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黑天鵝」事件里的方孝孺
在明初,方孝孺是一個著名的人物,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出身儒學世家,學問極高成為建文帝的老師,繼承宋濂的衣缽,成為天下讀書人的領袖。二是燕王朱棣發難攻下南京,建文帝失蹤,朱棣強迫方孝孺為其撰寫即位詔書,被方孝孺嚴詞拒絕,最後被凌遲處死,夷滅十族。
方孝孺是浙江寧海人,是朱元璋時期官員方克勤(曾任山東濟寧知府)的兒子,父子二人從小都被認為是神童,方孝孺青出於藍,父親考中科舉為官一方,方孝孺則拜師宋濂,兩次被人舉薦,兩次被朱元璋召見,朱元璋給他很高的評價,但表示暫時還不能用他,原因就在於他認為方孝孺是輔佐新君的人。
終於,在朱允炆即位時,按照朱元璋的意見,方孝孺成為天子的老師。這一年,方孝孺42歲。在做天子老師之前,方孝孺曾經當過蜀王世子的老師,所以算是有從教經驗。但是,方孝孺未經過科舉,也未真正做過行政官員,不免有很多書生氣,光靠學問好,其實是不能很好地輔政的。
從記載來看,和朱元璋嚴刑峻法、剛猛無比相比,朱允炆應該是個心地善良、勤奮好學的孩子,即位時候才21歲,父親朱標也很寬厚,但是不到40歲就去世了,年紀輕輕就要乾綱獨斷,加上祖父那一套嚴酷的方法學習沿用的難度很大,掌管這麼大一個國家,確實有點難為他。更何況,北邊有一個手握重兵的叔叔對皇位虎視眈眈。
並不是說,一個人年紀輕輕當皇帝就不行,歷史上的少年英主也不在少數,這一點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天賦。明代後來的嘉靖帝,不是嫡傳,繼位時年僅14歲,但是就把大臣們玩弄於鼓掌之間,在位長達45年。清代的康熙,也是14歲登基,照樣成為一代明主。所以,年輕不是障礙,還很有可能開闢一個盛世。
皇帝也天真,老師也天真,那麼朱棣後來就難免野心勃發、覬覦皇位了。方孝孺一開始並不是建文帝最親近的人,在他之前還有黃子澄、齊泰是皇帝的老師,這二位都是當時有名的儒家學者,給建文帝出主意,讓皇帝削藩。於是建文帝繼位之後,馬上就在一年之內削掉了五個藩王,給朱棣很大的刺激。第二年,朱棣在演完裝病、裝瘋的戲份,把在南京作為人質的三個孩子召回之後,就起兵號稱要「清君側了」。其實,主要清的就是黃子澄、齊泰。
朱棣起兵之後,黃子澄、齊泰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已經不能再用,留在建文帝身邊的就只有方孝孺了。於是,所有討伐朱棣的檄文和詔令都出自方孝孺之手。方孝孺也出了很多計謀,但是他並不擅長政治和軍事,所以很容易就被朱棣以及其重要謀士姚廣孝一一識破了。例如,他幾次使出緩兵計、反間計,但是都因為套路太淺,以及在軍中缺乏基礎、所託非人,都沒有成功。
與方孝孺不同,朱棣的謀士道衍和尚(姚廣孝)簡直是一位神人,政治、權謀、兵法、文學樣樣精通,一開始就認準朱棣必有大作為,成功策划了「靖難之役」,輔佐朱棣登基,隨後還主持完成了《永樂大典》和《明太祖實錄》。簡直就是人生贏家,關鍵是,他還是個和尚。從他的能力來看,劉伯溫都未必能是他的對手。
方孝孺則是最大的失敗者。但是他很有骨氣,燕王已經兵臨城下,他仍然勸皇帝抵抗到最後一刻,結果朝中大臣和武將還是投降了,建文帝自焚(也有逃亡一說),方孝孺被俘。姚廣孝還曾替他向朱棣求情,說如果殺了方孝孺,天下讀書人的種子就滅絕了。
於是朱棣就讓方孝孺為他起草即位詔書,以為可以感化他,更能收服天下的讀書人。未料想,方孝孺把筆扔在地上,堅決不從,並與朱棣進行了一段非常激烈的對話:
朱:「先生不要自取憂苦,我的打算只是想要仿效周公輔佐成王的方式。」
方:「周成王在哪裡?」
朱:「他自焚而死。」
方:「為什麼不立成王的兒子?」
朱:「國家有賴於成年的君王。」
方:「為什麼不立成王的弟弟?」
朱:「這是我們朱家的事。詔告天下的即位詔書,一定要先生起草才行。」
方:「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給你起草詔書的」。
朱:「難道你不怕株連九族嗎?」
方:「就是株連十族又能拿我怎麼樣?」
朱棣看他視死如歸,就不再抱任何幻想,把方孝孺車裂了,同時真地對方孝孺殘忍地「誅十族」,除了有親戚關係的九族之外,第十族就是方孝孺的門生和朋友。
方孝孺的悲慘遭遇令人唏噓,可謂史上最慘文臣,他的著作也被列為禁書,所幸有人冒死保存了他的一些文章,後世編成《遜志齋集》傳世。過了200多年,南明政權對他進行了追認,後代的文人仍然把他當做明代的文壇領袖敬仰,已有公論。現在我們比較容易看到的,是他留下的兩篇文章——《深慮論》和《豫讓論》,凝聚了他修賓士國的思考和心血。
《深慮論》明確提出了今天我們被稱為「灰天鵝」的理論。所謂「灰天鵝」,大概的意思,就是並非不可預料的壞事情,但是這些事情暫時還看不到,有些蛛絲馬跡,但無大礙,這樣人們就容易掉以輕心,等到事情發生了,為時已晚。方孝孺在《深慮論》里這樣說: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與?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很容易理解。其實就一句話,容易出事的地方總是在你想不到的地方,但凡人能想到的都沒問題,沒想到的出事了,那就是天意了。
當秦之世,而滅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縣。方以為兵革不可復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漢懲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弒之謀。武、宣以後,稍削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而其亡也,蓋出於所備之外。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孫卒困於敵國。
舉的例子非常的實在:秦吸取了周亡的教訓,不再搞分封制,以郡縣制治理天下,本以為高枕無憂,不料劉邦一個農民卻滅了秦國。漢朝吸取了秦過於集權的教訓,分封自己的子孫為諸侯,以為可以安穩,沒想到發生了「七國之亂」。漢武帝、宣帝解決了這個問題,但是沒想到皇帝昏庸孱弱,被沽名釣譽的王莽篡位。東漢吸取了西漢的教訓、魏吸取了東漢的教訓,晉又吸取魏的教訓,都作了防備。然而,他們都是因為別的事滅亡。唐太宗算命要殺姓武的,就是沒想到武則天;宋太祖杯酒釋兵權,以為藩鎮無憂,卻亡於異族。
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蓋世之才,其於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慮切於此而禍興於彼,終至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良醫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豈工於活人,而拙於謀子也哉?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
這些人都很聰明啊,但是卻在小陰溝里翻了船,是什麼原因呢?「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用今天的話,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從這裡往上,都是非常可觀的。但是方孝孺的解決方案卻充滿了書生氣:
古之聖人,知天下後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
因為這些都不可預料,唯一的方法就是「唯積至誠」、然後感動上天,讓上天不忍心降罪。也就是在道德上儘可能完美就可以了,其他的都是次要的。從正面解讀,就是要對上天有所敬畏。
夫苟不能自結於天,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後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而豈天道哉!
如果不能求得上天的保佑,光靠腦子去謀劃是不行的,沒有這個道理。
治亂興替,是一個現實問題,按照方孝孺的想法,提升道德就可以了。確實有些書生氣,很難指導實踐和鬥爭。其實,從操作層面上來看,很有總結的地方,方孝孺已經提出來人要有所敬畏,以道德治天下,這個沒錯,但是不夠,還要能夠盡自己的努力去總結歷朝歷代興亡交替的經驗教訓,才能少犯錯誤。固然,錯誤雖然總是不可避免,但吸取教訓可以讓你堅持得久一點。萬世太平其實很難實現,事物有生有滅,平靜接受就是了。如果總感覺不能謀劃周全,就不謀劃,或者厚此薄彼,很快就會發現行不通。
《豫讓論》圍繞戰國時期晉國復仇者豫讓的故事展開,豫讓一般人都沒有聽說過。但是韓趙魏三家分晉卻是歷史上一件大事,標誌著戰國時代的開始。晉國在晉文公時期達到鼎盛,後來實行了「三軍六卿」的執政制度,出現了智氏、范氏、中行氏、趙氏、韓氏、魏氏等六大家族,六大家族按照「長逝次補」的原則,輪流執政,稱為正卿。執政不同於後來的宰相,而是統管政治軍事,有點輪值主席的意思,和晉國君主的關係類似於今天的總經理和董事長。趙宣子、范宣子這些晉國大臣,包括趙氏孤兒趙武,都做過晉國執政。
後來,中行氏和范氏家族都敗落了,只剩下智氏、趙氏、韓氏、魏氏四家。輪到了智瑤做執政,野心勃勃企圖恢復晉國霸業,但是因為四大家族勢力太大,執政所能調動的資源有限,所以提出一個一攬子方案:各家都主動把自己家的私田捐獻出來作為國家共同財產。並且,自己第一個捐出一萬戶土地。在智瑤威逼利誘之下,韓氏、魏氏也捐了地。
但是,趙氏大夫趙襄子因為素來與智瑤不和,死活不同意。於是就開打,四大家族爆發了「晉陽之戰」,智瑤聯合韓氏、魏氏引汾水淹晉陽,趙襄子即將一敗塗地的時候,在最後關頭以唇亡齒寒為例使出反間計,韓氏、魏氏臨陣倒戈,智瑤反被趙襄子斬殺,頭骨還被當做酒器,殺了智氏滿門,與韓氏、魏氏瓜分了智氏的土地。晉國第一大家族就這樣覆滅了。執政被殺,君主大怒,但是也無可奈可,最終出逃而死,韓趙魏三家分晉,晉國滅亡。
成敗,往往就在一瞬之間。
豫讓是智瑤的家臣,也做過范氏、中行氏的家臣,但只有智瑤重用了他。用豫讓的話:「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智瑤被殺之後,豫讓就投入了刺殺趙襄子為智瑤報仇的事業中,先後兩次行刺趙襄子。第一次是扮成趙襄子宮中的廁所保潔員,打算趁趙襄子如廁時刺殺,但被趙襄子察覺逮捕,認為他此乃義舉,就放了他。第二次,漆身吞炭,毀容破音,埋伏在趙襄子必經之地的橋下,又被發現,再次被俘,請求趙襄子拿出一件衣服,成全他報仇的心愿。於是用寶劍刺在趙襄子的衣服上,三次之後自刎而亡,死前說出了一句千古名言: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在當時,豫讓的事迹就受到民眾的同情和讚許,一直是一個正面的義士形象。一千多年後,方孝孺專門研究了這段故事,提出了不同見解: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則當竭盡智謀,忠告善道,銷患於未形,保治於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為名臣,死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斯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為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於既敗之後;釣名沽譽,眩世駭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也。
方孝孺認為豫讓復仇的做法不可取,因為作為家臣,應當提前為主人出謀劃策、避開危險,防患於未然才是上策。然而,等到主人失敗了,才去為他報仇,這不是沽名釣譽嗎?
蓋嘗因而論之:豫讓臣事智伯,及趙襄子殺智伯,讓為之報仇。聲名烈烈,雖愚夫愚婦莫不知其為忠臣義士也。嗚呼!讓之死固忠矣,惜乎處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觀其漆身吞炭,謂其友曰:「凡吾所為者極難,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而懷二心者也。」謂非忠可乎?及觀其斬衣三躍,襄子責以不死於中行氏,而獨死於智伯。讓應曰:「中行氏以眾人待我,我故以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即此而論,讓餘徐憾矣。
豫讓獲得了忠臣義士的美譽,但是仍有不足之處,主要就在他第二次行刺回答趙襄子的那段話有問題:「中行氏以眾人待我,我故以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意思是,主人對我怎樣,我就怎樣對他,智瑤以國士待他,他就以國士的做法報答他。但是真正的忠臣與有沒有以國士待之沒有關係:
段規之事韓康,任章之事魏獻,未聞以國士待之也;而規也章也,力勸其主從智伯之請,與之地以驕其志,而速其亡也 。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嘗以國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韓、魏之情以諫智伯。雖不用其言以至滅亡,而疵之智謀忠告,已無愧於心也。
方孝孺拿「晉陽之戰」另外兩方的謀士做例子,他們分別是韓康子的謀士段規,魏獻子的謀士任章,他們的待遇也不好,但是他們知道勸告各自的主人先答應智瑤的要求,擇機而動。郄疵也是智瑤的謀士,也沒聽說被當做國士,但是還是把自己洞悉韓、魏兩家不良居心的想法告訴了智瑤,雖然智瑤沒有採納,但是也問心無愧了。
讓既自謂智伯待以國士矣,國士——濟國之上也。當伯請地無厭之日,縱慾荒暴之時,為讓者正宜陳力就列,諄諄然而告之日:「諸侯大夫各安分地,無相侵奪,古之制也。今無故而取地於人,人不與,而吾之忿心必生;與之,則吾之驕心以起。忿必爭,爭必敗;驕必傲,傲必亡」。諄切懇至,諫不從,再諫之,再諫不從,三諫之。三諫不從,移其伏劍之死,死於是日。伯雖頑冥不靈,感其至誠,庶幾復悟。和韓、魏,釋趙圍,保全智宗,守其祭祀。
真正的國士應該怎麼做呢?他應該在智瑤嬌縱跋扈、不可一世的時候,勸他不要生事。誠懇地勸諫,不聽再諫,三諫不從當場自刎,不信主人不為所動有所感悟。也不至於落得智氏被滅族的境地。
若然,則讓雖死猶生也,豈不勝於斬衣而死乎?讓於此時,曾無一語開悟主心,視伯之危亡,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觀,坐待成敗,國士之報,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勝血氣之悻悻,甘自附於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這樣的話,豫讓就是死得其所,比兩次行刺最後象徵性地報仇不是強得多嗎?本來能當國士,在災禍來臨之前發揮重要作用,卻寧肯袖手旁觀,等到主人被殺,混跡於刺客,實在是不應該。
雖然,以國士而論,豫讓固不足以當矣;彼朝為仇敵,暮為君臣,腆然而自得者,又讓之罪人也。噫!
所以,豫讓不能稱之為國士。但是,豫讓比那些早上還是敵人,晚上就投降的人,還是忠誠得多了。
總地來看,方孝孺的確深謀遠慮,也用實際行動踐行了國士的忠誠,《深慮論》、《豫讓論》就是他最好的人生註腳。不幸的是,他雖然認識到了「灰天鵝」的存在,卻趕上了歷史上最大的一隻黑天鵝事件:藩王篡位並且成功了。以往,藩王造反從來沒有成功的。漢景帝也是21歲登基,也是聽了晁錯的書生之見,剛剛繼位就下令強行削藩,導致「七王之亂」,但是漢景帝運氣好,內有袁盎出計謀誅殺晁錯,外有大將周亞夫輔佐平叛,才沒有釀下大禍。漢武帝吸取了父親的教訓,採取了非常巧妙地「推恩令」,慢慢就把藩王的問題解決了。
向來,皇權根基未穩的時候,不宜進行大的變革,而是應該延續前任帝王的一些做法,等待時機尋找解決方案。朱棣發難的一個主要理由就是建文帝違背了朱元璋定下的《祖訓錄》。朱元璋制定的這個規定,太過死板,把藩王和皇帝都限制得死死的,也沒明確說要削藩。於是,皇帝一削藩,就違反了《祖訓錄》,反而弄得很被動。建文帝請的三個師傅,基本都是學問家,缺少實踐家,方孝孺可為帝王師,卻不是宰相和將帥之才。歷史的殘酷和無奈就在於此,但無論如何,方孝孺都稱得上一朝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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