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船駛過的地方——長江太湖間的風雅水路
兩宋時期,隨著經濟重心的南移,南方士大夫群體逐漸形成。元代文人畫勃興,江南地區獨領風騷,趙孟頫和著名的「元四家」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皆活躍於江浙一帶。吳越之地河湖密布,川流如織,日常出行、遊樂多以舟代步。在地勢平緩的長江中下游和太湖流域,載客之船緩慢而安適,黃汴《天下水陸路程》稱「浙江杭州府至鎮江平水,隨風逐流,古稱『平江』。船戶善良,河岸若街,牽船可穿鞋襪,船皆楠柏,裝油、米不用鋪倉。緩則用游山船慢慢游去,急則夜船可行百里,秋無剝淺之勞,冬無步水之涉。是處可宿,晝夜無風……」士大夫們往往將自己心愛的書畫古玩攜至舟中,以排遣旅途寂寞,並與途中相逢的同好酬答共賞,風雅愜意的「書畫船之路」由此誕生。
無款《溪旁閑話》宋人集繪冊 絹本設色 冊頁 40x71.5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明代王圻在《三才圖會》卷六中編入的江南士大夫所用游山船
作為中國文人「流動畫室」 的「書畫船」到宋代才正式出現,其頭號代言人當是米芾。米芾在北宋崇寧年間出任江淮六路發運使,常經水路乘船往來江浙湖北等地,他將名畫法帖隨身置於船上,還在船頭高懸「米家書畫船」的匾額。黃庭堅有《戲贈米元章》詩云:「萬里風帆水著天,麝煤鼠尾過年年。滄江靜夜虹貫月,定是米家書畫船」。米芾書畫船聲名遠揚,後繼者亦眾。
佚名《十八學士圖》(局部)絹本設色 立軸 174.1x103cm
南宋宗室趙孟堅高雅好古,鑒賞精絕,與米芾齊名。時人記載他在江南「一舟橫陳」,僅留一床榻之地供休憩,余處皆是平生所愛書畫古玩,興起則取出把玩賞鑒廢寢忘食,「遇者望而知其為子固書畫船也」,有一次他攜帶定武本《蘭亭序》在太湖支脈長盪湖遊玩,不慎舟覆,趙孟堅站在淺水中手持《蘭亭序》高呼:「蘭亭在此,余不足惜」。名士周密曾邀請趙孟堅在杭州西湖「各攜所藏書畫,放舟湖上,相與評賞。」觀者以為神仙中人。
元代的特殊政策,使江南文人多鬱郁不得志,唯能以書畫遣懷。「元四家」之一的倪瓚就終身不仕,至正十二年初為避亂,散盡田產,駕船滿載所藏書冊捲軸,「扁舟箬笠,往來震澤、三泖間」終其餘生。「震澤」是太湖的古稱,「三泖」在今天上海松江一帶,可知倪瓚當年載書畫漂泊的路徑是在太湖和長江中下游的松江之間,這條水路在明代更加風雅繁華,翰墨薈萃名士往來,承載了書畫史上的無數佳話。
《漁庄秋霽圖》就是倪瓚在漂流期間,繪於王雲浦漁庄,故題畫詩中有「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珍重張高士,閑披對石床」之句。畫中景緻應是取材於倪瓚在太湖舟中所見風光,平湖如煙,小島上樹木蕭瑟,遠處是枯墨皴擦出的山巒,淡遠枯寂的筆墨恰與倪瓚漂泊避世的心境相合。
倪瓚《漁庄秋霽圖》紙本水墨 立軸 96.1x46.1cm上海博物館藏
倪瓚攜書籍卷冊泛舟松江太湖之間,多少是避亂無奈之舉,明代士大夫的書畫船就愜意得多了。明初名臣黃淮晚年致仕歸鄉,家人為他打造了寬廣的新舟,「可布十餘席,中設小榻,獨往可以備燕息。後辟行廚,可以供茗飲。」行舟之時令人「氣舒神暢,其樂陶然」。嘉靖萬曆年間,江南一帶承平日久世風奢靡,加之政局險惡,士大夫多以駕書畫船悠遊縱樂為風尚,長江太湖間的水路上一時間高士如雲,其中聲名最著的是董其昌。
曾鯨、項聖謨 《董其昌小像》紙本設色 冊頁 53.8×31.7cm 上海博物館藏(《秋興八景圖冊》之扉頁)
董其昌少年成名,科舉也較為順利,以庶吉士身份入翰林院,曾為皇長子講學,官至南京禮部尚書,在朝廷和文壇都有極高的人望,被奉為文壇宗主、畫界領袖。但董其昌深知時局險惡,明哲保身,屢次辭官,閑居時常駕著書畫船往來長江太湖一帶,他的很多書畫作品和酬答活動也是在船上完成的,譬如贈送給同年好友光祿寺卿吳澈如的《荊溪招引圖》上的題跋,就是寫於「吳昌舟次」。
董其昌《 荊溪招隱圖》紙本水墨 手卷26x92.6cm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董其昌的行程非常典型,以松江、太倉、蘇州、南京等人文薈萃之地為節點,穿梭於江湖之上,這是明代江南文人最常選擇的水路。
我們不妨以萬曆三十一年董其昌四十九歲時的行程為例,探蹤當時士大夫「書畫船」的路徑及其相應展開的活動。
書畫船之路
這一年的正月初七,董其昌在松江家中完成了他精心輯刻多年的《戲鴻堂帖》。該帖共十六卷,集合了董其昌半生搜羅的晉唐以來法書名跡和舊刻本,刻成之後名噪一時。松江是董其昌的家鄉,古稱「華亭」,東漢建安二十四年,東吳名將陸遜以功封華亭侯,唐天寶十年置華亭縣,元至正十五年之後改為松江府。其地「南負漲海,北枕廣原,魚鹽饒益」,南鄰東海杭州灣,北接廣袤的太湖平原,除了偶有水患,富有魚鹽之利,松江鱸魚是天下聞名的美味,《後漢書·左慈傳》就載有曹操曰: 「今日高會,珍羞略備,所少吳松江鱸魚耳。」元代以後松江還成為全國性的棉花紡織中心,號稱衣被天下。松江文脈悠久,西晉陸機、陸雲兄弟才華出眾,時有「二陸入洛,三張減價」之說(「三張」指名士張載、張協和張亢)。明代宣德年間沈度、沈粲以書法著稱,號稱「雲間書派」,明晚期,「華亭派」的書畫家陳繼儒、趙左、沈士充皆名揚海內。
二月,董其昌駕舟從松江去往太倉,停舟婁水,暫住王錫爵家。在王家的鶴來堂寫下了《臨潁上蘭亭序軸》,鶴來堂還是湯顯祖《牡丹亭》首演之地。王錫爵嘉靖四十一年廷試榜眼,萬曆年間出任首輔,其子王衡也才氣過人,萬曆二十九年廷試亦中榜眼,授翰林院編修,人稱「父子榜眼」。董其昌與王氏家族淵源極深,他青年時代在翰林院初入仕途時,王錫爵已是內閣大學士,對他極加青睞,多有拔擢,後來董其昌仕途遇到危機,也是王錫爵加以庇佑。董其昌與王錫爵之子王衡也交遊甚密,王衡不幸早逝後,董其昌親自教習其幼子王時敏,將畢生畫藝傾囊相授。董王兩家可謂三代之交,同時也是姻親,董其昌的第四個兒子娶了王時敏的次女為妻。太倉王氏家族故居尚有遺存,位於今天的蘇州太倉市城廂鎮新華東路60號,現存門屋(俗稱「太師門樓」)以及王氏宗祠三進,遺憾的是董其昌當年作書的鶴來堂早已湮滅。太倉是著名的魚米之鄉,相傳春秋時吳王於此置倉,故名太倉。此地臨近太湖,河網密布,得水運之便,豐饒富庶。尤其是元代於劉家港開創漕糧海運後更是繁華,明代鄭和下西洋,也是從劉家港碼頭出海。明弘治十年割崑山、常熟、嘉定三縣地建太倉州,太倉建州後學堂、書院盛極一時,培養出眾多傑出人才,著名文學家張溥、王世貞、吳偉業都是太倉人,崑曲也發源於此。明代的太倉私家園林眾多,王世貞(號弇州山人)的山園曾被譽為「東南第一名園」, 內閣首輔王錫爵的王氏園、南園、東郊園也是當時文人交遊的勝地。
太倉王錫爵故居
三月,董其昌又乘船來到蘇州,在雲隱山房,有一天「雨窗無事」,名士范爾孚、王伯明、趙滿生結伴來訪,董其昌遂與他們一起試虎丘茶、磨高麗墨,並試筆亂書,寫下了著名的「試筆帖」。此卷現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但國內存有碑刻,清嘉慶十八年直隸總督那彥成將珍藏的董其昌《試筆帖》和褚遂良《千字文》、顏真卿《千福碑》、懷素《自述帖》等七種真跡和舊帖,鐫刻在38方石頭上,贈送給了保定蓮池書院,至今尚在。蘇州系古吳都城,故有「吳門」之稱,明代蘇州「控三江五湖之勝」物產財賦為東南最盛,且兼有海陸之饒,商賈輻輳。民風精於飲饌,鮮衣服麗,凡土木構建、婚喪嫁娶、燕飲集會都以新奇奢靡為尚,「風雅甲於天下」。歷代多名士,明中期沈周、唐寅、文徵明等人以書畫名揚海內,「吳門畫派」影響深遠。仕宦富戶爭相營建園林,拙政園等名園保留至今。城外的虎丘、劍池更是當時最繁華的遊覽之地,劍池所產春茶備受雅士青睞。
太倉王錫爵故居
七月,董其昌駕舟返回松江,停泊在盧山畸墅附近,並邀請邀王衡、陳繼儒在舟中飲酒賦詩。陳繼儒號眉公,是董其昌的摯友,工詩善文,短翰小詞皆極風致,兼精書畫,名重一時,當時隱居在盧山附近的佘山。《松江府志》載:松江有所謂「九峰三泖」的山水名勝,「九峰」是小崑山、橫山、機山、天馬山、辰山、佘山、薛山、厙公山、鳳凰山,尚有附屬的小橫山、鍾賈山、盧山、北竿山,皆系杭州天目山余脈,累累然隱起平原河湖之間。「長谷以東,通波以西,望之如列宿。排障東南,涵浸滄海,煙濤空翠,亦各極其趣焉。」而盧山畸墅是松江名士陸君策所建,因盧山之下有水一灣,清澈如泉,故依水修築,風景秀美,為人稱頌,陳繼儒《陸君策畸墅記》中有詳細描寫「梅花梧竹,具體而微,其左藩以薔薇,繞以曲池;其右為廬山草堂,小廊西折。曲室髹幾,僂入雪洞……坐絳霞丹嶂間,草木皆生天香,無復人間一毫塵土氣。」王衡的《緱山先生集》也收錄了當時與董其昌遊覽盧山畸墅所作的詩句:「得得山情近,深深客意便。高延九峰翠,半借竹樓煙。種樹書無恙,看花榻尚懸。滄州吾欲共,未許白鷗專。」
董其昌《佘山游境圖》紙本水墨 立軸 98.4×41cm 故宮博物院藏
明代王圻在《三才圖會》卷十六中 編入的松江九峰圖
八月,董其昌從松江逆流而上,赴南京作會試主考官。但他並不急於趕到南京,一路優哉游哉,先是在丹陽舟中寫下了小楷《樂志論》。其動機是因為在南京見到了一卷極為精美的諸遂良《西昇經》,想以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外加二百兩白銀求購,但對方堅持不肯出售,董其昌含恨登舟數日後心中仍念念不忘,遂仿其筆意寫下了小楷《樂志論》。其後董其昌又順路去茅山遊玩。茅山是江南道教的一大中心,有「第八洞天」、「第一福地」之稱,相傳西漢末年,咸陽人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來句容句曲山結廬修道,採藥煉丹,後升仙而去,此地遂得名茅山。南齊陶弘景辭官隱居茅山,大建宮觀,創建了茅山道上清派。洪武十五年,朱元璋設華陽洞靈官,正六品,統轄茅山宮觀,以後明代諸帝對於茅山宗也頗為重視,屢次封官賞賜,使其宗脈擴展到南京城內。明代中後期,茅山所謂上清祖庭,香火旺盛,鐘磬盈耳,參拜者絡繹不絕,江南士大夫也多與茅山道士結交,董其昌即其中之一。董其昌去往茅山途中,舟過金壇時,拜訪了著名醫學家、收藏家王肯堂,得以賞鑒黃公望的《天池石壁圖軸》。黃公望是董其昌鼎力推崇、終身追摹的大畫家,這次拜訪想必給董其昌帶來了不少啟發。
黃公望《天池石壁圖》紙本淡設色 立軸 139.3×57.2cm 故宮博物院藏
九月,董其昌終於來到南京,在碼頭附近,「大江舟中」,乘隙拈筆默臨了郭恕先《山水卷》。南京在明初是建國之都,北控長江,南阻秦淮,鐘山龍盤,石城虎踞,為六朝古都,號稱「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永樂年間遷都北京後,仍為陪都,地位超然,設有五府、六部、督察院等。雞籠山下設有國子監,學生最多時九千餘人,還有來自日本、琉球、暹羅的外國留學生。國子監還集合了宋元時期江南各地的木刻書版,印製了大量書籍,號稱「南監本」。桃葉渡旁的江南貢院,始設於南宋乾道四年,沿用至清代,為江南文士之淵藪,南方士子科舉入仕必至南京。官方的織錦、造銅等工坊也都設在南京。時人稱「五方所聚,要皆貿易遷徙之民及在監遊學之士」。城內外有市場數十處,如經營果品的三山街市,經營牲口的內橋市,買賣魚蝦蔬菜的新橋市、還有絲市、綢市等,一些市場名稱如北門橋附近的估衣廊沿襲至今。另外南京還是當時煙花雲集之處,明朝初年,朱元璋在南京修建了來賓、重譯、清江、鶴鳴、醉仙、輕煙、淡粉、梅妍、柳翠等十六樓以處官妓,用以佐酒,招待四方賓客。明代弘治正德年間,十六樓都已衰敗,「南部煙花」珠市、舊院代之而起,尤其是位於秦淮河長板橋一帶的舊院,余懷《板橋雜記》稱」舊院則南部名姬、上廳行首皆在焉。每當夜涼人定,風清月朗,名士傾城,簪花約鬢,攜手閑行,憑欄徙倚。」可謂風流絕代。
公務之暇,董其昌曾到南京棲霞寺遊玩,偶遇了佛畫名手吳彬。吳彬當時正在為寺院繪製五百羅漢圖,遂恭請大名鼎鼎的董其昌「助喜」。棲霞寺在今江蘇南京市東北棲霞山中峰西麓,系江南古剎,南齊永明七年始建。唐初改為功德寺,與山東靈岩、荊州玉泉、天台國清,並稱為 「四大叢林」。明代棲霞寺是靈谷寺統轄下的大剎,洪武二十五年,朱元璋詔賜贍僧山田1300畝,還統轄衡陽寺。成化到嘉靖年間,有權貴侵佔寺院田產,僧眾逃散,寺院遂荒涼破敗,幾近斷絕。後住持興善和尚大力恢復,得南都中宮太監客仲贊助,於萬曆三十四年重建棲霞寺,寺後有南唐舍利塔,塔後山崖間為齊梁間開鑿的千佛岩,為了裝點新修的殿堂,特意延請吳彬繪製羅漢圖。董其昌對吳彬的畫作十分讚賞,欣然寫下了《棲霞寺五百阿羅漢畫記》,文中點評吳氏之畫能與前代名家貫休、李公麟一較高下「有貫休之古,而黜其怪;有公麟之致,而削其煩,可以傳矣。」以董其昌當時在士大夫中的地位,這樣的讚美無疑對作畫謀生的吳彬助益良多。完成主考任務後,董其昌旋即返回松江,在自己的書齋畫禪室寫下了《書梅花賦卷》。
董其昌《鍾賈山陰望平原村景圖卷》金箋水墨 手卷 28.2x252cm 故宮博物院藏
十月,董其昌又乘船赴太倉,在周季良的清鑒閣賞玩了倪瓚的《秋林山色圖軸》、仇英《彈箜篌圖軸》。周季良也是太倉世家,娶王錫爵次女為妻,是王衡之姐丈、王時敏的姑父。董其昌之山水畫取法倪瓚之處也頗多,他在《秋林山色圖軸》的題跋里稱倪瓚師法董源,晚年又能變出新格,有關仝「小景古宕之致」。還稱讚此圖及《山陰丘壑》《喬林古木》《漁庄秋霽》,可並列為倪瓚山水畫之「絕調」。他還頗有心思地介紹:「《山陰丘壑圖》在南徐陳從訓家,《喬林(古木)》在余家,《漁庄(秋霽)》在陳仲醇(陳繼儒)家。」當時江南人普遍認為,藏有倪瓚的真跡,是一種「不俗」的身份象徵,如果藏有頂級作品,更是極為高雅。所以董其昌不惜筆墨地羅列同類倪瓚佳作的歸屬,也是一種隱晦的炫耀自誇。他對仇英《彈箜篌圖軸》也評價很高,認為超過趙伯駒和文徵明。緊接著,董其昌又在周季良、陳繼儒的陪同下,到太倉曹氏曹周翰家中觀看了《祭黃幾道文卷》。曹周翰也是當時的名士,周季良與王時敏姑姑所生的女兒,嫁給了他的子侄。太倉王氏、周氏、曹氏三個大家族,通過聯姻和日常的收藏交流、酬答建立了密切的聯繫,而董其昌也在「書畫船」之路的頻繁走動中,通過與王錫爵家族的師友姻親關係,打入了這個顯赫的群體。
董其昌(款)《聚賢聽琴圖》紙本設色 手卷 尺寸不詳 美國明尼亞波利斯藝術館藏
與董其昌同時,還有很多士大夫如項元汴、米萬鍾等都載著價值連城的名畫法書往來煙波之上。一些以丹青為業的寒士、等而下之的書畫商人也操舟奔忙於蘇松南京等地。在長江太湖間平緩的水面上,曾經漂載著中國書畫藝術最為精彩的傑作,以及江南藏家們難以數說的悲歡離合。
項元汴出身嘉興巨富之家,生平不慕富貴,唯以收藏金石遺文、圖繪名跡,為好。收羅古物之餘,他的生活極為逍遙,常乘船到無錫惠泉取水,至虎丘天池採茶,有一次在在南京,他乘「巨艦」狎妓,一擲千金,驚動四方。當時人稱「畫舸乘春渺若仙,筆床茶灶布帆懸」。有一次他泊舟孤山,孫廷蕙聽說宋克所書皇象《急就章》真跡在他手中,遂登舟拜訪,項元汴慨然出卷相示,孫廷蕙「展玩不忍釋,遂醉子京於六橋煙月間,信宿別去,尤懷布氈之想。」
同為嘉興人的沈德符也在《萬曆野獲編》中記載,有一次董其昌攜帶寵姬駕書畫船至蘇州,邀請沈德符、韓古洲到船上鑒賞書畫,三人各出所有相互比斗「披閱竟日,真不減武庫。」最後董其昌拿出陳繼儒借給予的顏真卿所書《朱巨川告身》一卷,眾人方嘆詫以為神物,沈德符卻發現卷中有一句「中書侍郎開播」據唐史記載應作「關播」,系臨摹人不通史冊,偶然訛筆。這樣真贗相雜,魚目混珠的事情屢見不鮮,沈德符也嘆息古玩書畫「自來多贗,而吳中尤甚,文士皆藉以糊口。」
這些以書畫謀生的寒士在當時為數不少,李日華就曾在《味水軒日記》記載杭州隱士戴青笠,「移家舟中」以販賣書畫為生,曾經向他兜售一批宋以來名人書畫,其中有米芾手札一通,系米芾購求石山子事,又有蔡襄行草碧箋札子,文徵明仿李思訓青綠《晴山春樹圖》等。李日華從中選購了一幅文徵明的仿王蒙《五峰古木寒泉圖》。蘇州畫家謝時臣,喜好遊覽寫生,六十歲時「遠遊吳楚,登太和,次大別,梯黃鶴,涉匡廬,下揚子江。」在江南一帶飽覽山川秀色,「舟中推篷取興,敢與溪山寫真,積成長卷。」
當時專門販賣書畫古董的商人如吳廷、王越石等,也都有自己的書畫舫。董其昌就曾經在吳廷的書畫舫中易得米芾的《蜀素帖》,並題跋其後。但這些商販的書畫船中,贗品較文士船中更多,李日華就曾感嘆「近日蘇人書畫舫,滿載悉偽惡物。」
文徵明《太湖群嶼圖》金箋設色 扇面 24.8 x 52.7 cm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但無論書畫船中的法書丹青如何真幻迷離,它們駛過的這一段段煙波水路,確確實實地承載了江南往事中最為風雅的一筆。直到晚清時才被更加便捷的途徑取代。錢謙益有詠書畫船詩一首最為旖旎,可作押尾:「畫船攜得硯如規,曾向春紅伴畫眉。珍重朝來遠山色,小鸞休詠《白頭》詞。」
撰文/徐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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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ope藝術客》 總第024期 2017秋季刊
ISSUE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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