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他每次拿風箏,都是很吃力的樣子

他每次拿風箏,都是很吃力的樣子

那年,他手心托著種子,與她說了一整季綿綿春雨的情話,與她許下了一個豐收的秋天。她不顧年齡差距,不去理會他人嘲諷,與他撒下種子,與他一起耕耘。嫩芽出土時,她微笑著,期待著秋天。

可惜許多秋天並不總是豐收,甚至有時歉收。她有些失落,還埋怨過他,但她至少是幸福的,有些事物就是佐證。像餐桌上香噴噴的可口飯菜,比如她坐在縫紉機前補衣服的身影,還有睏倦的小男孩嘴角含笑依偎在她的懷裡,等等,這些都是她的用心。可她有時候就是不快樂,特別是看到他做了一個又一個藍色的燕子風箏。

她感覺到他的心是燕子心。是啊,他每一次默默無言地做風箏,都是將老掉牙的心事反反覆復地摺疊進風箏里。所以,他每次拿風箏,都是很吃力的樣子。

她有時候偷偷扔掉風箏,還勸小男孩不要放風箏了,但她事後心裡很痛。她明白,即使他不做風箏了,即使小男孩不放風箏了,仍會有一隻風箏在他心裡的天空飛著,除非某天有人給他刨了一座墳墓,或者除非可以回到對岸。

那年那些上岸的人與阿爸一樣,雖然在台灣有了家,卻是流離失所。流浪的人最渴望回家,他們中有的已在墳墓里熟睡,有的還在遙望對岸。這些遙望的,在1981年9月30日這天傍晚,聽廣播評論起大陸人大委員會委員長葉劍英在新華社的講話。廣播將葉劍英的主要講話概括為「三通四流」,即通郵、通航、通商與探親、旅遊以及學術、文化、體育的交流。

儘管「三通四流」還只是大陸單方面提出的,但阿爸欣喜若狂,尤其是聽到「探親」時,左手端著的瓷碗與右手握的竹筷不約而同掉在桌上,惹得阿母念了幾句。他站了起來想轉身奔出屋外,卻轉不過身來,雙腿像是沒了力氣,只好跌坐在餐椅上。他靠著椅背,雙臂垂直,睜大雙眼,喉結上下來回。

「你嘴裡還塞著飯,怎麼說得出話?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瘋癲。瞧你激動的樣子,要是廣播現在說可以回去了,你豈不是要飛上天了?」阿母走到阿爸身邊,給他收拾碗筷,叫他吐出口裡的飯菜,卻見他一聲嗆咳把飯菜噴到桌上,忍不住埋怨起來。阿爸仍舊張嘴不聞聲,胸膛起伏不定在喘著粗氣,還毫無徵兆地流鼻血,接著雙目一合,人連同椅子往後倒在地上。

母子三人嚇壞了,阿姐去喊鄰居,阿母給阿爸掐人中並止住鼻血,不知所措的小男孩哭了起來。鄰居到的時候,阿爸醒了過來,但他神情恍惚又兩眼無光,人似乎傻了,大家趕緊送他去衛生院。

醫生診斷阿爸中風了,幸好只是輕微的,吃點葯並靜心修養一些時日即可。阿爸要留院觀察一夜,阿母留下陪護,阿姐帶著小男孩回去睡覺。一小時後,小男孩提著風箏獨自一人回來了,他是趁著阿姐不注意偷偷跑出來的。

住所離衛生院有一刻鐘的腳程,阿母問小男孩路上有沒有摔倒,也問帶著風箏做什麼。小男孩回答沒摔倒,說風箏是給阿爸的。阿爸躺在病床上,神情依然恍惚,沒與小男孩說話,彷彿一切與他無關。小男孩把風箏交到阿爸右手裡,說著:「阿爸,等你好起來了,我們一起去海邊放風箏,好不好?」

說也奇怪,一隻小小的風箏好比靈丹妙藥,就讓阿爸眼裡有了生氣。他坐了起來,面露笑容,像一個意外撿回丟失玩具的小孩子,將風箏緊緊抱著貼著胸口,連連應答:「好,好,好!」此刻,人們似乎聽見燕子飛上天空的展翅聲,難道風箏活了?不,是風箏有了心跳,它聽懂了一顆裝滿故鄉的燕子心。

好多人說阿爸瘋了,有的還笑著。為何阿爸這麼失態,阿母最明白,她也明白為何大陸單方面提出的探親就讓阿爸激動得中風了,因為他等待太久了,因為他年逾花甲了。她擔心風箏會使他情緒高漲而血壓升高,就伸出手想拿走風箏,手卻馬上縮了回來。她知道,奪走風箏,會讓他的天空不再是天空。倘若天空無風,那風箏就沒有存在的意義,可這是不可能的,她只好搖搖頭。

病好後,父子如約去海灘放風箏。放風箏屬於孩子,阿爸這個老頭子要是跟著又叫喊又跑的,會被人說不正經,他看著風箏在風裡飛就足夠了。看著看著,他想起小時候在長江邊放風箏的情景,往常他會難過,但這次很平靜,也不去想憂愁之事。他堅信很快就可以踏上駛往對岸的輪船,說不定還能坐上飛機像風箏那樣在空中望向公安城。

等待吧,像燕子等待來年春天,像風箏等待來年的東南季風。可是到了來年,這一灣最狹窄處僅130公里寬的淺淺海峽仍舊不見一艘從對岸來的船隻,也不見有船隻開往對岸,多麼令人沮喪!有人坐不住了,不顧被當局「法辦」的風險,借道香港、澳門回大陸探親。

阿爸也想借道還鄉,但他怕回去了會不想回來,畢竟兒子還小,他更不能讓阿母獨自一人養家。可是他年紀大了,要是繼續等下去,真不知是否能等到回鄉的那天。所以,台中的家與公安城讓他矛盾不已,他更是日漸焦慮,脾氣變得暴躁,有時因一點小事就與阿母吵起來。

夫妻間爭吵是難免的,但阿母覺得阿爸是為了回公安城才與她爭吵,她也認為阿爸把回公安城看得比台中的家還重要,所以一想起自己含辛茹苦帶大了孩子,心裡就不是滋味了。她有這些感受很正常,因為她是妻子,會吃醋丈夫回去找他的娘子,因為她是母親,害怕孩子的父親走了後回不來或者不回來。

是啊,阿爸都六十齣頭了,都一把老骨頭了,不知歸途能否安穩,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怎麼經得起折騰?可他就是想回去,那可是闊別三十來年的故鄉!他很苦惱,終日悶悶不樂,沒上班的時候就借酒澆愁。

有太多心事的話,那就喝點酒吧,喝多了也好,醉了更好。許多年後,就有人唱著:「有太多往事,就別喝下太少酒精。」遊子飲酒,他鄉酒再怎麼醇香,也喝不出故鄉味道,可阿爸就是喜歡喝,特別是黃昏時。

天未黑,阿爸就醉了,燕子心卻還醒著。天未黑正好,好讓他看得清路,好讓他踩著踉蹌腳步,走回五十多年前的公安舊城。歸途遙遠,如果他醉得走不動,或者累了,不如就地而卧,冷了就扯下一層薄薄暮色蓋在身上,還可以撿一塊似曾相識的磚頭枕著。不,他急匆匆的,他要在日頭剛落下的時候,趕到長江邊的古街街口,與一個放風箏的小少爺相遇。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佘書作田 的精彩文章:

TAG:佘書作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