的蘇丹很是看重這座「戰利品」。但奧斯曼又不能容忍基督教教堂的存在,於是對它進行「整容」,給它穿上「馬甲」,變成為一座清真寺,成為奧斯曼帝國的勝利標誌。

當我們對宗教的衝突提出質疑時,武松又笑著說:君士坦丁堡可以改名為伊斯坦布爾,索菲亞大教堂改名索菲亞清真寺也是可以的。

這是一所用巨石搭建而成的教堂,大廳內高64米。1500年前,羅馬帝國的工匠們用了什麼樣的起重設備,又是如何建造了這麼大跨度的建築?相比之下,中國古代時興的磚木建築就遜色多了。有哪座古剎能夠歷經戰亂與腐蝕而流傳下來呢?

教堂內部被改造為伊斯蘭教清真寺格式。在幾十米高的牆上懸掛著6個大約直徑有十多米的大圓盤,上邊畫著以阿拉伯文字為主的圖案。武松說,那是伊斯蘭教主穆罕默德和他的幾個大弟子的象徵,中心意思都是說「萬物非主,唯有真主」。

這裡的講壇有些怪怪的,說不清方向是向哪。武松告訴我說,清真寺的講壇一定是向西的,朝向麥加的方向。但索菲亞這個巨大建築物的方向不能改,改變講壇的方向頗費功夫。但改變後的講壇總讓人不舒服,後來,蘇丹何密一世下令在它對面重新建一座清真寺,那就是藍色清真寺。

參觀過藍色清真寺,我們依然興緻很高的在車上談論著。武松能聽懂一些,臉上漾出一些自豪來。但幾分鐘後,他就豎著大母指說,中國文化更牛!尤其中國文字,每一個小方塊字都很有意思。這時,同行的一位李兄就指著我給武松介紹說,「他是作家,文化深得像地中海!」武松顯然對「作家」是有認知的,立即謙虛地走到我座位前,要我教他漢字。

他說,漢字太難學了,自己總是記不住,但又特別想學。我想了想,就從漢字的象形、指事、形聲、會意、轉注、假借六書,結合具體的字給他講起。這一招還真管用,很快他就明白了「木」字旁的一般都是植物,同一部首的讀音都差不多,比如「風、楓、瘋、諷、碸」讀音都差不多。

到了吃飯的地方,他首先下車,當我走出車門的時候,他竟彎下那高高的身子給我鞠了一躬。

武松這麼知道感恩是我沒有想到的,更沒有想到的是從這一刻他就把我當成了老師,而且頗有那種一次為師終生為父的信任。

中午休息過剛上車,武松就從包里掏出一本《新華字典》,靠在我的座位後背上向我請教。見他如此喜歡中國文字,我也就認真的給他解釋一些問題。

他真是如獲至寶般的高興,說在北京聯合大學漢語培訓班上了一年半課,老師都沒把這個方法教給他。如果那時知道了這種捷徑,這書字典上的字差不多都學會了。他的表情既帶著遺憾又滿含著慶幸。而且說,晚上一定要請我吃飯。

同行的其他五個人都覺得武松太可愛了,開始拿他逗趣。但他一臉的真誠,每個人的話他都認真聽,而且像課堂里的小學生一樣重複著學說。

這時,李兄說,「武松,中國有八十多種語言,你不能光學認字,還要學不同民族的方言。」

武松撓了撓頭上的捲髮,就走到李兄面前去請教。李兄一時局促,不知道教武松什麼。旁座的王姐就說,「來,我教你一句亳州方言!」

武松對亳州顯然不知道。車上的人就告訴他這裡是老子、莊子、曹操的家鄉,但他依然頭搖撥浪鼓一樣。當說到是花木蘭老家時,他驚訝高聲說,「啊,我看過電影,花木蘭替父打仗!」

這時,王姐在藍色清真寺門票上寫了一句話:人老奸,驢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抓。

王姐一字一句地教,武松也一字一句生硬地學。一車人都被逗樂了,車廂里便響起一聲接一聲「人老奸,驢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抓」的嬉笑聲。武松很快就記住了,然後就讓王姐給他講這句話的意思。武松聽完後,也樂得哈哈大笑,又豎起大母指說,「中國話真好!中國話真好!」

李兄便笑著說,「武松,以後你見了老年人就說這句話,人們保證喜歡!」

武松狡黠的一笑,然後說,「俺知道,這是形容老人的話。」

車箱里一陣笑後,王姐又開始逗武松:「啊,你怎麼知道的?」

武松想了想,然後說,「我肯定的,《武松》里的王婆就是個壞老女人!」

沒想到武松對評話武松這般了解,李兄就說,「武松,你能不能給我們說一段《武松》啊?」

武松又撓了撓捲髮,想了好大一會兒,開口說,「我背一段《殺嫂祭兄》吧!」

我有些吃驚地看著武松,心裡想,他真的會嗎。這時,武松凝望著窗外,背了起來:

二月二愚嫂正在樓上窗前挑花,突然天上一塊烏雲將陽光掩下。愚嫂把竹簾捲起,用叉桿挑上,不料叉桿失手,墜落街坊,誤打走路官人頭巾,因此兩下遞叉桿調情。

慢著,那走路的官人是誰?可是淫棍西門慶?

正是!

後來又怎麼樣?

到了下午時分,對過茶坊王乾娘到此,請愚嫂過去做壽衣,愚嫂次到了茶坊做壽衣,乾娘辦酒,代愚嫂暖手。不料酒吃在肚中,渾渾沉沉,不知人事,就睡在她床上;不料一覺醒來,已失身於西門慶。啊呀,二叔,誰知都是王婆的圈套,她在酒中放了昏迷藥去,愚嫂怎知?

武松當然背得磕磕拌拌的,但卻有板有眼。車廂里笑聲不斷。但我卻對眼前這個土耳其小夥子心生敬意,而且感覺越來越看不透他。他這麼迷戀武松的背後,一定是另有故事或另有隱情的。也許是職業習慣吧,我決定試著走進他的內心。

下午參觀老城中心的大巴扎。

這是世界聞名的室內商場,由65條街道組成,迷宮般的4000多個商鋪經營地毯、盤子、銀器、燈飾、古玩、圍巾、手工瓷磚畫、香包、土耳其之眼、紅茶、獅子奶酒、軟糖、各種乾果、錢包、皮衣等等,讓人看得眼花目眩。但我對這些卻沒有興趣,我一直給武松聊著有關他在中國的故事。

當天晚上,武松執意要請我去酒吧聊天。我開始是推辭的,一是不喜歡那種場所,再者也有些累了,就說就在房間聊吧。武松說兩個男人在房間怎麼聊天呢,聊天就要去酒吧,而且一直強調他要請客。我笑了笑說,那我們AA制。武松聳了聳肩,然後說,中國沒有AA制的,我請客是感謝您教我認字。

我們打了輛車,很快就到了伊斯提大街。

穿過街面上一道不起眼的門,坐上狹窄的電梯,我覺得360酒吧肯定是個小酒吧。電梯一直向上,酒吧坐落在一座公寓大樓的頂層。到了酒吧,我真的很吃驚,伊斯坦布爾無彩的夜景竟然盡收眼底。

我們找了個安靜處坐定。武松點了杯雞尾酒,而我點了杯啤酒。

話題首先從漢字聊起。武松對中國漢字有些著魔,而且把我當成了中文專家,掏出那本《新華字典》讓我給他講通假字是什麼意思。我知道要想讓他聽明白,就不能講得太精確,只能簡單地告訴他兩個字可以互相通用。他似乎很快就聽明白了。第一杯酒快喝完時候,他突然問我,「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是什麼意思?

這個武松,對中國文化還真是著迷。當我告訴他這句詩的含義時,他開心的笑了,我感覺霓紅燈下的他笑得很燦爛。他說,這是他的女朋友金蓮今天剛剛發給他的簡訊。

接著,他既興奮又害羞地給我聊起他的那個中國女朋友——金蓮。

他說,到中國第一天就認識了金蓮,是她給他找的語言學校。她對他很好,不僅教他語言,陪他逛街,還帶他去過揚州。他們倆認識半個月後就確定了戀愛關係,而且住在一起。說起那段日子,武松顯得很幸福,不時的說金蓮是真主送給他的禮物。

我聽著就覺得有些蹊蹺,咋那麼巧呢,難道真是緣份天定?第一天就碰到了,而且名字還給武松在點聯繫。於是,我就問他,你喜歡武松當然知道潘金蓮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而且是怎麼死的。我喝過一口啤酒有些開玩笑地說,你一個叫武松的人怎麼會愛上金蓮呢。

武松靜靜地聽著,喝了一大口雞尾酒,似乎聽明白了我的疑慮。他放下酒杯,並沒有回答我,卻打開自己的手機。他在屏幕上劃拉了兩三分鐘,才把手機遞給你,然後說,「你看這一段就會明白,金蓮肯定是愛武松的!」

我接過手機,見是他百度出來的《金蓮戲叔》:

金蓮急了,就把火筷兒朝炭簍子里一插,手一抬,就把自己面前這杯酒朝起一端,跨步繞碳火盆走到武松旁邊,不容分說,左手把他一摟,右手把這杯酒朝他嘴裡送。

金蓮想到這個地方,開口便叫:「二叔,你休要裝假,我知道你早有愚嫂在心,你把這杯酒吃了吧!」

我看後,突然笑了。中西方人的思維真是不同,他竟然把這段文字理解潘金蓮愛武松的理由。更何況,他也不是真武松,金蓮也不是潘金蓮,這是哪兒跟哪兒啊,真是不可思議。

武松並沒有理解我的疑惑,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依然不停地說與他一金蓮在一起的快樂事情。比如喝北京豆汁、吃北京烤鴨、看香山紅葉之類。我對此並沒多大興趣,而是關心他到底愛金蓮什麼,金蓮又為什麼愛他。

於是,就問,「你到底愛金蓮什麼?」

武松先是一愣,又習慣性地聳聳肩,然後端起酒杯說,「著迷做愛時她的叫聲和神態!」

怎麼這樣說呢?難道性愛是男女之愛的最主要部分?

我本來覺得再問下去是有些不恰當,但還是又開口問,「你知道那個金蓮喜歡你什麼嗎?」

這時,武松臉上起了疑惑,他又聳聳了肩,攤開兩手說,「當然也是做愛啊。她天天粘著我的。」

兩個人的感覺僅靠性能維繫嗎?我喝了一大口啤酒,不停的搖頭。武松看著我,有些不解的問,「怎麼了?難道這不說明我們真愛嗎?」

「你覺得僅有性愛能靠得住嗎?何況你們分開兩年多了,又遠隔萬里,怎麼能保證身體不出軌!」我不解的質問。

武松有些急了,站起身,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又坐下,然後才說,「我們都對著安拉發過誓的。真主做證!」

這時,我知道在愛情觀上我與武松的認識是難統一的。於是,就差開話題談土耳其文化。

但武松的談話興趣依然在金蓮身上,他對我們剛才的對話並沒有任何計較,或者在他眼裡根本就沒有什麼好計較的,談興一直很濃。

那天晚上,武松喝了不同的幾杯雞尾酒,很快就有些醉意了。

本來就不準確的漢語聽起來更是東一句西句,讓人很難理解他要表達的意思。但最後我還是理出了一些頭續,他說在北京聯合大學一年半後,拿到了漢語證書,然後就決定回土耳其掙錢。掙了錢都隨時轉給金蓮,讓金蓮存著在北京買房。等房子買好了,他就再回中國與金蓮結婚。

說到結婚,他突然哼起了土耳其本土歌曲。我不知道表達的是什麼意思,但從那深情的調里中猜想,一定是首情歌。但我對他與金蓮的愛情卻充滿擔心,甚至想到會不會是一場騙局。

離開360酒吧,我們又打上一輛車。武松給司機說了幾句什麼話,不一會車子就到了藍色清真寺前面的街道上。

他打開車門,指著燈光照射下的六根宣禮塔,一字一句地告訴我,按規矩只有聖城麥加的清真寺才能蓋六根宣禮塔,但建築師有蘇丹何密一世「黃金的」的命令,就建了六根宣禮塔。

車子到了旅館門前,武松下了車,但仍然言猶未盡的樣子。我讓他趕緊回去休息,明天還要去恰納卡萊。武松聳了聳肩,突然嚴肅地又說,藍色清真寺五千人祈禱的場面太震憾了,可惜不能帶我去看了。

車子在窄窄的街道,呼地向前衝去。

但我看到武松伸到車窗外的右手,仍然不停地向我搖著,五彩的燈光打在他的長長手臂上,像一隻晃動著的奇異火炬,歡欣而熱烈。

人對時間的感知是有彈性的。在熟悉而沉悶的環境中,往往感覺時間特別長,而在陌生和快樂的地方時間過得就特別短。

不知不覺中,在土耳其五天遊歷的行程就要結束了,彷彿就像看一場電影那麼快。

要離境的頭天晚上,照例是一場聚餐。

我們一行六人與武松一起,在伊斯埋布爾老皇宮旁邊一家餐館聚餐。出國前帶的古井貢酒還剩一瓶,這顯然是不夠的。於是,我們就又喝了兩瓶紅酒和十幾瓶啤酒。

酒確實是好東西,水的外表火的性格,一般人只要多喝了幾杯就會興奮。其中,最突出的表現就是話多、動情,很快就把飲者之間的心理距離拉近了。

武松這天卻有點反常,他話反而比前幾天少了,端起酒杯與我相碰的確時候,我能感覺那種不忍離別的感情,而且心裡像裝著什麼事要託付我一樣。

聚餐快要結束了,武松果然有事要托我。他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手飾盒,小心的打開,燈光下我看到是一枚土耳其藍綠色寶石戒指。戒環是黃金的,戒面凸起成弧面形,鑲嵌在上面寶石就顯得格外大氣派。

我猜想,這一定是托我帶給金蓮的。

武松合上盒蓋,雙手鄭重地遞給我。然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是他母親花錢買來送給金蓮的;這能給金蓮帶來幸運和快樂。他舉起酒杯給我碰了一下,並沒有喝,而是又接著說在土耳其這是男女定情信物。

我不知道這枚戒指價值幾何,但武松對金蓮的這份情誼和他對我的信任,讓我無論如何是不能拒絕的。為了武松對我的信任,為了解除心中的疑慮,我答應下來。正想看一看那個金蓮,到底是一個什麼樣姑娘呢。

我接過戒指盒,重重的又給武松碰一下杯,然後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武松把金蓮的電話和地址留給我。然後,又告訴我說他已給金蓮聯繫過了,飛機一落地,她會跟我聯繫的。

飛機落地北京時,已是晚上六點十分。冬天的北京城夜幕蒙蒙的,與土耳其相比真是兩片天空。到了高鐵站附近的古井假日酒店,大堂明亮的燈光照耀下,這種強烈的反差感才算消除。

開始吃飯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金蓮說她已到了酒店的茶吧!

我讓金蓮過來吃飯,她客氣地說已經吃過,讓我安心吃,她喝杯茶等我。從她溫婉而爽快的語氣中,我覺得這是一個懂得分寸和知性的姑娘。心裡暗暗為武松高興。

為了不讓金蓮久等,飯還沒有吃完我就起身離席。同行的李兄開玩笑說,到底是美人勝過美酒!其實,大家都知道我是想早一刻把武松的情意,轉達給他心愛的金蓮。但他們仍然不依不饒的讓我喝了三杯離席酒。我是愉快地接受了,這是為武松,也是為金蓮。

剛踏上茶吧圍欄的台階,一個嬌小時尚的姑娘就站起身來。我知道這便是金蓮了。

迎面看過去,她上身米色粗棒針毛衣,黑色的打底褲外搭一印花短裙,與長短適中的深黃色外套混搭在一起,裙裾的直線自然地把腿的挺拔勾勒出來;除此之外再沒有額外的裝飾,盤起的黑髮經水晶發卡一挽,髮絲自然垂落,划過耳際;白皙紅嫩的左耳,隱約可見白金小耳釘,臉龐帶著似有若無的微笑。淡藍的燈光下,顯得清秀典雅、甜美可愛。

簡短的客套後,我掏出武松送她的戒指盒遞給她,並鄭重地告訴她,「武松是個好小夥子,對你情真意切!」

金蓮並沒有立即打開戒指盒,而是唇角上抿,略略笑一下,然後才說,「我也是喜歡他的。」

我笑了一下,然後說,「你不看看這枚戒指嗎,是上等的土耳其藍寶石。」

這時,她才打開戒指盒,只掃一眼就又合上。並沒有一些女孩那種欣喜和激動。從這個動作中,我似乎看出她的矜持與節制。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有深度和內涵的女孩。

接下來,我們聊了一些關於她與武松的話題。她的答話內容幾乎和武松與我說的相差無幾。武松回土耳其是為了能掙更多的錢,她目前在通州一家樓盤做銷售經理,他們的計劃是在北京買了房就結婚。

中間,我問她為什麼不到土耳其去?現在的女孩誰不想嫁到國外啊。

她說武松就是因為喜歡中國才來的,何況去那裡手續也很麻煩。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心中的疑惑便隨著交談而消失。真是姻緣前世定啊,多好的一對啊。我由衷地對他們表示祝福。

臨別的時候,我說,請服務生給我們拍個照留作紀念吧。我是想留個證據給武松,畢竟是轉送一枚價格不菲的寶石戒指。她略一停頓便明白了我的真意,站起身,手托著那個戒指盒,笑著說,「能給您合影真榮幸!」

之後的半年,我偶爾會想起武松和金蓮。每當想起他們的時候,心裡便就生出一種挺好的感覺,為他們高興,為他們祝福。

由於商務的繁雜,我漸漸就把他們談忘了。只是偶爾提到那次土耳其之行,才又突然想起武松和金蓮來。武松的房子買好了嗎,他來北京與金蓮結婚了嗎?

與武松畢竟只有幾天的交往,與七七八八不得不交往的商界朋友相比,這件事的份量在我腦海里真是無足輕重了。

這樣一晃過了四年。

一個冬日期的早晨,我剛起床,一通越洋電話就打過來。我突然下意識地想到武松,而且認定是他打來的。

他沒有來北京嗎?

我想了幾秒鐘之後,按下接聽鍵,手機里傳出來的果真是武松有些生硬的漢語。

他不好意思地說這麼早打攏我,實在有些對不起。他雖然說話有些拘束甚至是有些緊張,但還是我感覺他的漢語畢竟比四年前流利多了。

他說話有些快,顯然是有些激動。我終於聽白了:他說給金蓮失聯半年多了,怎麼都聯繫不上,怕是她出了意外。而這段時候他媽媽生病住院,又不能立即來中國,想請我幫他在北京找一找金蓮。

金蓮會出意外嗎?我覺得不太可能。

於是,就問武松房子買了嗎。我是想如果他把買房子的錢都過來了,也許他信任的金蓮是個騙子。現在人真是不好說,女人要騙人的時候都比男人藏得還深呢。

武松說一年前他就掙夠了錢,他們在通州買一套兩居室;他本來準備辦遷證來中國的,但手續老是辦不下來,接著,他媽媽就生病了。

怎麼會突然失聯呢?我又問武松,你看過買房的合同嗎?他沒有想過要看,金蓮也沒有給他傳過去,只是告訴他以每方不到兩萬的價格買了房。

我到哪裡去找金蓮呢?

北京這麼大,一個放進去像一粒塵埃,何況我又不在北京,更不了解金蓮的其他信息。但面對武松的焦急,我還是答應說一定托朋友幫他在北京打聽打聽。我知道,這只是一句安慰武松的話。

掛了手機,我突然想起在伊斯坦布爾那天,武松說起的那個關於「茶」的故事。

那天,武松告訴我,飛機在北京落地後他直接打的到了天安門。正在他不知道要做什麼時,一個女孩用英語請他去喝茶。

剛到一個陌生環境,他是有警惕的,但最終還是隨這個女孩穿過南池子,來到一個小院的茶館裡。女孩給他上了茶,問了他一些情況和到北京的打算,他並不知道是個圈套,就把想來北京學漢語的想法全盤托出了。

喝了兩杯茶,天已暗下來,武松決定去找個賓館住下來,起身要走。這時,服務員拿來了帳單,要他付兩仟元人民幣。他在腦子裡換算一下,這兩杯茶就要近千里拉,顯然是敲詐。他用英語爭辯時,那個女孩已經離去,過來的是兩個很胖的男人。他知道是上當了,就扔下兩百里拉,奪路而去。

也許這兩個收錢的胖男人,見武松身高體壯,並沒有繼續追。

武松走出那個喝茶的小院不遠,就碰到了金蓮。金蓮手裡拿著一本書,正站在一棵樹下似乎在等人。

武松說,他覺得讀書的人應該不是壞人,就想問一下哪裡有酒店。正在這時,金蓮主動過來微笑著給他用英語打招呼,並帶他到「如家」快捷酒店。

第二天早上,武松又在酒店門口碰到了金蓮。金蓮說她要去北京聯合大學那邊,她正在那裡讀在職研究生。於是,他們就認識了,而且,金蓮介紹武松進了那裡的漢語培訓班。

武松那天有些開玩地說,他到中國學到的第一個字就是「茶」,那可是兩百里拉的代價。但我現在聯想起來,覺得金蓮極有可能與第一個騙武松去喝茶的女孩是一夥的,而且是一個隱藏更深的騙子。

後來,武松又給我打了兩次電話,問找金蓮的情況。我不好直接告訴他可能金蓮是個騙子,但我又真的沒有找到一條關於金蓮的信息,只能是勸慰武松不要太著急。甚至,我還無恥的說你們都對真主安拉起過誓的,要相信真主的神力,金蓮不會出大事,你們會有好結果的。

快有兩年了吧,武松沒有再給我打電話。

有一次,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突然想起去恰納卡萊特洛伊遺址聽到的那個故事: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偷走了斯巴達國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倫,於是阿伽門農和阿喀琉斯帶領的希臘聯軍同赫克托耳手下的守軍展開了十年的戰爭;木馬計摧毀了堅不可摧的特洛伊城牆,希臘人裡應外合,攻破了特洛伊城,臨走又將繁華的特洛伊城燒個精光。

為了一個女人,征戰十年,古城盡毀。這個世界上,因為女人而起的禍亂真的太多了。相對而言,武松失去也許僅僅是金錢。我在心裡這樣為安慰武松,也是為自己開脫,並不想讓自己陷入這種不愉快的思考中。

於是,慢慢地我就把這件事又給忘掉了。

但,半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剛要入睡,一個北京的座機號碼打過來。我以為是一個朋友的電話就接了。沒想到的,電話那端竟是武松。

武松沮喪地告訴我,他到北京聯繫上了金蓮。金蓮把他買房的錢退了給他,但把升值的五百萬拿走了,並拒絕與他結婚。

當我問他金蓮為什麼拒絕與他結婚時,他說金蓮不喜歡他說漢語,而是希望他說英語或土耳其語。他也試著改變過,但最終還是說喜歡說漢語。他很苦惱,真是弄懂中國姑娘的想法。

我心裡一陣高興,甚至為自己對金蓮的判斷而內疚。世間畢竟真情在,人們哪能都像我結識的商界朋友一樣呢。但我轉念又想,金蓮是不是在做一筆投資呢?是預謀呢,還是怎麼回事?我覺得自己看不透,也想不透金蓮了。

似乎是為了想驗證一些什麼,我勸武松再去找找她,也許只是一場誤會。他說金蓮回了揚州,現在又失去了聯繫。

我說中國的好姑娘多著呢,何必一棵樹上弔死啊。他卻說,我對真主安拉發過誓的,今生非她不娶,這怎麼能改變呢!

武松後來再沒給我聯繫過。他去沒去過揚州?找沒找到金蓮?

他後再沒有跟我聯繫過,我也沒有主動聯繫過他。但我還是常常想起這件事,以至有幾次想起來的時候,竟不能釋懷。

每想到這件事,我眼前總浮現藍色清真寺里那上千人祈禱的畫面:寺內鋪滿了伊索匹亞朝貢的地毯,氣氛莊嚴肅穆,加上四處都泛著一層隱隱的藍光,使人彷彿置身於真主阿拉的溫暖懷抱中。

我彷彿看到了武松的背影。甚至,幻化出他與金蓮舉行婚禮的場面!

2017-5-1初稿

2017-7-1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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