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一體說法之誤——以史前猴祖觀念和猴崇拜習俗為證
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理論是費孝通先生《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提出的,早已經成為民族社會學界的主流聲音。但「中華民族」是政治概念,並非嚴格意義上的民族實體概念。歷史學的「民族」概念含有一些確定的東西,譬如,要有共同的語言和文字,共同的文化習俗,及從遙遠時代就已形成了的生存方式等。總不能把一個國家裡說兩種不同語系語言的人群說成是同一個民族。
費先生的理論用以闡述中國近代以來各民族間的互相依存、互相融合關係是非常正確的。但問題是,這個理論現在已被中國歷史學家用來描述華夏文明的起源。這就有問題了。筆者以為,從費先生理論推導出的「華夏文明多元一體起源」說法是錯誤的。
費先生的理論具有明確的政治目的,他是社會學家,社會學研究就是要為政治服務的。但華夏文明起源研究是超政治的學術問題,這種研究沒有功利性。就像分子人類學家研究DNA遺傳基因,完全是為研究而研究,是面向全人類的研究,不是為哪個民族和國家服務的。文明探源研究的主要目標,應該是發現人類文明起源的規律性,探究人類在認識自己、認識世界的過程中已經走過的心路歷程,等等,都與現實社會不搭界的。
華夏文明真是「多元一體」起源的嗎?真是「多元起源而後向一體匯聚」產生出來的嗎?對此,筆者的回答是否定的。
中國範圍內,考古顯示,各史前文化呈現出明顯的同一性。這體現在四個方面:一是使用石器的同一性,都發現了石磨盤、玉鉞、玉璧,石鏃也是用同一種剝壓技藝製作的。二是居住樣式的同一性,都是半地穴式房屋。三是墓葬的同一性,都是豎穴土坑慕,都發現了硃砂葬、燎祭的遺迹。四是使用陶器的同一性,史前陶器在器型、材料、製作、裝飾等方面存在諸多共同特點。從整體上說,它們不過是同一種文化在不同地區的傳播和先後分布而已。
實難想像這些史前文化遺迹不是同種、同根的人留下的。有人提出了這樣的觀點:新石器時代末期,中國範圍內已經存在一個共同的人種和文化的基礎,華夏文明就在這個基礎上起源的。但筆者以為,這種可能性實在太小,因為直到中古甚至近代,中國範圍內也還沒有形成統一的人文基礎,何況那是在6-7千年前。
對中國文明起源,史學界經歷了從中原中心論到多元起源論的轉變。在儒家觀念里,根本就不存在哪裡起源的問題,因為「華夏」是有固定位置的,特指中原腹地,除此之外都屬無有文明,急需開化「蠻夷」。古代儒家堅信「蠻夷向化」的道理,認定文明禮儀都是中國向四夷輻射的結果,絕無文明來自蠻夷的可能性。但近代以來,隨著越來越多的史前文化被發掘,特別是紅山文化的發現,傳統文明起源觀開始被懷疑。
為修正和稀釋「中原文明一元起源論」,蘇秉琦先生提出了「滿天星斗」說。他認為,中國古文明是分區的,可分六大區域,每個區域都有自己的源頭和譜系,譜系下還有許多分支,所有這些就像滿天星斗閃耀在史前中國,在這個基礎上最後就形成了統一的整體。
筆者以為,蘇先生的理論存在邏輯上的漏洞。中國文明既然是多元、自發起源,遙遠分布的史前文化中為什麼會出現同一種禮器?例如,都發現了玉鉞、玉璧、玉璋、玉龍。這些都是華夏文明的典型器物。多元之「元」有原發自成之義,既然都是自發的,各「元」的文化形態就不該如此相同。既然相同,就不會是多元的,它們應該有共同的源頭。
為彌補這個缺陷,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李新偉研究員提出了一個新觀點,他認為,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經存在一個「中國史前社會上層遠距離交流網」。他說:「建立社會上層交流網是世界各地前國家複雜社會都流行的統治策略。」古人為獲得知識,會不懼險阻,千里遠行去交流學習,「這是一種超遠距離的對話交流」。如此就造成了「遼寧紅山文化牛河梁遺址與安徽含山凌家灘遺址相距千餘公里,但兩地出土的玉器從形態到製作手法都驚人的相似,無論玉龍、雙聯璧、箍形器,還是玉人,造型都似曾相識。」又如大汶口文化大口尊,「同樣的禮器在長江下游5500年前的大型墓葬中均有出土,器物都是當地製作的,但形態相似,擺放位置也相似,說明當時社會上層的墓葬禮儀是相同的。」正是遠距離文化交流的存在,使得各地社會上層有了相同的思想觀念。換言之,「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經存在『中國』這樣一個自在實體,人們就已經在做『同一個中國夢』了!」
但問題是,在沒有電信的史前時代,這種「遠距離交流網」是如何聯通和運轉起來的呢?如此遙遠分布的社會上層,如果不說同一種語言,他們如何交流的呢?如果是說同一種語言的,最可能是哪一種語言呢?筆者以為,真的存在這種「遠距離交流網」的話,華夏文明起源就更不是多元的了。就像現代文明和互聯網,哪個沒有明確的發源地?
不過以「交流網」描述古文明起源好處也是明顯的,可以避免諸如「戰爭」「征服」之類刺眼的辭彙。雖然馬克思社會發展理論也認為有奴隸社會階段,但現在提倡和睦社會,這種辭彙還是要盡量規避。問題是,這樣一來,遠古社會就都成了淳樸和美的上好社會,華夏古人皆成了求知好學、禮尚往來之徒。這不是歷史的真實!
一個世紀來考古發掘,的確已使史前文明的情景越來越清晰了,中國上古文明並非在中原一地起源,史前文化遺址遍布整個中國大地,以看似偏遠的甘青地區最為集中。
「中國」的源頭到底在哪裡?過去皇家修編的「正史」中,能叫「中國」的政權有一個先決條件,一定要統治著中原腹地,所謂「正統」是也。即使曾經佔有中原,如果已經被逐出,也不能算中國。但在游牧文化中,情況就不一樣了,古代游牧民族的部族國家軍事聯盟中,必有一個為首長,為中心的部族國家,是為國中之國,大可汗必出自這個部族國家。而這,正是中國先秦社會數千年不變的特徵!
漢文古籍中的「諸夏」「諸華」和「華夏」,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種族認同概念,而以佔有中原漢地來劃分,基本上是個地理概念。如唐代韓愈《原道》所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因此在古代中國,由「蠻夷」而「天子」常常是一忽兒的事情。
中國文化的核心是什麼?對此錢穆先生有言:「要了解中國文化,必須站到更高來看到中國之心,中國的核心思想就是禮。」華夏文化中的「禮」與人們口頭上說的禮貌不是一回事,並與風俗習慣無關,這個「禮」特指政治權力的分配和使用,也與普通百姓無關,所謂「禮不下庶人」。華夏文化中的「禮」一開始就是宗教觀念,即認為貴賤等級不可逾越,就像天地萬物不可顛倒一樣。
但這個「禮」源頭在何處?它到底來自游牧文化還是農耕文化。或者說,是北方游牧民族更注重禮,還是南方農耕民族更注重禮?對這個問題,其實只要了解一下藏文化或蒙古人的習俗就基本明白了。事實是,相比之下,游牧民族更注重等級禮制關係。游牧民族的語言都有一個共同的顯著的特點,就是敬語特別發達,各種地位、職業、性別和年齡的人都有自己的專有稱謂,萬不可僭越,否則就被認為是無禮之舉。相比之下漢語的敬語就太貧乏了。那麼,華夏文化中的「禮」從何而來不就清楚了嗎?
史學界有一個共識:華夏文明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未曾中斷的文明。但問題是,中國歷史上游牧民族在不斷地遷入,絕大多數王朝的統治者都來自北方,這個古老文明不但不會中斷,反而因此會產生出一個個新高峰,這到底是為什麼?
歷史學家習慣以「中國文明強大的向心力」予以解釋,認為這個由中原漢民族原創的文明具有世所罕有的優良品質,因其優異,無論哪個族群建立王朝,都會自覺接過中國文明的接力棒,使得中國文明如長江黃河不絕。也就是說,華夏文明品質是在它的發源期就被註定了的!
但問題是,這個文明既然是農耕民族的原創,為什麼與游牧民族如此的對路?這種「強大向心力」到底來自中原漢文化,還是來自古代游牧民族的軍事優勢?
對這些帶有根本性的問題,筆者以為,任何避重求輕,文不對題的解釋都近於忽悠,都有自欺欺人的嫌疑。
紅山文化陶塑神像。左,牛梁河神廟遺址中出土,已被命名為「紅山文化女神像」,右,敖漢旗祭壇遺址出土。兩者都是猴眼造型,是紅山古人有猴祖觀念的明證。
英國歷史學家丹尼爾·漢南《自由的基因:我們現代世界的由來》對人類文明史有一個著名判斷,他說:「所有的國家都是依據它在孕育之時被注入的DNA生長起來的。」筆者以為,構成華夏文明內核的是游牧文化,古代羌藏類游牧民族的猴祖觀念及由此而來猴崇拜習俗,就是華夏文明起源中最重要的一個DNA基因,這個基因是由原始苯教注入的,中國範圍內「滿天星斗」狀分布的史前文明遺迹其實是同一種宗教背景的人遷徙擴散的結果。
筆者相信,當你看完《猴祖觀念的源流:華夏文明的青藏之源》的時候,對上述這些文明史中的重大問題,你都將會有自己的新的思考和認識!
注釋:
.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央民族大學版社,1999年
.蘇秉琦《滿天星斗:蘇秉琦論遠古中國》,中信出版社,2016年
.李新偉《中國史前社會上層遠距離交流網的形成》,《文物》,2015年第4期
.鄧爾麟《錢穆與七房橋世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5年,第7頁。此言是錢穆1983年7月向美國學者鄧爾麟談及中國文化的特點時說的。
丹尼爾·漢南《自由的基因:我們現代世界的由來》,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73頁
(此文是對筆者新書《猴祖觀念的源流:華夏文明的青藏之源》的介紹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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