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西語文學譯介前輩劉習良先生去世
2018 年 1 月 24 日,中國國際傳播事業和西語文學譯介的前輩劉習良先生,因病與世長辭。
劉習良(1936 - 2018)
劉習良,1936 年出生於天津,歷任中國國際廣播電台拉美部副主任、中國國際廣播電台副台長、國家廣播電影電視部副部長、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委員、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會副主席、中國廣播電視學會常務副會長、中國翻譯工作者協會常務副會長、中華文化交流與合作促進會常務副理事長、中國拉丁美洲友好協會副會長等職。
劉習良的夫人筍季英女士在中共中央聯絡部工作,經常陪同來華訪問的拉美外賓到國內四處訪問。於是,翻譯外國文學作品成了兩人共同的愛好。兩位前輩利用清晨、夜晚以及節假日,合作翻譯了多部西語經典文學著作,其中包括哥倫比亞著名作家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枯枝敗葉》《惡時辰》《禮拜二午睡時刻》,瓜地馬拉著名作家米蓋爾·安赫爾·阿斯圖里亞斯的《玉米人》,智利作家伊莎貝爾·阿連德的《幽靈之家》,以及尼加拉瓜著名作家塞爾希奧·拉米雷斯的《天譴》。
我第一次見到劉老師,是在他北京的家中。當時,上海譯文正準備重版 1967 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米蓋爾·安赫爾·阿斯圖里亞斯的《玉米人》這部作品,希望能夠得到劉老師的授權,使用他的譯本。
回想起來,那還是我進社之後做的第一本西語書。在登門拜訪前,我給劉老師打了電話,他特意叮囑我說,他住的地方有點不好找,等我到了附近一定要再給他打電話。結果那天的計程車司機非常給力,基本上算是把我送到了樓下。見到我時,劉老師很是意外:「沒想到你還找到了。」聽了這句話,一路上緊張兮兮醞釀措辭的我一下子放鬆了許多。
劉老師隨合同寄來的筆墨
事實上,在得知我們出版社要重版《玉米人》這一消息時,劉老師的第一反應是「意外」:這麼「難讀」的一本書,居然有讀者期盼再版?(我:……)
據劉老師回憶,這部被他戲稱為「苦果」的拉美經典文學巨著,讓他和筍季英老師翻得極其辛苦。在《玉米人》後記中,劉老師詳細闡述了翻譯本書過程中遭遇的四個困境。
首先是不熟悉作品中描寫的瓜地馬拉印第安人的生活細節,特別是他們的思維方式。書中大量出現的飲食服飾、宗教典儀、民風民俗等都具有濃厚的民族色彩,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帶有強烈的地方特色,表達這類事物的名詞都成為大大小小的「攔路虎」。
其次是不大了解超現實主義和魔幻現實主義的寫作風格和寫作技巧。那些神奇怪異、亦真亦幻的場面和半醒半睡的狀態,既難理解,更難表達。
第三是對阿斯圖里亞斯的創作道路,尤其是《玉米人》的創作意圖,缺乏基本知識,難以自覺地把握和傳遞作品的氣韻和特色。
最後是作者對山林大火的威勢、夜行山路的恐怖、野宴的熱鬧、市廛的繁華等場景做了細膩入微的描繪,使用了大量方言土語,創造了許多新奇的比喻,加上巫師的咒語、瘋子的胡話、江湖醫生信口開河、豁嘴兒人口齒不清,這些都要求譯者掌握廣泛的語言知識。
《玉米人》原版封面
為了高質量完成本書的翻譯工作,兩位前輩付出了非常艱辛的勞動。他們查閱了大量文字資料。阿斯圖里亞斯在《玉米人》中使用了大量的瓜地馬拉特有的方言、俚語。按照字典的釋義,有些詞在原著的上下文中根本不通,或者乾脆沒有收入。
而劉習良老師在多年的口譯工作中,經常找機會和外賓聊天,聽到了不少關於印第安人的故事。1984 年,筍季英老師接待了一位瓜地馬拉來訪者,借著訪問的空閑時間向他提出了一二百個語言問題。對方熱情地一一作答。有些問題甚至引得他哈哈大笑。據來賓說,除了像他那樣土生土長的瓜地馬拉人之外,其他拉美國家的人恐怕也弄不懂那些方言俚語。
玉米人:在印第安人心目中,玉米即是人
用劉老師自己的話來說,他們翻譯《玉米人》全靠「笨功夫」。第一步是「粗譯」,就是以比較快的速度盡量準確地完成初稿。第二步是「細加工」,就是對初稿動「大手術」,花費的時間最多。在「把文學翻譯視為翻譯文學」的理念指導下,盡量用純正自然的漢語修改初稿中屢屢出現的西化句子。第三步是「再加工」,對抄清後的二稿加工潤色,重點在於求得譯文通篇風格的統一。第四步是通讀,自己讀,有時也請「第一讀者」讀。在通讀的基礎上對三稿做適當修改。最後一步是閱讀清樣,只改動那些非改不可的地方。
就這樣,兩人至少花費了兩三年的時間才完成了這部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經典之作的翻譯。
我一直覺得劉老師是個眼光獨特、很會選書的人,由他翻譯的作品,每一部都是經典。不過他自己並不這麼認為,而是把一切都歸結於「巧合」。
除了《玉米人》,我們還重版了劉老師的另一部譯作:尼加拉瓜著名作家塞爾希奧·拉米雷斯的長篇小說《天譴》。
2017 年 11 月 16 日,有「西班牙語世界的諾貝爾文學獎」之稱的塞萬提斯文學獎揭曉,塞爾希奧·拉米雷斯獲得此獎。得知消息的我,興沖沖地給劉老師發去了獲獎消息,可他的第一反應是「懷疑」:這是哪裡得來的消息?不太可能吧?(我:……)
據劉老師說,翻譯《天譴》這本書也是出於偶然。大概在1991年左右,因為筍季英老師在中聯部工作,所以他們有機會接觸到不少外國的報刊雜誌,劉老師便是在這些外報外刊上看到了《天譴》這本書的相關報道。當時,《天譴》的西語原版也是剛出版沒多久,外國媒體的反響非常熱烈,劉老師在看完這些報道之後,便萌生了翻譯這部作品的想法。再後來,西葡拉美文學研究會將這本書推薦給了雲南人民出版社,於是便有了老版的《天譴》。
《天譴》老版和 2017 年上海譯文版封面
那日得知劉老師去世的消息,我忽然就想起《玉米人》中乘坐駿馬消失在茫茫原野上的馬丘洪。我一直覺得,薄暮冥冥,馬丘洪一人一騎賓士在平坦的原野上的側影,有些傷感,但又帶著一種特別的美感,還有一絲懷舊氣,一定會永遠銘刻在見過之人心中。
「嗚……」小鳥在嚶嚶哀鳴。「嗚……」遠處傳來野鴿子的凄涼的應聲。在鬼火似的流螢的綠光中,小鳥亂飛亂撞,這些流螢好像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蟲。野狼陣陣嗥叫;貓頭鷹發出刺耳的聲音;野兔四處奔突;梅花鹿躲進幽暗的地方。
馬丘洪抬起頭,望了一眼上下翻飛的光點。光點還在繼續增加。他彎下腰,低下頭,還是護不住自己的面龐,直覺得脖子上一陣陣疼痛。馬匹、鞍韂、馬身上鋪的羊皮、盛著帶給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禮物的馱筐全都燒著了。只是沒有火焰,沒有黑煙,沒有燒焦的糊味。流螢的璀璨的亮光從馬丘洪的草帽上一直流下來,像冰冷的汗水順著耳後流進繡花襯衣的領子,流過肩頭,穿過外套的袖子,直流到他毛茸茸的手背,又順著手指一直流下去。這股與天地共生的耀眼的光芒把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了。
清涼如水的螢光籠罩住馬丘洪整個身體。他上下牙好像鬆動的馬蹄鐵,一個勁打顫,兩隻手不停抖動。馬丘洪直起腰,挪開蒙住臉的雙手,打算看一看究竟是什麼東西照得他眼花繚亂。糟了!一道雪亮的白光刺瞎了他的眼睛。馬丘洪使盡全身力氣用馬刺猛踢了一下胯下的坐騎。那匹馬風馳電掣般狂奔起來。馬丘洪緊緊地伏在馬鞍上,眼前一片漆黑……
只要螢火蟲不把他拉下馬來,在茫茫的黑夜中,他將永遠像一尊從天而降的光明之神四處賓士。
謹以此篇短文,紀念劉習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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