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年女人的一場春夢
王小香是在接女兒的時候看到陳念香的。
女兒張瀟瀟，今年剛上高一，學校離家有幾站路，白天是坐公交車，晚上下晚自習的時候已經快9點，沒有公交車了，女兒要自己騎車，王小香不放心，堅持要去接。女兒撅了嘴巴，表示抗議，說已經跟同學約好了的，一起騎車。幾番爭執下來，母女兩個達成妥協，女兒騎了車子去，下晚自習的時候，王小香去接，然後一道回來，如果一路無事，以後就放任女兒自己騎車，與同學同行。
這個結果，女兒是勉強接受的。她15歲了，上高一了，覺得自己已經從小孩子邁向大人，快要是個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了。她怕同學笑話她，會很沒有面子。
這個結果，王小香也是勉強接受的。女兒小學初中，一直都是她接送的，還從來沒有撒過手，15歲的女兒，在她心裡，也跟個小嬰孩沒有多大區別。衣服她給洗，飯做好了給她端上桌，就連學習，也都是她來督促完成的。
8點50分下晚自習，8點40分的時候，王小香就到了，學校大門緊閉，她站在學校門口，借著路燈昏黃的光，打量著，學校裡面，朦朦朧朧的，也有人影在晃動，大概是教職員工吧，學生們應該還都在教室里。
不知怎的，王小香突然想起了自己上學那會兒，那時候家裡大人都忙著呢，哪有誰來接她放學呢，都是跟同學一起走的。好像也就有些理解女兒的執拗了，她也是覺得自己長大了吧，想要往自立的方向邁上一大步。
8點50分，放學鈴響了，大門徐徐拉開，將要放出許多年輕鮮活的生命。他們結束了一天的學習，將要回到家裡，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所以都是迫不及待的吧，王小香看到人潮湧動，年輕人們成群結隊的，從大門裡湧出來。
可是有一個身影卻是孤單的，在勾肩搭背的人群中，一個瘦弱的身影，一個人，堅定的、快速的，從大門裡走出來，王小香盯住這個身影看了一會兒，越看越覺得熟悉，直到身影走近了，借著昏黃的路燈光，那張小臉印證了王小香的猜測。
是陳念香！
那時候王小香還不知道陳念香叫陳念香，但是已經憑直覺知道了陳念香是陳生的女兒。
王小香不認識陳念香，但是陳生，曾經是王小香最親密的人。
王小香一直盯著陳念香看，直到她的身影越走越遠。
王小香都沒有發覺女兒來到了身邊，直到女兒拍了拍她的肩膀：媽，你看什麼呢？走，回家了！
王小香才回過神來，哦，哦，該回家了，接到了女兒，可不就該回家了。
女兒騎著車子一下子就衝到前面。
寶寶！慢一點！王小香喊著，也連忙騎車跟了上去。
女兒原本跟同學一起並行著，聽到這一聲呼喊，減緩了車速，回頭說，媽媽，我有名字，我叫張瀟瀟！
王小香就笑了，她知道女兒不好意思了，在同學面前，被喊寶寶，是讓她覺得挺囧的吧。
小孩子老是想著趕快長成大人，大人卻在懷念小時候的快活年代。
回到家裡，女兒說又餓了，撒嬌說晚自習把她的晚飯都給消耗掉了。王小香笑笑，說，小饞貓，都給你準備好了，飯在鍋里呢，我去給你盛。
趁著女兒吃飯的時候，王小香問她班級里的情況，才得知陳念香叫陳念香，來自陳生所在的鄉鎮，那麼就應該是了。
女兒說，陳念香入校的時候是在年級前10名呢，在班級里是第1名，老師今天表揚她了，不過也說讓她不要驕傲，進了高中，大家又都在一個起跑線上了。
女兒問，媽媽，你怎麼對陳念香那麼感興趣啊？哦，是不是因為你倆的名字里都有一個香呀？
王小香說，是呀，名字裡面帶香字的女孩，都是香香的小姑娘。
女兒就笑，說，媽媽你可不是小姑娘了啊。
王小香沒告訴女兒，這句話，不是她說的，是陳生說的。
陳生原本叫陳花生，是他媽媽在收花生的季節生的，就隨口取名叫了花生，後來陳生嫌不好聽，就把中間的花去了，直接叫陳生，倒是也響亮。
陳生說王小香的名字取得好，小香，香香的，名字裡面帶個香字，是個香香的小姑娘。
那時候王小香已經不是小姑娘了，是個大姑娘了，出落得挺漂亮。她已經聽得出陳生話里的喜歡。
她也喜歡陳生，陳生長得也好看，又愛看書，有時候跟她講書里的故事，她聽得入迷。
那天陳生跟她講西廂記，說自己叫陳生，其實就是張生。王小香就故意的說，那我就是紅娘啊，我去跟你牽線搭橋，說吧，你看上哪家的小姑娘了？
陳生就說，你是當不了紅娘的。
王小香問為啥，陳生說因為你就是崔鶯鶯啊！
這就是表白了。
兩個相互心有好感的青年男女，中間就是薄薄的一張紙，輕輕一捅，就破了。
王小香心裡就有些感慨，現在想起來，都是些陳年往事了。
這些話，她當然沒有跟女兒說，只是雲淡風輕的說，你要向陳念香學習。
陳念香，說起這個名字，王小香心裡有些漣漪，陳生給女兒取這樣的名字，是因為思念自己嗎，他到底也沒能忘了自己嗎？
女兒頗有些不以為然，我的成績也不差呀。再說了，她現在是第一，以後可未必呢。
王小香就說，那你也不是第一呀，以後爭取也考一次第一唄。
女兒從小到大，成績一直是中上等，不差，但也從來沒考過第一，王小香也從來沒有要求過她必須要考第一，對這種狀況，娘倆早就已經習慣了。可是現在，得知陳生的女兒是第一，不知為什麼，她也開始要給女兒施壓了嗎？
女兒說，媽，你不是不在意我考第幾嗎？怎麼現在提出這要求了？
王小香說，高中是非常關鍵的三年，我希望你能再加把勁，爭取考個好大學，盡量爭取吧，取其高而得其中嘛。
很快就到了期中考試，成績一出來，陳念香還是第一，女兒考了第三，不過相比以往，也是有進步了。
周末，女兒提出要帶同學來家裡玩，王小香同意了，一大早就起來去菜市場買了禽魚肉蛋。
來了三個女同學，其中就有陳念香。相比其他女孩子的嘰嘰喳喳，陳念香顯得太安靜了。她們一開始聊起新的電影電視電競遊戲，她明顯有些插不上嘴了。
王小香開始做飯，剛把米飯洗凈加水放進電飯鍋里，陳念香進了廚房，說，阿姨我幫您做飯吧。
王小香連忙說，不用不用，你跟瀟瀟她們玩去吧。
陳念香說，她們玩遊戲了，我不會玩，也沒事幹，就讓我幫您吧。
王小香就不再堅持了，說，行，那你幫我擇菜吧。
就跟陳念香聊天，你家在哪裡呀，父母都好嗎，家裡還有哪些人啊，等等等等。
就知道了陳生的近況，念香的媽媽生弟弟難產早逝了，陳生一個人，說是怕後媽會待孩子不好，也沒再找，帶著倆孩子，值得安慰的是，倆孩子成績都不錯。
王小香就說，你成績那麼好，有什麼好的學習方法，教教瀟瀟啊。
陳念香說，陳生經常跟她說，好好學習，以後到大城市去。到大城市去，就是她的學習動力。
陳生給陳念香描繪了一幅美好的藍圖，以後到大城市去，會遇到你喜歡的人，有舒適的生活。
王小香的心裡就又泛起了波瀾，這話，當年陳生也跟她說過。當年倆人好了，可是陳生家不同意，因為已經許諾陳生去後村的人家去當女婿了，陳生爹爹年輕的時候受過人家的恩惠，與人家交好，倆家許過願要結兒女親家的，後來那家做生意賠了，家庭經濟困難，陳生爹爹不肯背上忘恩負義的罵名，死活都要陳生娶了那家的女兒。
陳生就屈從了，他說，小香你以後去大城市吧，大城市沒有這麼多盤根錯節，你會遇上喜歡你的人，好好過日子吧。
王小香先是不肯，後來看著陳生與那家的女兒結了婚，就死了心，經人說合，嫁給了張瀟瀟的爸爸。
張瀟瀟的爸爸老實木訥，日子過得平淡，王小香以為這日子也就這樣了。生瀟瀟的時候，深夜時分，外面下著雨，王小香想起陳生講過的瀟湘夜雨，就給孩子取名叫了瀟瀟。
就這樣也不錯，也許日子就這樣一直過下去了。王小香差不多已經把那些事情都忘了，可是這世界真小，竟然又讓她遇見了陳生的女兒。
她突然有了再見陳生一次的衝動。
時至今日，再續前緣當然已經不可能了。就是想再見一見，見一次面。
倒也是容易的，吃飯的時候，張瀟瀟提議飯後去看電影去，她一向是大考大玩小考小玩考完狂玩的，另外兩個女同學同意了。只有陳念香拒絕了，說晚一會兒爸爸要來接她，然後一起回老家看弟弟。
王小香當機立斷，說讓張瀟瀟帶著那兩個女同學看電影，讓陳念香在家裡再玩一會兒等爸爸。
陳念香明顯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拒絕，說沒事，我回學校等吧。
王小香立刻拿出手機，說，給你爸打個電話，讓她來家裡接你就是了，就這麼說了。
陳生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向晚，他向王小香道謝，說是打擾了。又向女兒抱歉，說是路上耽擱了。
王小香看著他，原本光滑的臉上好像憑空多了很多皺紋，原本挺拔的身子已經開始傴僂，兩個人面對面站著，倒是快要平視了。想起當初兩個人避開眾人悄悄接吻的時候，王小香是踮著腳尖的，陳生是微微低了頭的，簡直恍如隔世。
陳生好像沒有認出來王小香，他道了謝就要走，王小香沒有留。原本是想要留他們爺倆吃晚飯的，陳生說，太晚了怕沒有車。王小香就放他走了。
曾經設想過無數次的相遇，可是哪一種想像都沒有現實悲涼。在王小香的意象里，陳生還是那個陳生，可是到了面前的陳生，卻是一個年近半百被生活壓彎了腰的中年老男人。
王小香想起來女兒有時候說她還有少女的心性，在她陪著女兒做手工的時候，給女兒梳辮子的時候，甚至給女兒做飯的時候，都竭力想做一種精緻的完美。
女兒有時候說差不多就行了啊媽，她卻說，要用盡全力，盡善盡美。
可是對於自己的感情，她沒有堅持到最後。這一直是壓在她心底的遺憾，甚至在女兒小的時候，跟老張發生爭執的時候，她還設想過，如果陳生來找她，她就跟著陳生走，義無反顧。
可是現在陳生來了，她卻連留他吃頓飯的強烈願望都沒有了。十幾年的光陰，拉開的距離，不是一頓飯就能拉近的。他們，早就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各有各的人生要過。
陳生帶著陳念香走了，王小香站在門口，跟他們揮了揮手，也跟心底的往事，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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